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昏时分,摄政王府敲响了丧钟。
白布挂上了宅匾,下人们个个低垂着头,站在大堂外,听着堂内传来年轻皇帝悲恸的哭声。
管家也忍不住跟着垂泪。
主子,到底是去了。
堂内,跟随在皇帝身侧的太监忍不住上前劝诫,“陛下,保重身体。”
年轻皇帝悲道:“这上天不公。”
“摄政王走了,是她累了。她为这大月付出太多了。太医也说了,是摄政王自己没了生志。”
皇帝闻言僵住,随后低垂下眼,“没了生志……可大月盛世才开始,她……怎么就没了生志。”
太监也答不上来。
是啊,眼看着战乱已平,大月的外患已清,盛世将来就在眼前,可这最大的功臣,怎么就……
“你说啊,她为何没了生志!这大月盛世,她都还没多看两眼!”说着,皇帝便有些气。
“陛下,也许是谢大人想念先帝了……”太监磕磕巴巴地答道。
皇帝听见这话都气笑了,“想念先帝,你知不知道,摄政王当初被先帝……被朕那位姐姐赐封入宫的那晚,直接拿花瓶砸开了她的脑袋,给先帝开了瓢。”
偏偏,还拿她不能。
太监倒吸一口气。
“瑞明帝无能,入不得她的眼。”皇帝冷哼,“这世上,没人入得了她的眼……”说着,皇帝却又悲了起来——
“朕也不能。”
“摄政王不入皇陵。”皇帝起身,下令道,“将她葬在京城外风景最好的地方。摄政王,要亲眼看着这大月万世昌平!”
她早已不是后宫那位婉妃了。
说着,皇帝又落下泪来,“大月万民,三日同悲。”
……
谢婉死了吗?
准确的说,是死了又活了。
看着眼前跪了一排直呼陛下饶命的宫婢和女官,只穿了一身中衣坐在床沿的谢婉头疼不已。
这皇帝之位她逃了数年,没想到还是逃不掉。
重生一回,时光倒退八年不说,她还直接从‘谢婉’变成了‘女帝瑞明’。
“陛下饶命,奴婢不是故意打翻茶盘的……”婢子吓得直哭。
而眼前这一幕,是因为打翻茶盏的声音惊扰了她的午睡。
瑞明帝身子素来不好,从小到大都是个药罐子。
早朝起得早,她便有午睡小憩的习惯,只不过大月国如今处境不算好,一闭上眼,便全是焦头烂额的烦心事,睡也睡不安稳。
就连茶杯打翻的声音也能轻而易举地就惊醒了她。
没什么好怪罪的。
谢婉端起威仪,“收拾了就下去吧。”
“是。”几个宫婢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得了宽恕,就收起啜泣赶紧退下。
室内又恢复了安静,那种烦躁感也渐渐从脑海中褪走。
谢婉看了看自己,坐在龙榻床沿,脚下踩着精细柔软的毯子,一双手放在膝上,白得刺眼,举起看了看,上面不见一丝茧皮,光滑,白净,柔若无骨。
一朝重生,魂魄没有归体不说,竟然会进了瑞明帝的身体……成了大月的女帝。
瑞明出生在大月尚算安稳的时候,皇家子嗣单薄,她成为皇帝是顺理成章地世袭。
所以,瑞明在政务上不能说才干惊艳,只能用中庸形容。
瑞明也想做一个好皇帝,想要这大月安稳。
可惜,她既没一副能勤政的身体,也没有能谋算天下的才干。
只是被文臣们稍稍挑拨,就生怕放任将军府得权今后会出大事。所以,才将作为将军独女的自己召进了宫。
以为这样,就拿住了谢大将军的把柄。
时隔多年,谢婉仍还记得住,那日在婉仪宫里,瑞明一字一句对自己说的话。
“朕不会与你共寝,朕召你入宫为妃的理由你们谢家心中自当有数,所以……无上宠爱朕不会给你。当然,只要将军府没有谋逆之心,朕也不会薄待你。”
当时听完谢婉是什么反应,谢婉想了想,她好像用房里的花瓶给瑞明帝开了瓢。
那时的她,年纪尚小,又一心要随父从军,对嫁进宫里这里这种事,根本从未想过。
瑞明将她召入宫这愚蠢的行径,更让谢婉确信了,大月前途无望,皇帝是个无能的女人,无能到,只是受人挑拨,就能用无辜的人来平衡这诡谲的朝堂。
后来大月也的确在走下坡路。
四年后,病秧子瑞明帝死了,这朝堂的暗涌便都摆到了台面上来,奸臣当道,周边诸国虎视眈眈……大月,当真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谢婉也是在那个时候终于摆脱了‘婉妃’这层身份。
大月动荡之际,她披甲上阵,亲自领兵,一副弓箭,于百步之外取敌将首级,振军心。
除岭北贼子,扬大月之威,硬生生斩断了诸国对大月的贪念。
后大月内乱,外戚谋逆,贼子逼宫。
谢婉揽权诛佞,护着当时尚还年幼的亲王殿下直接杀出重围,拎剑直接砍了那奸佞的脑袋,硬生生将尚还年幼的亲王殿下扶上了帝位。
安外患,攘内忧。
自此之后,大月奉她为神。
可她终究还是一个凡人。
逃不过生老病死。
十足没想到,闭眼再睁开,她又活了。
活了不说,还变成了当初造成自己那不平顺一生的罪魁祸首。
谢婉揉头轻叹。
病秧子加皇帝,这配置,又能多活几年啊。
“陛下,太医院那边送药汤来了。”婢女的声音轻轻地在寝房外响起,似生怕惊扰了她。
谢婉回了神,“端进来吧。”
婢女们小心翼翼地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她们步伐小而快,衣着妥帖,相貌姣好。
浓郁的药味几乎瞬间弥漫开来。
“这是什么药?”
