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退朝后,唐玄宗前往兴庆宫勤政务本楼,准备处理国事。在李林甫的授意下,门下省给事中殷正鸿紧紧跟在唐玄宗后面,以朔方行军大总管牛仙客在之前担任河西节度使期间功劳显著为由,恳请圣人任命他为宰相,恢复大唐出将入相传统。其实,早在巡察河西的官员返回长安向唐玄宗奏报时,就已称赞牛仙客不但能力超群、治理有方,而且为官清廉、厉行节俭,使得整个河西仓丰物满,足足能够消耗数年。当时,唐玄宗听了,心里很高兴,本想尽快擢升,又想到一个月前任命幽州节度使张守珪为宰相时,遭到张九龄当面反对,便将此事搁在一边,以后再行封赏。现在,给事中殷正鸿主动提及任命牛仙客为宰相之事,唐玄宗颇为踌躇,思忖片刻,说:“殷爱卿不必着急,牛仙客乃大唐英才,朕一定不会亏待他。殷爱卿先且退下吧,等朕处理完重要事情,方能做出决断。”殷正鸿明白唐玄宗顾虑重重,只得说:“陛下英明,臣告退。”转身退下。
到了勤政务本楼,唐玄宗开始批阅章奏,仅一会儿,便停了下来,心想:“牛仙客在担任河西节度使期间,既会打仗,又懂节支,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别的节度使只要发生战争,就会不断催促朝廷增加军费,搞得财政日渐紧张,牛仙客却将河西治理得如同盛世一样。这般罕见人才,如果不能重用,岂不是很大的损失啊?可我若直接任命牛仙客为宰相,说不定张九龄又会激烈反对;干脆先任命牛仙客为六部尚书之一,过段时日,再任命为宰相也不晚。当然,任命牛仙客为六部尚书之一前,我还是听听张九龄的想法为好,以免这个任命也会遭到他的公开反对。”想毕,对候立旁边的高力士说:“派人速去将张九龄请到勤政务本楼,说朕有要事相商。”高力士忙叉手向前,说:“老奴遵命!”随即命人前往政事堂请来张九龄。
没过多久,张九龄来到勤政务本楼。果然不出所料,一听唐玄宗准备将朔方行军大总管牛仙客任命为六部尚书之一,张九龄激动地说:“陛下,此事万万不可。牛仙客最早是河西地区的小吏,身份卑微,六部尚书位高权重,一般都由卸任的宰相或德高望重的大臣方能担任。陛下若让牛仙客这等小吏担任六部尚书之一,岂不显得大唐再无治国英才,让人贻笑大方?还请陛下三思而后行啊!”看见张九龄再次振振有词地反对自己的决定,唐玄宗气得火冒三丈,本想当即驳斥,转眼又一想,尊重宰相,也是君主应有之举,便按下怒火,做出一副客气的样子,说:“张爱卿所言甚是。那这样吧,既然不能担任六部尚书之一,朕就给牛仙客加实封,总可以吧?”张九龄仍是断然拒绝,说:“加实封也不行。这个实封是专门用来奖赏有功之人的,即给有功之人一些封户,让他享受来自这些封户的税收。加实封既是待遇,也是荣誉,绝非牛仙客这等小吏凭借些微成绩就能得到。牛仙客作为边疆将领,充实仓库,修备兵器,本来就是职责范围之事,怎能说得上是‘功劳显著’?陛下若是认为牛仙客做得好,奖赏一些丝帛给他也就罢了。”
目睹张九龄固执己见,没有任何退让余地,唐玄宗变得脸色铁青,终于忍耐不住,大声地说:“张爱卿,你口口声声说牛仙客是小吏,无非是认为他出身寒门、地位低贱,难道你出身就很高贵吗?”见唐玄宗已经动怒,张九龄并不畏惧,说:“臣确实是大唐历任宰相中唯一的岭南人,出身普通平民家庭,没有任何门阀背景。不过,臣出入朝廷、掌管诰命这么多年,从未出现任何差错,百官人人可鉴;另外,臣还是考中百人录一的进士,平时喜欢舞文弄墨,现著有《曲江集》数卷;那牛仙客只是大字不识几个的边疆小吏,仅仅做了一些本份之事,又岂能与臣相提并论;因此,臣还望陛下谨慎决断才是!”唐玄宗顿时怒火冲天,呵斥道:“张爱卿,别人提及自己,都是谦虚恭顺,而你作为百官之首的宰相,却是不加丝毫掩饰,如此下去,怎么能让百官信服?朕之决定,你总是反对;难道天下事情,都要依着你张爱卿的意愿,才算合理吗?”
