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聚贤宅,坐在厅堂的凳子上,曾和培闷闷不乐,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何原因让柳雅萱突然拒绝了自己?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难道以前柳雅萱和自己单独相处时,真的仅仅是虚与委蛇?不像,一点都不像。每次进入怡春楼大厅,那些普通妓女在招揽客人时所做出的亲昵和娇媚,一眼就可看出是虚情假意。而柳雅萱则不同,在闺房接待自己时,不管是煎茶、倒茶、品茶,还是谈论琴棋书画、评说诗文歌舞,其一言一行和一颦一笑,都是那么地纯真自然、亲切可人,并没有丝毫的虚伪做作、敷衍应酬,仿佛是跟多年未见的好友相聚一样。仅凭是唯一可以进入柳雅萱闺房的男子,就已能证明自己在柳雅萱心目中的特殊地位。任何青楼女子都渴望被一个既有才华、又有财富的男子喜欢,帮她赎身,再娶她为妻或为妾,然后踏实而安稳地度过后半生。莫非柳雅萱觉得作为扬州第一才女,名气远播江南,如果仅给男子做妾,地位就会低人一等吗?也不对啊,在聚贤宅时,史飘薇明确地告诉过自己,柳雅萱亲口说过,若是遇到心仪已久的男子,只要对方喜欢她,即便给对方做妾,她也心甘情愿。莫非柳雅萱还在期盼归鹤隐有朝一日能娶她为妻?也不可能,归鹤隐不但早就放弃这种念头,而且还主动隐居山林了。
过了许久,曾和培仍未找到令自己信服的答案,头脑逐渐昏胀起来,无奈之下,只得用右手撑在腮边,身体斜靠在几案上,继续沉思默想。这时,整理完庭院花草的薛九儿来到他的身旁,轻轻地揉捏着他的肩膀,柔柔地说:“主人是不是遇到不开心的事情了?如果愿说出来,兴许九儿还可以帮上忙呢。”曾和培懒懒地说:“我遇到不开心的事情太多了,九儿都可以帮上忙吗?”薛九儿甜甜一笑,说:“主人遇到不开心的事情,九儿当然无法直接帮忙;但主人不是喜欢看九儿笑吗,九儿对着主人笑一笑,主人心里肯定会舒服些。”曾和培放下右手,坐直身体,轻轻地抓住薛九儿揉捏肩膀的右手,侧过头,仔细看着她的脸蛋,一句话也不说;过了片刻,问:“夫人呢?”薛九儿脸蛋变得通红,低声地说:“夫人在房间里绣花呢。”曾和培将薛九儿拉到自己面前,薛九儿羞涩地低下头。曾和培轻声地说:“九儿,抬起头,看着我。”
薛九儿抬起头,看着曾和培,脸蛋愈发红润,显得更加迷人。曾和培说:“九儿,我对你好吗?”薛九儿说:“主人对九儿恩重如山,九儿终生难忘。”曾和培心想:“柳雅萱太有才了,也太清高了,所以不愿嫁我为妾;我即便再是喜欢她,也只能喟然长叹、无可奈何啊。九儿便不同了,作为我的婢女,勤劳善良,温柔体贴,我若想娶她为妾,仅仅举手之劳就能实现。对,我先让九儿今晚陪宿再说。”抚摸着薛九儿的右手,温和地说:“九儿对我的恩情终生难忘,那我再想对你施一点恩,如何?”薛九儿一愣,看着曾和培的眼睛,想了想,似乎明白了什么,怯怯地说:“主人再想对九儿施什么恩呢?”曾和培微微一笑,说:“我今晚让你陪宿,好吗?”薛九儿一惊,本能地将右手从曾和培的手里挣脱出来,慌张地说:“主人,这、这,九儿不知……”
曾和培并没有生气,知道一个女子初次遇到这种事,必是万般羞愧。记得当年自己和沈蕙萸进入洞房后,沈蕙萸也是紧张地满脸通红、手足无措,任凭自己为她宽衣解带,扶她上床就寝。第二日醒来后,她脸上的红润依旧未褪。此时,面对薛九儿的反应,曾和培笑着说:“九儿,我喜欢你已经很久了,今晚暂且让你陪宿;等你父亲的丧期过完,我就娶你为妾,你愿意吗?”