婢女愣了愣,急忙应道:“陛下,这是您每日提神的汤药。”
每日提神?
是药三分毒,这瑞明最后药石无医,和这些每日喝的药也脱不开干系。
她心系朝政,每日午睡起来就要处理奏折,可惜身体却不太行,现在看来,是用药强行吊着精神。
但在谢婉看来,想多活几年,这些药便不能多吃。
“端下去吧,吩咐太医院那边,不用给朕每日准备提神汤药了。”谢婉说。
婢女们互看一眼,点头:“是。”
“朕今日去御书房批奏折。”
“是。”
谢婉轻任由婢女给她披上外袍,往外走。
她如此洒脱的模样看呆了婢女。
“陛下,奴婢去唤轿撵。”婢女急匆匆地喊道。
谢婉一摆手,“朕自己走着去。”
婢女:!
谢婉打个哈欠,忍去身体上的倦意,推开门,迎那春日太阳。
任由光洒在身上,微凉的双手能感受到太阳的暖意……倒真有了一丝还活着的真实感。
……
谁也没想到,谢婉居然说走就走,还真的徒步来到了御书房。
尽管到御书房时,额头已经浮现出了细密的汗珠。
守在御书房外的奴才们见了她这做派先是一愣,后来纷纷又都跪下,齐喊陛下万岁。
谢婉摆了摆手,免礼。
随后她来到了御书房。
这里她并不陌生。
大月内乱之后,这里几乎一直也是在被她使用。原因无他,宫里有一藏书阁,许多孤本藏书都能在此找到。
轻车熟路地坐下。
墨已经提前研好,上好的墨香似乎有瞬间能盖过房里提神的香。
“今后不用提神的香。这御书房里,就清净点好。”
“是。”伺候的女官赶紧记下。
谢婉看了眼摆在面前桌案上的厚厚一堆的奏折,轻轻摇了摇头。
她不想做皇帝,就是想要一些清闲。
可这劳碌命,容不得她休息啊。
想罢,谢婉翻开放在最上面的奏折,提笔批了起来。
只不过,这第一本奏折,就让她皱了眉。
上面大多都是某位文臣的谏言,用词浮夸,意思简单,谢家权大,如今大月安定,兵权还是该早日收回才是。
谢婉看了一眼,放到了一边。
接下来的几本,也几乎是一个意思。
这就是大月的现状。
瑞明帝重文轻武,大月金玉其外,实则内里正在日渐腐朽,国库的钱不用来养兵养马,却都进了朝臣的兜,总有一日战争爆发……
谢婉摇摇头。
这样的奏折天天上,也难怪瑞明帝也会觉得,谢家权重,需要捏住把柄她才坐得稳这皇位。
将这些奏折摆在一旁,好不容易谢婉找到几本真正上奏民生大事的折子一一批了。
选贤举能,前世她能把大月从内忧外患的水深火热里救出来,今生她也能。
甚至于,这一次她是瑞明帝。
那大月,从现在开始就得开始改变。
谢婉目光如炬,取来一张空白宣纸,举笔蘸墨,行云流水,落笔如神。
年少时她想保家卫国,想做将军。
后来真的经历了一切,却全然没了野望达成后的欢喜,而是一闭眼就是兵将残骸堆砌而成的尸山血海。
既然让她成了大月女帝,那这大月,她就要救。
负责伺候的女官朝霞站在几步之外安静地等着,偶尔一抬眸,便瞥见了陛下苍白的脸色。正欲提醒,却又让她那专注止住了声。
陛下……好像有一些不一样了。
批奏折的样子,不但没有往日的那种疲倦烦躁,好像眉宇间还凌厉了些?
原以为今日陛下会趁着精神好,多在御书房中待上些时辰。
可谁知半个时辰不到,陛下就起身了。
“朕乏了,这些批了的,都往下传,该宣旨的宣旨,该布施的布施。”谢婉起身,揉了揉手腕,欲走。
她这身子骨,是真的不太行啊。
女官匆匆上前,往后一瞥,那小山堆的奏折……不还是小山堆吗?陛下好像只批了其中一小部分。
“陛下,那剩下的这些……”
“只传朕批了的下去,其他的……”谢婉一字一顿,“压在这。”
短短的三个字,让女官一个激灵,她郑重道:“是。”
“对了,谢家……”
女官疑惑她欲言又止,“陛下?”
“无事。”谢婉看向女官,“谢将军之女,叫什么来着?”
女官应道:“陛下,谢将军之女,叫谢婉,字安虞。”
谢婉若无其事地点点头。
谢婉,还是叫谢婉,连小字都一模一样。
可她在这里成了瑞明帝,那将军府里的谢安虞,又该是哪个呢。
听她主动问起谢家女儿的事,朝霞脑子里也活络起来,垂头低声问道:“陛下,那今日的牌子,定婉仪宫的?”
谢婉一愣:“什么?”
“今日可是婉妃娘娘进宫的日子。婉仪宫那边,万事都准备着呢。”朝霞轻声道。
以往瑞明帝忙,加上身子不好,所以夜里的后宫自然静得很。
可今日不同,将军府的那位小姐入了宫,陛下即便念及她的身份,也会去宿一晚的吧。
这些话听在谢婉耳朵里却让她呼吸一滞。
是了,她怎么忘了,大月七十三年,是她曾经被瑞明帝封为婉妃,进宫的那年。
可婉妃,不就是她自己?
现在她穿成了瑞明帝,还召了谢婉进宫。所以,她娶了她自己?
谢婉轻轻搓了搓发麻的指尖,心道别太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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