意识到自己态度不妥,张九龄急忙跪在地上,说:“臣方才斗胆失言,恳请陛下息怒,以免有损龙体。陛下任命臣担任宰相之职后,臣的心里一直就怀着江山社稷和黎民百姓,兢兢业业,克勤克俭,不敢稍有疏忽懈怠,既要减轻征徭、扶持农桑,又要革新吏治、选择贤能。臣的赤胆忠心,还望陛下不吝洞察。”知道张九龄有点服软了,唐玄宗的怒气略微减轻一些,说:“张爱卿,你的赤胆忠心,朕早已知晓,从未怀疑。只是张爱卿嘴上说革新吏治、选择贤能,其实心里还是以自己的特点为标准,对符合之人则可任用,相差则要排斥,与朕所思完全不同。朕乃一国之君,任用人才会有多种考虑,否则大唐何以出现如今的繁盛局面呢!凡是人才,各有长短,为政者只要不拘一格,扬长避短,大胆擢升,就能永葆大唐江山社稷世代延续。既然张爱卿强烈反对任命牛仙客为宰相,连加实封也不同意,朕深感遗憾之余,也不得不尊重张爱卿的看法,姑且放下此事。好了,现在没有其他事情,张爱卿回政事堂办公吧。”张九龄说:“多谢陛下采纳臣的看法。臣告退。”磕了一个头,起身离去。
看着张九龄逐渐远去的背影,唐玄宗越发厌恶,心想:“你张九龄做事只凭自己观点出发,眼里哪儿还有朕的尊严。朕能容忍一时,却不可能容忍一世。你张九龄作为文人,向来自恃清高,极力贬低行伍出身之人,倘若今后出现差错,朕绝饶不了你。”本想继续批阅章奏,奈何心情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正不知如何是好时,看见一个宦官进来,叉手向前,说:“陛下,礼部尚书李林甫前来觐见!”唐玄宗心里一亮,忙抬手一挥,说:“朕也想见李林甫呢,让他进来。”
原来,殷正鸿从唐玄宗那里回来后,立即将此事禀报李林甫。李林甫认真思索着,觉得圣人即便同意将朔方行军大总管牛仙客任命为宰相,张九龄一旦得知,肯定会不顾一切地加以阻拦。为了稳妥起见,李林甫决定以关心寿王李瑁为由,亲自去觐见唐玄宗,一探究竟。此时,看到唐玄宗的阴沉脸色,李林甫知道事情有些不妙,忙叉手向前,小心翼翼地说:“不知何事惹得陛下如此不悦?陛下如告诉臣,兴许臣能够疏通和缓解一二。”
唐玄宗将刚才之事简要说了一遍。听完,李林甫心里骂道:“该死的张九龄,一次次的违背圣意,阻挠圣人恢复出将入相传统,难道真的以为大唐就是你张九龄的天下吗?”表面不动声色,说:“陛下切勿生气。臣觉得,陛下所为非常英明。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一个人只要有见识、有才干,能为大唐竭忠尽智,就已足够,何必非得是满腹经纶的迂腐文人呢。何况治国要文人,卫国需武将;出将入相,乃是大唐历来赏赐有功武将的一个最佳手段。朔方行军大总管牛仙客虽是武将,但是文武皆备,颇具宰相之才;而张九龄自己作为宰相,仅是文人而已,缺乏见识,拘泥古义,有失大体,反对陛下出将入相,其实是在掩饰内心的嫉妒和恐慌,还望陛下不可被其误导,荒废难得人才。”唐玄宗叹道:“张九龄性情实在太过执拗,遇事一点不懂变通。朕的所思所想,向来是从全局考虑,文武兼顾,一视同仁。张九龄只以文人眼光看事,重文轻武,多次与朕的想法相异,破坏朕的平衡权术,这让朕很是为难啊!”
