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柳雅萱同样从归鹤隐的隐居行为和自己一生的经历中,也真正意识到荣华富贵仅乃身外之物,一个人若是简单为此而活,便是对生命的最大亵渎和极端轻视。任何生命都是来之不易,当以万般珍惜。思前想后,柳雅萱惊奇地发现,这个人世间并没有多少真正值得自己留恋之处。在看待关系亲密的两个才女时,柳雅萱隐约有种预感:明紫香和古桥的相恋必将无果而终;史飘薇耿直刚烈的性情,也许会在以后某个时候给本人带来灾难。这些到底是谁的错呢?错在哪里呢?又为什么错呢?无人能够回答。自己的人生道路究竟如何行走,方能算是康庄大道?既然寻找人生道路,那目前的生活也就无需再继续下去了,不然,何来寻找?若要寻找,康庄大道又在哪里呢?归鹤隐后半生隐居山林,为本人寻找了一条康庄大道,自己又应怎样寻找呢?
在闺房里,柳雅萱欣赏着悬挂在墙上的兰花图,自言自语地说:“凭着兰心蕙质,我独自领悟了兰花清灵高雅的气韵,并自诩‘空谷幽兰’;所画兰花,风格独成一体,也让那些文人雅士争相收藏,以此为荣。可惜啊,即便空谷幽兰,也会有人珍爱;而我呢,谁会珍爱?无人珍爱,我又该去向何方?”目光移动后又看见悬挂在墙上的、康一松创作的《龙虎山修道图》时,心里猛地一震,豁然开朗,想着:“修道?对啊,真正的康庄大道,其实已经展现在自己的眼前了,为什么不去行走呢?这个年少的康一松,或许才是自己今生今世最和谐、最长久的心灵伴侣。”
从陶家做客出来,曾和培想到已有大半个月没去怡春楼找柳雅萱了,于是让沈蕙萸和薛九儿先回聚贤宅,说自己在城内还有事情要办;说完,便匆匆地离去了。望着曾和培远去的背影,沈蕙萸略带嘲讽的语气说:“九儿,你知道吗,你的主人这么久都没去见柳雅萱,若再不去见的话,只怕会憋出一身病来。”薛九儿笑着说:“柳雅萱是扬州有名的大才女,莫说主人想见她,就是九儿也想多见见她,向她请教诗文书画呢。”沈蕙萸醋意十足地说:“九儿,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哼,说不定再过段时日,你的主人就将敲锣打鼓、兴师动众地将柳雅萱娶进家门。到了那时,我们二人慢慢地便会被冷落。傍晚时分,他们二人卿卿我我,我们二人望月兴叹。”薛九儿笑了,说:“夫人太多虑了。夫人和主人恩恩爱爱这么多年,即便主人将柳雅萱娶进家门,柳雅萱也只是妾而已,不会影响夫人的正妻地位。”沈蕙萸赞道:“还是九儿会说话、会体贴人。说句实话,我倒希望你的主人早日娶你为妾呢。”薛九儿脸颊微微发红,轻声地说:“快了,快了。”
进入怡春楼后,曾和培径直上楼,前往柳雅萱的闺房;走到门前,看见房门紧闭,便轻轻地敲了敲门,里面寂静无声。曾和培心想:“莫非萱儿被人邀约出去了?”站立片刻,正要准备离开,无意间发现房门上粘有少许灰尘,用手一摸,显现出清晰的痕迹。天哪,这对于一个高雅脱俗、逸群绝伦的大才女来说,是根本不可想象之事,难道里面没有人住了?柳雅萱是更换住处了,还是……?一种不祥的念头瞬间涌上曾和培的心头:“不好,我要赶紧询问假母才行。”
刚要转身下楼,曾和培就听见背后有人说:“曾录事今日有空来了?”回头一看,正是假母走了过来,忙问:“柳雅萱房门上面怎么会有灰尘?柳雅萱呢?她在哪里?”假母重重地叹了口气,不无惋惜地说:“唉,萱儿已经走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曾和培大惊失色,急切地问:“萱儿去哪里了?为什么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假母难过地说:“萱儿去紫极宫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曾和培不解地问:“萱儿去紫极宫了?萱儿去紫极宫干什么?”假母无奈地说:“七日前的上午,萱儿对我说,自己今后将常住紫极宫,虔心修道,脱离凡尘俗世,因为必须先要自我赎身,所以请我能够理解和予以放行。”曾和培目瞪口呆,几乎难以置信,半晌,回过神来,问:“萱儿、萱儿怎么突然想去紫极宫呢?她在怡春楼不是过得很好吗?为什么会离开啊?”假母强忍悲痛,又说:“是啊,曾录事,当时我也纳闷,萱儿平时开朗稳重,做事有条不紊,为什么突然想去紫极宫修道呢?虽然我早就了解萱儿笃信道教,经常阅读《道德经》,但也不能说去就去紫极宫啊?”曾和培疑惑地问:“在走之前的那几日,萱儿有没有一些反常举动呢?”
