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从手心传到了他的中枢神经,他顿时疼得灵台清明,但是,面前的画面却分毫没变。
甚至,他似乎因为疼痛,目光沉冷了一瞬,把面前这太监吓得一哆嗦。
……他似乎确实莫名其妙地成了一个古人。
那人当是个王侯贵族,景朝末年的。至于其他……他便一概不知了。
哦,他还知道一件事。
那个人今天纳妾。但因着如今自己成了他,所以纳妾的,也便成了自己。
这就是他得到的全部信息,而面前这个满脸都是笑的太监,还正躬身站在这儿,等着他去入洞房呢。
江随舟头都要炸了。
……这都什么事啊!
他心下忙『乱』,面上却分毫不显。
那太监似有些急了,脸上的笑容带了几分苦,压低了声音,语气也变成了苦口婆心的劝慰。
“主子,奴才知道您心下不愿,但毕竟是皇上下的旨……”他劝道。“您即便不喜,去走个过场便罢了!那位……听说早给废了武功,如今残废一个,安全得很,您不必担忧。”
……废了人家武功,成了残废?
江随舟眼神有点怪异。
竟还是强取豪夺的戏码。
他单知道景朝末年,朝局腐败,皇帝昏聩,尤其景后主景幽帝,更是个出了名的荒唐昏君。史书记载,他沉『迷』美『色』,以朝政作儿戏,且尤其偏宠外戚,任由其舅庞绍作『乱』。
而景朝偏偏子嗣不丰,到了景幽帝这一代,同辈皇子大多早夭,唯独剩下一个靖王,还是个英年早逝的病秧子。
也正因如此,景朝南逃没几年,便被如日初升的梁朝灭了国。
如今看来……他也是这个混『乱』荒『淫』朝廷的一份子。
江随舟嘴里发苦。
他是做了什么天妒人怨的坏事,才会莫名其妙从一个生活舒适的社畜,变成个末路王朝的王公贵族?
难道就是因为刚才训学生训得有点狠?
怎么可能。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一声唤。
“潜山公公,花轿已经抬进饮翠轩了!”那侍女道。
这太监咬牙切齿地扬声道:“催什么!”
那侍女连忙收了声。
太监转过头来,又殷殷地看向江随舟,眼睛里满是请求。
江随舟知道,如今这境况,他必然要去面对那洞房,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不过既然娶来的那个姑娘并非自愿,还落了残疾,那么今日这洞房花烛,想必可以轻松糊弄过去。
至于其他……
先等他过了今日这关,再慢慢『摸』清自己的身份处境,再作打算吧。
他淡淡嗯了一声,站起了身。
那太监眼前一亮,连忙伸手去扶他。
江随舟并不习惯这样让人伺候,但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站起身时,只觉力气不足,疲乏得很,头还有点晕。
他只得让这太监扶着他。
走下地台,旁边就是一面落地的西洋镜,江随舟微微侧目,便透过镜面看到了自己。
……居然和他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只是看着年轻了两三岁,瞧上去不过二十四五。
之前他的学生就夸他长得好看,又说他好看得像个反派。江随舟原本并不承认,但如今,看着镜子里的人,江随舟也觉得……
确实不像好人。
他本就漂亮得冷冽,显得极为薄情。广袖长发之下,便愈发精致且高高在上。尤其那双眼睛,瞳孔生得有些高,淡淡看人一眼,就能让人心口冷透。
江随舟收回了目光,余光之中,他看见了自己左边接近眼尾处的上眼睑上,缀了一点朱红。
这颗痣是他原本没有的。
不过,不等他细看,这太监就扶着他走过了镜子,往门外去了。
有人候在外间,手中早备好了一件薄披风。见江随舟走近了,那人便熟练地将披风替他一裹。
江随舟不解,皱了皱眉。
他本就比周围人穿得都厚了,怎么又给他裹了一层?
旁边的太监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神情,忙好言道:“夜里风大,王爷受不住,还是多穿一件吧。”
……王爷?
不等江随舟回过神来,他已经被带着走下了台阶,上了停在房前的步辇。
一出房门他便感觉到了,这风按说是暖的,吹在他身上却觉得凉。这与生病不同,更像是先天不足,免疫力过低。
结合起方才那太监喊的那声王爷,江随舟心下有点不妙。
景朝末年,能被叫作“王爷”的病秧子,只有一位。
就是那个被从史书上抹去名姓,只道先天不足、因病早亡的靖王殿下了。
步辇被抬起,江随舟觉得脑子里有点发晕。
若按着历史的进程,如今的他,最多也就三五年活头,就会病死。
即便不病死,北梁灭景,也断不会留下他这么一个前朝余孽。
江随舟目光放空,缓缓靠在了椅背上。
任谁突然知道自己已经没几年好活了,都不会太开心。
定了定心神,他侧过头,看向跟在步辇边的太监,决定再同他确认一下。
刚才听人叫他什么来着?
