“当然,非常乐意!”
蓝礼干脆利落的回答让蕾切尔稍稍愣了愣,但此时也没有时间细细多想,她就点头示意表达了感谢,而后就收回视线,再次看向监视器,与欧格斯针对这场表演的细节探讨起来,希望能够找到正确节奏。
对于最后一场戏的安排调度,欧格斯有着自己的准确把握;但对于最后一场戏的情绪转折和角色升华,欧格斯只有一个方向性的概念,具体细节则不太清楚,收敛一些外放一些,全凭想象也琢磨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归根结底,还是需要通过演员的实战表演来揣摩,最终寻找到恰如其分的节奏与状态。
于是,简单交流想法过后,蕾切尔认认真真地琢磨了片刻,然后就示意自己做好了准备。
蕾切尔也是一位风格成熟、独立自主的演员,她对表演有着自己的理解,所以,她不需要寻求蓝礼的指导,镇定下来之后,对于整场戏就有了不同的解读和诠释,她也期待着实战来检验一下自己的想法。
两位演员再次就位,然后,拍摄就再次开始了。
……
透过镜头,欧格斯可以明显察觉到差异:大卫依旧是那个大卫,安静而拘谨地坐在原地,微微收拢起来的肩膀,微微低垂收敛的下颌,甚至比往常还要稍稍多出了些许羞涩,但仔细观察,却可以捕捉到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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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的眼神发生了变化,焦点和焦距不再扩散,而是专心致志、一心一意地注视着蕾切尔,那深情的眼神,不经意间泄露出一抹温柔,就这样轻盈而谨慎地落在近视眼女人的身上;然后嘴角就不由自主地稍稍放松下来,若有似无的浅浅弧度带着一种轻盈,不是微笑却胜过微笑,身心都沉浸其中。
内敛而沉淀,蓝礼身上的情绪“包袱”明显减少了,站在欧格斯的角度,他也很难很难准确捕捉到情绪变化,只能隐隐约约感受到一种轻松的氛围,整个表演气场明显收敛了起来,火力全开的压迫感也就消失了,这让画面变得平衡许多,蕾切尔的身影也终于“出现”在视野范围;但欧格斯还是必须承认,他的视线忍不住飘移向蓝礼。
那种蜻蜓点水却意味深长的表演处理,再次展现出了巴斯特-基顿的风格,却又赋予了专属于蓝礼的细腻和错杂,不动声色之间就将角色的成长弧光勾勒出来,扎扎实实地让整场戏的情绪充盈饱满起来。
但至少,现在平衡又回来了——蕾切尔的表演脉络明显清晰起来。
大卫移开视线,举起右手招呼着侍应生,然后就可以看到近视眼女人上扬起来的嘴角缓缓地平复下去,微笑就这样消失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嘴角弧度平复之后,她的面容变得清冷而疏离起来。
隐隐有些冰冷和生疏,似乎刚刚的笑容只是一个假象而已,但她掩饰得很好,以一种微微的紧绷感掩盖了自己的情绪,即使大卫重新移回视线,也不会多想,只会以为她正在为他担心,又或者是因为进入城市之后而保持警戒状态;可是,站在第三者旁观立场,却能够捕捉到近视眼女人表情的细微变化。
大卫,外冷内热。
女人,外热内冷。
这两个人之间的温度差异形成了一个奇妙的对比,将那种荒诞不羁的质感呈现出来,即使蓝礼的表演更加富有层次,但画面整体感觉却没有任何影响,这让欧格斯就不由轻轻颌首,流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侍应生来了。侍应生走了。
大卫礼貌地注视着侍应生的眼睛提出要求,但侍应生已经离开了,大卫的视线却依旧停留在高处,注视着空气,没有移开,只是缓缓地、缓缓地出神,然后缓缓地、缓缓地低头,那如同树懒一般的动作,完全是无意识之中的移动,扩散开来的焦点和焦距显示,他短暂地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就要这样发生了吗?”
那微微有些迷茫的眼神透露出一丝困惑,但眼睛却是一片沉静,没有任何波澜,因为脑海里没有思考的转动,提出问题之后就只是停留在原地,不知道应该如何寻找答案也找不到答案,瞬间停滞下来。
一秒。两秒。
大脑似乎遗漏了两秒时间,然后大卫就轻轻颌首——从问题直接跳到了答案,“那么就这样发生吧。”
那无意识的自问自答让眼神重新平复下来,似乎已经说服了自己,然后转头再次看向了正前方的近视眼女人。
她有些不自在,背部不同寻常地挺拔,与大卫放松随意的坐姿形成对比;表情始终保持紧张状态,甚至正在竭尽全力控制自己的呼吸节奏,然后无意识地用听觉来寻找痕迹,小幅度小范围地移动着脑袋,似乎正在探知这个世界——但认真观看的话,再认真一些,就可以注意到,她那僵硬空白的视线正在回避大卫。
问题就在于:她不是已经失明了吗?那么,她为什么需要回避大卫?她又如何探知大卫眼神的位置?