假母想了想,摇了摇头,说:“萱儿素来善于将喜怒哀乐藏于心里。那几日,我确实没有注意到萱儿是否有反常举动。”停了一会儿,又说:“不瞒曾录事,我和萱儿的感情非同一般。萱儿的养母戴静瑶是我原先认识的一个乐人,我们交情异常深厚。后来,戴静瑶和丈夫弃乐经商,我也弃乐进入怡春楼。过了几年,我当上这里的假母。戴静瑶的丈夫姓吴。有一次,吴家去西域经商失败,从此一蹶不起;为了年仅十二岁的萱儿以后生活能有依靠,便将她送到怡春楼,亲自托付给我。戴静瑶还将珍藏多年的音色优美、世上罕有的一张琴赠送给我。得到这张琴后,除了本人外,在整个怡春楼,我就只让萱儿一人弹奏。开始,我担心萱儿在怡春楼过得不习惯,给她提供最好的衣食住行,不仅亲自传授歌舞音乐,而且还请来以前认识的很多乐人传授。当时,萱儿既懂事又勤奋,学习起来经常废寝忘食。几年下来,萱儿唱歌优美动听,真正说的上是天籁之音,扬州没有任何一人能够超越,因此便被世人称作‘扬州第一歌妓’,之后又被称作‘扬州第一才女’。每日清晨,慕名前来怡春楼想听萱儿唱歌的那些人,早已在外面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但是,萱儿定下规矩,非吟诗诵文的骚人墨客和雍荣闲雅的达官显贵不见,这样使得无数人失望而归,连萱儿的影子都没见到。久而久之,世人便开始盛传‘今生见到柳雅萱,来世做鬼也情愿’。”
曾和培心里颇感失落,因为从来没有听柳雅萱提起过这些经历。一个始终不愿向对方讲述本人经历的人,很难说是真正地坦诚相待对方。曾和培发觉自己对柳雅萱了解地太少了,便问:“如此说来,萱儿永远离开怡春楼,前往紫极宫修道,假母应是心疼不已,必定要千方百计地进行劝阻了?”假母仿佛被人戳到痛处,几乎快要哭出声来,说:“可不是嘛。当萱儿对我说,她要永远离开怡春楼、前往紫极宫修道时,我顿时就懵了,萱儿怎么突然想去紫极宫修道?曾录事,你不清楚我对萱儿的感情有多深啊!除了生活和教育提供最好的条件外,平时我从来都没有打骂过萱儿,连碰都不敢碰一下,就是担心萱儿可能受到一丝委屈。而每次萱儿接客后,我给她的赏金比明紫香和史飘薇都多一些,没有任何亏待。我若遇到某些棘手事情,还会主动跟萱儿商量。当然,萱儿对我也很尊敬,从不跟我顶嘴,不像那个史飘薇,时不时地顶我两句。此外,萱儿对我的想法大多持肯定态度,即便不太同意,也是婉言相劝。曾录事,你说,我和萱儿的关系这么融洽,萱儿却轻易地离开了我,我能不伤心落泪吗?不瞒曾录事,昨晚睡觉我还梦见萱儿呢,心里特别高兴;结果醒来后,才发现原来是在做梦。萱儿永远地走了,我的心真的好疼啊!”说完,右手捶胸,忍不住痛哭起来。曾和培同样伤感难受,静立片刻,说:“萱儿既然已经下定决心离开,估计谁去劝阻都是无用。”
假母哭泣着说:“萱儿做事向来果断坚决。萱儿说要永远离开怡春楼,无论我再怎么苦苦相劝,都不起任何作用。萱儿的两个好妹妹明紫香和史飘薇,在得知萱儿要离开的消息后,也是哭着拉住萱儿的手,哀求萱儿不要离开。史飘薇更是哭得像个泪人一样,也丝毫没有打动萱儿的心。怡春楼其他女子得知后,全都感到震惊,纷纷过来劝阻。那么多的人,都挽留不住萱儿一人啊!”曾和培痛心地仰起头,使劲眨着眼睛,极力克制住眼眶里的泪水,随后又低下来,说:“假母,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事情。萱儿走了,你也不要太难过,注意保重身体。”假母止住哭声,说:“曾录事,你很喜欢萱儿,以后就只能去紫极宫见萱儿了。”曾和培点了点头,说:“好,我现在就去紫极宫找萱儿。”假母说:“今日让曾录事白来一趟。那就请曾录事走好啊!”曾和培说:“多谢假母。我走了啊!”说完,快速朝楼下走去。