“潜山。”他唤道。
却不料,听他这么喊,旁边那太监竟诧异地抬起头来,愣愣地看向他。
江随舟心下一咯噔。
他知道,这反应,想必是自己叫错了。
古时伺候在贵人近前的,决计七窍玲珑,心思敏锐。自己一来,就犯了个这么大的错误,恐怕……
不过,不等他担忧完,那个太监脸上便『露』出了受宠若惊、以至于手足无措的神『色』。
“王爷,您请吩咐!”他双眼放光,颇像只摇尾撒欢的狗。“您……您还是仍旧喊奴才大名孟潜山算了……”
江随舟:“……。”
好吧,是他多虑了。靖王殿下的这位贴身随从,好像脑子并不太灵光。
他转开眼神,嗯了一声,气定神闲道:“她抬来靖王府多久了?”
孟潜山丝毫没听出他话里的试探,只当是王爷担心耽误了吉时,一股脑儿道:“王爷放心,霍夫人也是刚到。您这会儿赶去,时辰正好。”
江随舟见他没反驳那句“靖王府”,便确定了。
自己的确成了那位在史书上着墨不多的短命鬼。
但是……
他皱了皱眉。
霍夫人?
这新进门的小妾,姓霍?
虽说他知道那野史不过无稽之谈,但他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学生论文上的内容。
被打断双腿,又被靖王娶进府中,再加之姓霍……
这新进门的小妾,怎么跟历史上的霍将军这么像?
不过,江随舟立马将这念头抹去了。
想什么呢,那野史的情节,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演,一看就是编来哗众取宠的,必不可能为真。
——
江随舟确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便闭上了嘴。倒是旁边的孟潜山,喋喋不休同他说了一路。
江随舟渐渐看出,这脑子不大灵光的属下,想必平日里多受冷落。今天自己阴差阳错地对他和颜悦『色』了一下,他就开始撒欢了。
傻点也好。
听他一路絮叨,江随舟原本沉重的心情多少缓解了些,字里行间,也将王府局势『摸』了个大概。
来都来了,走一步看一步吧。他心下叹道。
步辇行了大约一刻钟,便停在了一处院落前。
院落门口悬着红灯笼,灯光之下,一地爆竹碎屑。
透过院门,依稀可见一顶轿子停在主屋门口。大门前候了不少下人,见到江随舟来了,纷纷跪下行礼。
江随舟不大习惯这种众人参拜的感觉,抬了抬手,让他们都起了身。
便有个喜婆模样的嬷嬷迎上来,笑着对江随舟道:“王爷大喜。夫人已经候在房中,只等王爷去掀盖头了。”
江随舟应了一声。
他知道景朝的风俗,纳妾的仪式比娶妻简单多了。一抬小轿从侧门抬进府中,丈夫自去掀了盖头,喝杯合卺酒,就算完了。
他点了点头,便径自越过众人,往正屋中走去。
他步伐平稳缓慢,行走时衣袂飘飞,瞧上去冷漠又镇定,颇有上位者风范。
但只有江随舟知道,自己这会儿心里有多慌。
毕竟,他稀里糊涂穿越到景朝来,成了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便罢了,此时还要到洞房中去,面对那个被靖王强娶回来的可怜姑娘。
那姑娘可怜,他也没好到哪儿去。
这么想着,他看似平稳,实则步伐沉重地踏上阶梯,推开了那扇大门。
门内,红帐翻飞,喜烛摇曳。两旁的侍女们喜笑颜开,纷纷行礼冲他道喜。
有人引着他步入了内间。
一片旖旎之中,他看到了端坐在堂中的那个人。
一身红衣,层层叠叠的,头上顶着一方绣着凤凰的盖头。他坐在轮椅上,坐得很端正,肩背挺直,像一柄折不断的长/枪。
对,是枪。
这人身形高大,肩膀宽阔,一双长腿在轮椅上几乎放不下了,分明就是个男人啊!
一个男人,一个嫁给了靖王的,残疾了的男人。
……自己娶的这位“霍夫人”,不会是霍无咎吧!
江随舟停下了脚步。
他的目光落在那人放在膝头的双手上。
指骨分明,手背上经脉凸起,虽只静静搭在膝上,却像随时能扭断人的脖颈一般,尽显杀伐之气。
江随舟不知为何,脑中回忆起了他那个学生论文里的片段。
“……定北侯霍无咎被俘后,南景后主为了羞辱他,断了他的经脉、废了他的双腿,又将他嫁给断袖之名在外的靖王。他在靖王府忍辱负重三年,后想方设法逃回北梁,治愈双腿。
此后,为报当年之仇,他灭景之后,将靖王头颅亲手斩下,在城门上悬了三年。
这也是为什么,正史对靖王只字不提,连名字都抹去了。”
江随舟的手有点抖。
如果是霍无咎……如果真是霍无咎。
那三年之后,被霍无咎斩首的,就不是那个靖王,而是他江随舟了。
他紧紧盯着眼前一袭嫁衣的人,试图从他身上找到一点点痕迹,证明他不是个男人。
但是没有。
江随舟脑子有些空。
“王爷……王爷!”
跟在后头的孟潜山见他停在原地,冷着张脸不知道在想什么,连忙小声提醒他。
江随舟侧过头。
就见孟潜山站在他身侧,小心翼翼地小声道:“该掀盖头了。”
对,掀盖头。
还没看到脸,谁能确定那就是霍无咎?
江随舟走上前去,一边在心里安慰自己,一边强作镇定地伸出手,揭开了那张轻飘飘的盖头。
红烛摇曳。
满目旖旎的红中,他对上了一双浓黑的、阴鸷冰冷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