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冀州逃难上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生灭相继,盛衰交替。历史之迹,或沉或浮,多数如烟,随风飘散,杳无声息,而《老子》即《道德经》却代代传承,无论是王公贵族,亦或是平民百姓,阅之者无数,颂之者众多,探其奥秘,究其邃理,千年不绝。进入李唐一朝,《道德经》在如日中天的道教的推动下,已浸入芸芸众生之髓,须臾不可分离。

至德五年(760年),即安史之乱爆发第五年,唐朝北方遍燃战火,几乎涵盖整个黄河中下游地区,无数生灵遭遇涂炭,原本人口众多、谷满帛足的千里沃野,逐渐变为炊烟断绝、田土荒废的凄凉鬼域。在许多重要城镇,安史叛军和唐军相互攻防,交替占领,处处刀光剑影,时时血肉横飞。厮杀之声暂停之后,只见房屋焚毁,十不存一;万户人家,仅剩百口;死者尸横各地,残肢断骨;活者饥啼哀嚎,流离失所。往昔繁华之所已成人间地狱。

在河北道,一股凶残的安史叛军再次进攻重镇冀州。之前已收复冀州的部分唐军因调离其他战场,使留在城内的唐军人数过少,无力抵挡,全面溃败,四散逃离。不到一个时辰,安史叛军迅速攻入城内,如狼似虎,一路追杀,凡遇有人,不管官兵平民,无论妇孺老幼,只管刀劈枪刺,顷刻间便造成死伤无数、血流成河。一些安史叛军手执火把,不断扔向街道两边的房屋店肆,熊熊大火无情吞噬着里面的无辜生命。城内百姓仓惶躲避,时有多人倒于血泊中。一位老丈正行在路中,见叛军冲来,吓得胆颤心惊、手麻脚软,来不及侧过身,被一匹快马猛地撞翻在地,当即毙命。一位年少母亲牵着“哇哇”大哭的五岁孩童欲跑进一条小巷里,一个叛军骑兵飞马冲上前,长枪一挥,年少母亲瞬间倒地身亡;叛军骑兵扯枪又疯狂刺向还未作出任何反应的孩童,使其气绝声无。一对中年夫妇无处可躲,慌乱之下,跳入一条小溪,谁知小溪水浅,正好淹没大腿;刚直起身,数枝飞箭齐刷刷地射入他们的后背。只听“扑通”、“扑通”两声,中年夫妇几乎同时倒入溪中。不多时,略微混浊的溪水慢慢染成了红色。

居于城西瑞安巷的史祯言一家七人在家里紧张地收拾物品,准备撤到城外。妻子魏媛锦用一块布匹把几件衣衫裹住后挎在身上,又把家里仅有的一点金银首饰放进怀里。史祯言先将《史记》、《尚书》两本书轴捆绑在胸前,然后背着装有一床布衾的包裹。魏媛锦责怪说:“出门逃难,你为何不拿些值钱之物啊?”史祯言耐心地说:“书轴乃真正值钱之物,里面学问存于头脑,终生受益,一般物品只是为了使用,满足一时需求而已。现在大难临头,你拿衣衫,我携布衾,在外生活已经足亦。”

年过七旬的史祯言母亲不愿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对史祯言说:“要撤你们撤,我不撤,我一把老骨头,不想死在异地他乡。”史祯言忙哄着说:“阿娘,我们只是暂时撤离,等叛军走后,我们立刻就会回来。”魏媛锦也说:“是啊,阿家,此时叛军杀来,我们先躲一躲,保住性命再说。”史祯言母亲仍说:“我不撤,你们撤走,千万要照顾好浩儿、娟儿、啸儿和承儿,他们还小,不能有任何闪失。”史祯言长子史之浩对祖母说:“阿婆,我们会照顾好自己的,您年纪大了,行动不便,快跟我们一起走吧,不然就来不及了。”史之娟、史之啸、史之承也一起劝说。众人好说歹说,史祯言母亲才勉强叹道:“造孽啊,老天爷不长眼,我一把老骨头了,还要东躲西藏。祯言,你弟弟祯文一家四人怎样了?你也要让他们平安撤离。危难时刻,一家人都要相互照应啊。”史祯言说:“放心吧,阿娘,祯文一家没事的。我们先撤到城外一个安全地方,然后我再去找他们。”史祯言扶着母亲,魏媛锦护着四个孩子,一起朝房外走去。