来到紫极宫,通过询问道士,曾和培找到了柳雅萱所住的院落,走近门口,看见一身道装的柳雅萱坐在院落里的石凳上,正和几个女冠围着一张石案练习唱着道韵。曾和培刚要抬脚进入,又见一个年少的女冠走出来,客气地说:“施主请留步,此处乃是女冠院落,除非高道云鹤子同意,否则外人不得进入。”曾和培一愣,停住脚步,说:“鄙人是扬州府录事参军曾和培,来找新近修道的柳雅萱。”女冠打量一遍曾和培,迟疑地说:“柳道友叮嘱过我们,若有外人来此找她,就……”曾和培说:“烦请去说一声,就说曾和培来了。我和柳雅萱是多年朋友,她会出来见我的。”女冠犹豫一会儿,说:“请施主稍等,贫道这就去跟柳道友说。”转身进入院落,走到柳雅萱旁边,俯下身子,耳语几句。接着,柳雅萱侧过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曾和培,站起身,对其他女冠说了一句话后,便朝门口走来。
到了门口,柳雅萱一拱手,平静地说:“施主来找贫道,不知有何事情?”听到这种语气,曾和培心里很不是滋味,说:“萱儿,我不是施主。你若不方便再称呼我为曾二,就请直接称呼我的名字吧。”柳雅萱神色依旧,说:“对于修道之人而言,所有道外之人,均称施主,还请勿要见怪。”曾和培紧皱眉头,说:“那,随你怎么称呼吧。萱儿,我来找你,只是想问一下,为什么你会来紫极宫修道?莫非那些世俗生活已经不再适合你了吗?”柳雅萱淡淡地说:“名利非本心,富贵远真情。虔心修仙道,执念无尘影。”曾和培痛心地说:“萱儿,你是一个有才华的女子,居然会来这里修道,难道一点都不觉得可惜吗?”柳雅萱面无表情地说:“施主方才的问题,贫道已经回答。若无其他事情,贫道便回去了。”说完,转身进入院落。
简单的几句对话,使曾和培明显感觉到,柳雅萱不再是以前那个和自己谈笑风生的大才女了,而是成为一个举手投足都充满神秘色彩的女冠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柳雅萱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好端端的一个人说变就变,让人难以捉摸?自己最喜欢的才子归鹤隐抛弃富贵,隐居山林;自己最喜欢的才女柳雅萱进入紫极宫,虔心修道。为什么自己最重视、最珍惜的才子和才女都先后离自己而去?为什么?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啊?
曾和培头脑昏昏沉沉,连自己都不清楚是如何回到聚贤宅的;随后进入寝房,一句话也
不说,倒在床上便睡。沈蕙萸和薛九儿面面相觑,不知出了何事,跟着走了进去。沈蕙萸好奇地想上前询问,被薛九儿轻轻地挥手拦住了。接着,薛九儿帮曾和培宽衣解带,盖上布衾,又拉着迷惑不解的沈蕙萸出了寝房。站在外面,薛九儿小声地说:“主人兴许累了,让他好好休息。夫人如有事情,等主人醒来再说吧。”沈蕙萸只得作罢。
世事沧桑,变化万千,谁能预料?曾和培终于深深体会到了这种感觉。近期一连串的各种变故让曾和培身心交瘁、疲惫不堪,即便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当曾和培将柳雅萱进入紫极宫虔心修道之事告诉易连瑜后,易连瑜笑着说:“曾二,勿要伤感,注意保重身体。怡春楼只是欢娱渊薮,这边迎来送往,那边此去彼到,悲欢难定,情恨何依;倘若一味痴念,迷溺其中,怎能开心惬意?干脆放开好好享受,我们也不枉活在这个人世间啊!”
在易连瑜的影响和怂恿下,心情始终难以平静下来的曾和培下定决心,前往怡春楼找妓女陪宿,开始放纵自己。先找谁呢?曾和培想起上次给监察御史陪宿的蕙儿貌美肤白、柔和温顺,很是喜欢,便让假母将蕙儿唤来,言明陪宿。于是,蕙儿成了陪宿曾和培的第一个妓女。之后,翠儿听说此事,主动要求陪宿曾和培,并在晚上温存时提出,希望曾和培能够娶她为妾。曾和培考虑到,再过几个月,自己就可以娶薛九儿为妾了,便以妻子管得甚紧、不准再娶为由,直接予以拒绝。翠儿失望之余,仍愿意陪宿曾和培。看到颓废消沉的曾和培,史飘薇非常着急,在理解曾和培的同时,又以妹妹的名义不断进行安慰,使得曾和培心里略微好受一些。没过多久,沈蕙萸知道了柳雅萱离开怡春楼、永居紫极宫修道后,心里震惊不已,也彻底踏实下来;后又听闻曾和培因此事经常留宿怡春楼,不禁妒火中烧,大吵大闹,强行劝阻。本就烦躁苦闷的曾和培对沈蕙萸的举动特别反感,根本听不进任何劝阻,依然我行我素。目睹此景,薛九儿吓得坐卧不安,只得对怒气冲冲的沈蕙萸好言相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