薛九儿怔怔地看着曾和培,一句话也没说,心里一点准备都没有,不明白这种好事为何来得如此突然。自从当了婢女后,曾和培和沈蕙萸对本人均很宽容和照顾,即便有些事情没有做好,也不会指责和打骂,而是耐心地教本人怎么才能做好,避免以后再犯类似错误。时日一长,本人不知不觉地产生了一种想法,倘若能嫁给曾和培为妾,该有多好啊!没想到,就在此时,曾和培居然主动提出要娶本人为妾。薛九儿激动地两眼闪烁着泪花,不敢相信耳朵听到的话,傻傻地注视着面前的这个男子,什么反应都没有。
看着薛九儿发呆的样子,曾和培不解地问:“九儿,莫非你不愿意嫁给我为妾?”薛九儿顿时清醒过来,忙说:“不,不,主人,九儿其实、其实……”又娇羞地低下头。曾和培问:“其实什么?”薛九儿抬起头,鼓起勇气,说:“其实九儿早想嫁给主人为妾了,就是害怕主人不喜欢……”曾和培笑着说:“九儿乖巧伶俐,我早就喜欢了。九儿,今晚给我陪宿,好吗?”薛九儿害臊地点点头,脸蛋红得好像落日晚霞,过了片刻,又谨慎地问:“那,夫人知道此事吗?万一……”曾和培笑着说:“放心吧,九儿,我只要一说此事,你的夫人肯定会同意的。”薛九儿开心地抿嘴一笑,露出两个令人心醉的小酒窝。
在房间里绣花的沈蕙萸听曾和培说,今晚打算让薛九儿陪宿,并且等她父亲的丧期过完就娶她为妾;便放下手中的针黹,冷笑一声,嘲讽地说:“哼,夫君现在还没当上大官,就一会儿想娶柳雅萱为妾,一会儿想娶薛九儿为妾;如果以后真的进入长安当上大官,若不娶八个、十个小妾,那简直就对不起这么多年的仕途生涯啊!”曾和培见沈蕙萸醋意大发,心里早有准备,忙说:“小君,你看九儿这般年少,便如此机灵可爱和通情达理,实在让人喜欢。另外,九儿也说过,这辈子情愿一直伺候我们,永不嫁人。那样的话,我们岂不是耽误了九儿的终身幸福吗?我娶她为妾后,一方面她还是可以照顾你,另一方面也给她一个名分,让她好好享受一下人间的快乐。”之前,沈蕙萸早就预料到,曾和培迟早会让薛九儿陪宿,因为婢女给男主人陪宿,在很多家庭都已司空见惯,不足为奇;只是听到曾和培说还将娶薛九儿为妾时,倒是颇觉意外。自己担心的是,倘若曾和培娶了才貌双全的柳雅萱为妾后,自己怎样才能不遭冷落。
发现沈蕙萸半晌不语,曾和培以为她同意了,只是不好意思明说而已,便说:“小君,放心吧,不管将来我娶谁为妾,你都是我的正妻,她们都要无条件服从你的。”沈蕙萸冷漠地盯着曾和培,又想了想,说:“夫君,我们二人成为夫妻也十年了,相互之间还是有很深的感情。现在也好,将来也罢,你想娶谁为妾,我作为你的妻子,若要阻拦肯定是阻拦不住的。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你答应后,就算娶包括柳雅萱在内的任何女子为妾,我都不会反对。”曾和培知道沈蕙萸会爽快地答应,便说:“好吧,什么条件?你只管说就是。”沈蕙萸冷冷地说:“夫君将来让人陪宿,亦或娶谁为妾,事先都必须答应一个条件,这个条件就是:任何女子都不能给你生儿育女。”曾和培做梦都没想到,沈蕙萸竟会提出如此无理的要求,一时恼怒起来,大声地说:“小君,你别忘了,生儿育女是所有女子的权利,你怎能轻易地剥夺?太不近人情了,亏你自己还是一个当了母亲的人呢。”
沈蕙萸冷笑着说:“夫君说得对,我是一个当了母亲的人;可是,我们的孩子呢?我们的三个孩子义安、雪婵和雨婵呢,他们在哪里?他们一直在清为老家。我们来扬州这么多年了,也只是上次回家看到过。结果,他们三个第一眼看见我们时,那眼神分明流露出的是陌生和畏惧啊,当时把我的心都快撕碎了。你的父母和兄嫂都不让我们将他们三个带到扬州来,而且是一个都不让啊!我的心里有多难受,你明白吗?夫君,我是当了母亲,可连抚养和照顾自己孩子的权利都没有,我这个母亲当的又有什么意义,啊?”说完,嚎啕大哭起来。
曾和培也觉得父母和兄嫂做的有些过分,但是事已至此,想要改变绝无可能,便缓和了语气,说:“小君,我是义安、雪婵和雨婵三个孩子的父亲,他们一个都不在我们身边,我也和你一样的心痛啊。可是……,唉!”重重地叹了口气,又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提出这个条件,是担心以后见到别的女子给我生儿育女,会强烈地刺激你,让你痛苦不堪。罢了,我若答应这个条件,自己倒没什么,只是对九儿太不公平了。”