刚刚走出房屋,只听“嗖嗖嗖”几声,数枝火箭从七人的头上呼啸着扑向房顶。没等七人明白过来,房顶顿时变成一片火海。七人惊魂未定,暗自庆幸都已离开、无人伤亡,又见居住多年的房屋即将烧为瓦砾,心如刀割,回首凝视,不忍再走。少顷,史祯言镇定下来,大声喊道:“不要管,我们快向城外走啊!”

又走了几步,史祯言看见前方约十丈远之处邻居一家四人正朝左边明月巷走去。丈夫带着两个小孩,大肚子的妻子则摇摇晃晃、步履艰难。史祯言说:“战祸降临,举家逃难;身怀有孕,凶多吉少。”正说着,狭窄的明月巷对面突然出现一队叛军骑兵,向邻居一家四人猛冲过来。史祯言惊得大叫一声:“快躲开啊!”

可惜为时已晚,为首叛军骑兵疾如闪电,冲到邻居夫妇面前。邻居夫妇正欲躲闪,为首叛军骑兵一拉缰绳,马嘶蹄昂,前蹄落地之时,不偏不斜,正好踩在妻子的大肚子上。妻子惨叫一声,嘴里鲜血喷射而出,身体如棉花般倒在地上。为首叛军骑兵一跃而过。妻子的脸上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下身鲜血不断涌出,手脚无助地抽搐几下,随后头往旁一歪,不再动弹。丈夫惊叫一声:“玉莲!”刚要扑过去,后面紧跟着的一个骑兵马头一探,丈夫的身体被马头撞得旋过来面向骑兵,骑兵举刀顺势向丈夫的脖颈砍去。刀光一闪,丈夫连声音都未发出,便已尸首分离。头颅掉在地上,滚了几滚,不动了;眼睛仍睁得大大的,惊恐的眼神显示着自己还未明白为何灾难来的如此之快。慌乱而不知所措的两个小孩也随即被跟着的骑兵无情撞翻。一队骑兵过后,两个小孩早已没了呼吸。或许要追杀唐军官兵,这队骑兵没有顾及史祯言一家人,径直朝前方奔去。

七人亲眼看着这一人间悲剧,心里越发惶恐不安。史祯言母亲悲伤地说:“天哪,作孽啊!”魏媛锦赶紧用双手分别掩住史之啸、史之承的眼睛,不希望在他们年幼的心灵留下难以磨灭的创伤。史祯言婉惜地摇摇头,说:“可怜,可怜,一家四人就这样死了。”又大声地说:“快走!”继续走了不足五十丈,后面传来一阵阵喊杀声:“前面还有人,追上去杀啊!”扶着母亲的史祯言回头一看,有八、九个叛军步兵手执长枪,面露凶光,从后面不远处狂追过来。史祯言和魏媛锦均异口同声地叫道:“不好,我们赶快走!”

目睹此景,吓得两脚发软的史之娟再也挪不动了。魏媛锦急得大声喊道:“娟儿,快走啊!”史之浩用右手拉住妹妹的手臂刚要往前走,只听“嗖”的一声,一条长枪从距离二人头部中间上方仅两寸的地方飞过去。二人大惊,全身一紧,骤然冒出许多冷汗。史祯言母亲见孙子、孙女险遭叛军毒手,不禁愤怒地骂道:“这些该死的畜生,老天爷是不会放过你们的。”话声刚落,又一条长枪从叛军的手里飞掷而来,似长了眼睛一般,“噗——”,直挺挺地从史祯言母亲的后背猛插进去,穿透前胸,枪头沾着血迹方才停住。史祯言母亲立即僵硬不动,嘴巴大张,欲“啊”无声,一口鲜血从嘴里吐出来,身体慢慢地软了下去。