李林甫恭敬地说:“陛下乃是一国之君,古语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整个大唐百姓都是陛下子民,陛下若想封赏哪个子民、任用哪个子民,全是陛下自己一家之事,跟别人又有什么关系呢?”唐玄宗心情变得舒畅起来,说:“还是李爱卿深知朕的心思。如果朝堂百官人人都能像你一样聪明睿智、善解人意,朕可真是轻松多了。”停了片刻,又颇为怨恨地说:“上次幽州节度使张守珪击败契丹,朕欲任命其为宰相,遭到张九龄的反对,朕体谅他的忠心,就接受了,不再坚持原有想法。这次朔方行军大总管牛仙客在担任河西节度使期间,功劳显著,政绩卓越,朕也想任命其为宰相,可张九龄依旧反对,朕仍然接受,放弃了之前的念头。没想到,张九龄居然得寸进尺,连朕欲给牛仙客加实封,也会强烈拒绝。看来朕若是这么一味地让步,只会使张九龄以后变得越发狂妄自大,认为随随便便就能阻碍朕的决定。不行,等过几日,朕就下诏:赐牛仙客为陇西郡公,加实封三百户;并且言明,不管是谁,胆敢违逆朕的旨意,朕定当严加惩处,绝不姑息!”
让牛仙客担任宰相的愿望落空了,可李林甫心里还是颇为得意,因为亲眼目睹唐玄宗对张九龄的厌恶几乎到了爆发的边缘,不禁想着:“张九龄啊张九龄,你真以为圣人让你,就是怕你吗?圣人作为九五之尊,岂能三番五次地让你。今后出现一点差错,被人奏报圣人,你便要大祸临头了。”嘴上却说:“臣万分拥护陛下的英明决定,朝中若是有人反对,臣立即将他罢黜,并且逐出长安,永不录用。”
唐玄宗问:“啊,对了,李爱卿,你此时前来见朕,所为何事?”李林甫早有准备,忙说:“臣此时前来,只是希望了解一下,寿王李瑁和寿王妃杨玉环何时返回长安?”唐玄宗叹了口气,说:“唉,朕也非常想念他们,恨不得他们即刻就能返回长安;前日听人专门奏报,说他们在洛阳举案齐眉、如胶似漆,恩爱无比,羡煞旁人。而杨家成了皇亲贵戚后,日日宾客盈门,李瑁和杨玉环应接不暇,难以脱身,或许还要等上一、二个月,才能返回长安吧。”
李林甫说:“去年底,臣有幸担任册封寿王妃的正使,赶赴洛阳,亲眼见到了杨玉环。杨玉环天生丽质,性格婉顺,精通音律,是天下罕见的才貌双全的女子;臣为寿王李瑁能娶杨玉环为妻,感到由衷地高兴啊!”唐玄宗说:“看着儿女逐渐长大成人,朕知道自己也老了不少,在处理国事时,经常有力不从心之感。作为百官之首的宰相,应该主动替朕分忧解愁才对,可是那个张九龄……。唉,一想起他,朕就感到头疼。”李林甫忙说:“陛下不必为倔强而迂腐的张九龄烦恼。臣不才,情愿分担陛下所有忧愁。陛下今后若遇疑难棘手之事,只管放心交给臣办理,臣保证能使陛下称心如意。”
唐玄宗面露喜色,说:“听李爱卿这么一说,朕的心里感到特别舒服。李爱卿担任宰相以来,事必躬亲,从不让朕操心。朕为大唐能有李爱卿这般能干之臣而自豪啊!”李林甫说:“多谢陛下抬爱。若无事情,臣就告退了。”唐玄宗略一点头,说:“李爱卿,你忙碌去吧。”李林甫恭敬地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