然后,大卫的视线落在了近视眼女人的双眼之上。
近视眼女人摇摆下颌的动作明显停止,就这样直挺挺地正面迎接上去,似乎正在坦然地接受大卫的打探,没有隐藏任何秘密。
大卫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女人的眼睛,专注而投入的光芒闪烁着一片温柔;但渐渐地,上半身就开始无意识地微微前倾,然后眼神的专注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似乎正在细细地探究真相,如同福尔摩斯一般,一点一点寻找着女人瞳孔里的光亮,就好像……就好像着魔一般,求证着那双眼睛是否真实地失明。
因为完全投入而失去了自我意识,这让大卫整个人看起来陷入了魔怔:
上半身微微前倾十五度,沉静而专注的视线如同雷达一般正在扫描着每一个角落,就连呼吸都停止了。
那刹那间泄露出来的魔幻和惊悚让旁观者后背不由浮现出了一片冷汗,幸好,如此感觉一闪而逝,只是稍稍停顿了片刻,那种恐惧就如同退潮一般快速消散,然后大卫的眼神就重新恢复了清明与平静。
就好像刚才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时间非常非常短暂,一秒?还是两秒?但对于旁观者来说,却如同经历了一个世纪,不寒而栗的情绪凶狠地窜动撞击着,然后视线余光此时才落在了近视眼女人身上——旁观都如此了,那么她到底如何?
近视眼女人的身体微微有些僵硬,不动声色地呼吸了一大口气,起伏的胸膛和吞咽的动作泄露了她内心的真实情绪;但表面看来,她没有任何动静,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大卫的打量,那种气定神闲和临危不乱,就足以瞒天过海,更何况,坐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沉浸在爱情之中而失去理智的傻瓜。
大卫的眼神再次变得柔和起来,放松的嘴角也不由再次上扬起了一个浅浅的弧度,他甚至微微地歪了歪头,认认真真地打量着近视眼女人,重新靠后的脊梁和重新放松的肩膀,再次泄露出了内心的喜悦。
那一闪而逝的黑暗过后,大卫真正变得坚定起来,他确信以及肯定,幸福就在自己的指尖盘旋转动,只需要收拢指尖,他就可以找到自己梦寐以求的快乐与美好;他穷其一生苦苦追寻的爱情已经近在咫尺,这让他的心脏变得滚烫滚烫起来,那双深邃沉静的眼睛,恨不得将心脏都掏出来展示给她。
那些隐藏在灵魂深处的爱恋,如此香醇又如此厚重,现在终于可以没有保留地呈现出来:她就是那一个!
就在此时,侍应生将刀叉拿了过来,大卫表示了感谢,然后一丝不苟地打开餐巾纸,找到牛排刀,而后又一丝不苟地用餐巾纸将叉子包裹起来。
那郑重其事的动作,就仿佛正在完成世界上最重要的工作,一举一动透露出来的仪式感,完美地与整部电影的风格契合在一起,就如同大卫入住酒店的房间之内,那整整齐齐摆放的衬衫,还有无数制度一般。
大卫那完美的动作,无形之中与酒店以及社会的制度融为一体;但大卫嘴角却依旧带着幸福的微笑,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一步一步走向“社会”,然后自己所信仰的、坚持的、追逐的一切都将灰飞烟灭。
这种仪式感所带来的矛盾冲突却冰冷刺骨,让人通体生寒,无法确切地描述出来,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
整个拍摄现场就再次陷入了安静之中,这一次,不是震撼也不是惊吓,情绪似乎没有太多波动与起伏,更多是一种惊悚,皮肤表面的鸡皮疙瘩如同风吹湖面掀起的鱼鳞波浪一般,一层接着一层地微微动荡起来,却没有掀起太多波澜——然后,所有工作人员都不由屏住了呼吸,睁大眼睛注视着眼前正在上扬的一幕,那种紧张感和刺激感牢牢抓住了心脏,就连眨眼都变得奢侈起来。
这是为什么呢?
明明表演开始内敛了,但观影时感受到的影响却更加深刻也更加有力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