这时,悄悄躲在门外的薛九儿听见后,忍不住泪流满面,抬手抹了一下,冲进房间,跪在沈蕙萸面前,哭着说:“请夫人放心吧,不管主人是娶九儿为妾,还是仅让九儿陪宿,九儿也永远不会生儿育女。”沈蕙萸一愣,未注意薛九儿会在门外听他们二人谈话,急忙停止哭泣,弯腰将她扶起来,帮她擦拭脸上的眼泪,说:“九儿,我知道我提出的这个要求,对一个女子来说很残忍;但我也有我的难处,请你不要怪我这般绝情,好吗?”薛九儿哭着说:“主人和夫人是九儿的大恩人,无论你们怎样对待九儿,九儿都毫无怨言。夫人提出的条件合情合理,九儿定会答应。九儿恳请夫人和主人不要为九儿之事发生争吵。”曾和培走上前,也帮薛九儿擦拭眼泪,说:“九儿,真是委屈你了。放心吧,我和夫人以后会更加对你好的。”沈蕙萸也情不自禁地对薛九儿点点头。
为了保持政权稳定和充足赋税,大唐土地实行的是均田制。随着社会贫富悬殊的不断加剧和土地兼并现象的日益严重,大量农户不堪忍受繁重赋役,纷纷逃亡。朝廷采用“摊逃”的办法,将逃亡农户所担负的租调由那些未逃亡的农户来分摊征课,反而促使逃亡农户如雨后春笋般越来越多;作为江南重镇的扬州也是一样。近期,扬州逃亡农户数量持续增加,导致州府赋税收入明显减少,许多田地无人耕种,逐渐变得荒芜,已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另外,数年前有所减弱的豪强地主蚕食土地、私收佃户等现象也重新膨胀起来,而且大有蔓延之势。原本属于中等地主的胡义良通过典贴等方式,不但兼并农户土地,还蚕食中小地主土地,使得自家阡陌相连、禾苗遍地、山林广布,府里妻妾众多、奴婢成群、庄客百户,很快变成扬州首屈一指的大地主。作为中等地主的陶简父母的土地也受到了胡义良的侵占,两家矛盾迅速激化起来。鉴于自家势单力薄,陶简只得求助长史任天一。
任天一深知事关重大,一方面不愿轻易得罪财势蒸蒸日上的胡义良,一方面又考虑到胡义良连在州府任职的陶简的父母土地也不放过,实在太过嚣张跋扈,便命令曾和培前往协调解决,顺便详细调查农户大量逃亡和豪强兼并土地的具体情况。曾和培意识到任天一恢复了对自己的信任,便竭尽全力地投入到此事中。随后,曾和培带着几个僚属,直接住进郊区简陋的邸店里,日以继夜地调查农户大量逃亡和豪强兼并土地等事宜。通过调查,曾和培对广大农户的繁重赋役和贫困生活深感震惊,清楚这类事情涉及整个大唐,单靠扬州无法彻底改变,所以同情之余,也是无计奈何。在掌握大量证据的基础上,曾和培前往胡家宅院,找到胡义良,恩威并行,软硬兼施,终于使其退出了侵占的陶简父母的全部土地。
十日后,曾和培带着几个僚属返回州府,将处理胡义良侵占陶简父母土地之事及农户大量逃亡和豪强兼并土地的情况,均向任天一做了详细禀报。任天一非常满意,连声夸赞,庆幸州府有这么一个能干的僚属,比本人以前在其他地方任职时轻松很多。陶简得知父母将被占土地全部收回后,对曾和培感激涕零;在旬休日来临时,邀请他和沈蕙萸,加上薛九儿,一起到陶家做客。陶家上下盛情款待,万分酬谢。自此以后,陶简再次认识到官府的威严和作用,因而对仕途更加迷恋。
当黎明时分的第一次钟声敲响后,身穿道装的柳雅萱跟紫极宫其他数十名道士和女冠一起,毕恭毕敬地跪在三清殿供案前面的跪垫上,准备开始每日固有的晨诵。在这些道士和女冠中,有一名年少的道士引起了柳雅萱的格外关注,这名道士便是先于她五日入住紫极宫修道的、江南七子之一的康一松。
近一个月前,在观音山山顶的别墅建成后,归鹤隐将自己即将隐居山上以度余生之事,逐个通知江南七子中的其他五人。易连瑜惋惜之余,基本表示理解;莫昱鼎顿感晴天霹雳,然后苦苦相劝;古桥非常惊讶,接着难舍难分;陶简甚觉诧异,再三热情挽留;康一松真诚祝福,祈愿人生美好。其中触动最深的便是康一松。本来颜时途之死已让康一松伤痛和忧郁,觉得生命短暂,来去匆匆,倘若违背本性,浑噩虚度,必将留给后人无限惋惜,因此对人生有了新的感悟。而归鹤隐抛弃富贵、追求自由的举动,更是对康一松造成强烈刺激,甚至心里还有些羡慕。不久,经过仔细考虑,康一松终下决心,不再充当酒博士以填口腹,而是直接找到师父即紫极宫高道云鹤子,言明愿意常住紫极宫,断绝凡尘俗世,一心一意地修道、问道及弘道;云鹤子也早有此意,略一思索,便点头应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