史祯言大惊失色,喊了一声:“阿娘……”,迅速抱住正倒下的母亲身体,泪水堆满眼眶。史之浩怒火上升,狂叫一声:“我跟你们拼了!”顺手从地上操起路边商贾仓惶撤离时遗留的一根扁担,猛冲过去。魏媛锦心急如焚,来不及抓住疯狂的儿子,只得大声喊道:“危险,快回来啊!”史之浩拿着扁担狠狠地刺向跑在最前面、也是飞枪杀害祖母的那个叛军步兵胸口。躲闪不及的叛军步兵猛地往后一仰,“砰——”,后脑勺重重地撞在地上,少顷,血淌了出来,越来越多;绝望地挣扎几下,便一动不动了。

略微呆愣后,旁边几个叛军步兵纷纷举枪朝史之浩刺来。在这危急时刻,不知从何方飞来几枝箭矢,准确射中三个叛军步兵的咽喉。其余几个叛军步兵大吃一惊,循着箭矢飞来的方向一看,前方不远处站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左右还有两个年少男子;三人左手各执一张弓。史祯言正担心史之浩的安危,见有人相助,悬着的心才放下来,再仔细一看,原来是居于城东的猎户盛忠易和他的两个儿子。

盛忠易在六岁时,开始跟随当猎户的父亲习武;十二岁时,空手击败两个十八岁的恶少,一时震惊整个冀州;二十一岁时,独自一人在龙鸣山打猎,仅用一枝箭矢便射死了一头正在发狂的母豹,被人誉为“一箭王”。盛忠易正直豪爽,好打抱不平,此时正带着两个儿子杀退一小部分叛军,掩护城内一些正在撤离的百姓逃往城外龙鸣山。盛忠易父子三人救下史之浩后,对他们一家人大声喊道:“赶快撤到龙鸣山!”随后将弓斜套在身上,又拔出背后的猎刀,朝叛军步兵砍杀过来。见此情景,史之浩更加抱仇心切,挥起扁担也扑了过去。

不多时,又有两个叛军步兵死在刀下。剩下三个叛军步兵中有一人没有兵器,吓的屁滚尿流,转身就向后面跑去。史之浩意识到,此人正是刚才飞枪差点要了自己和妹妹性命的人,不由得怒吼一声:“你往哪里跑?”紧紧地追了上去。没有兵器的叛军步兵慌不择路,像无头苍蝇般朝不远处仍在熊熊燃烧的一座房屋旁边跑去,史之浩紧追不舍。跑过房屋,二人都不见了身影。最后两个叛军步兵被消灭后,盛忠易对仍悲伤不已的史祯言一家人说:“你们节哀顺变吧,大难之际,先逃命要紧。”

史祯言强忍住悲痛,说:“多谢盛大侠对我们一家人的救命之恩和为我母亲报了仇。”盛忠易说:“见义勇为,理应如此,何必言谢。”魏媛锦看着前面,惊慌地说:“浩儿呢?浩儿怎么不在了?”盛忠易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叛军尸体,说:“可能追叛军去了。”史祯言说:“那怎么办啊?浩儿一人……”盛忠易说:“你们先撤走,我们父子三人去找一找。来不及了,你们赶快走啊!”魏媛锦哭着说:“浩儿,我的浩儿!”史祯言咬咬牙,拔出插进母亲身体内的长枪,然后取下自己背着的包裹,递给魏媛锦;魏媛锦接过后,背在身后。史祯言弯腰背起母亲遗体,无奈地对四人说:“走吧,浩儿只能听天由命了。”转过身,又对盛忠易说:“盛大侠若能找回浩儿,我史祯言代表全家人感激不尽。”盛忠易说:“放心,我们一定全力寻找。”

在不到一顿饭的时辰里,亲眼看见母亲遇难和长子失踪,史祯言感觉身上仿佛被人用尖刀活生生剜掉一块肉,剧痛难忍,终于体会到国家有难、百姓遭殃的深刻道理;背着母亲遗体,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同时心里还祈祷老天爷保佑长子平安无事。暂时没有遇到叛军,史祯言一家五人跟着因行动迟缓而留在城内的六十多人,急匆匆往城南逃离。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