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县。
或是称之为许都。
之所以称之为或,是因为斐潜的原因,毕竟如果没有关中长安作为对比的话,那么大概还是可以称之为许都的,但是现在很多人觉得,许县依旧只能算是一个县,多少有些缺乏大汉之都的王霸之气。
虽然许县许多地方的名称还是和雒阳一样,比如崇德殿什么的,但是加急建造的,虽然说有还是有,但是整体规模么,就小了许多。毕竟许县说起来只有雒阳的一半大。
天还不亮,荀彧就穿戴整齐了,乘马车来至宫门。夜漏未尽之时,宫门便是大开,荀彧便是领众臣,来到崇德殿的殿前。
老曹不在,他就算大的了……
今日是大朝会。
大朝会则是所有在许县的臣子都必须点卯到场,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见到天子刘协,只有两千石以上的官员才能入殿觐见,其余之人则于陛上恭贺。又因为崇德殿的规模比雒阳要小一号,所以实际上不是所有两千石都能进殿……
一般的比两千石的,如果说没有什么实际的职务,只是一个虚职,并不能实领的,就像是益州牧扬州牧等这一类的职位,那么就只能站在陛上,甚至因为陛上的面积并不大,而变成了站在陛下,或者更应该叫做阶下。guwo.org 风云小说网
大朝会的第一步,自然就是官吏代表向皇帝做政府工作报告。一般是由荀彧叙述,也就是反应一下近一段时间一来各地的一些情况。当然,这些情况也就是当下朝廷,也就是曹操控制管辖范围之内的一些事情,其他地区的么,也就是凑个数而已。
如果是正儿八经的年初正旦大朝会,殿内,陛上和阶下的百官,便是要一起跪拜,口呼万岁,向天子恭祝又添岁一年,然后太官令便是会替天子赐百官酒食,一般就是一块水煮肉,一杯粟米酒。再进行一些文艺表演什么的,颇有些像是后世的茶话会。
只不过当下并不是正旦,所以在荀彧汇报完毕之后,则是由少府的官吏来赐给殿内的官员一些饮浆,而殿外的那些一般官吏就可以退场了。
第二轮的议事,正常来说就是要讨论一些国家大事,然后由天子从中平衡调整,决断拍板,但是问题是大事现在轮不到上殿讨论,每次都扯一些小事么又有些侮辱天子的嫌疑,所以在每一次朝会上不管是选择什么事情来讲,多少都会有些尴尬。
刘协也明白这种尴尬,但是他终归是要给自己找一点事情来做,否则他这个天子就可能会越来越没有影响力,就像是被人遗忘在了角落当中袜子一样,最终长满了毛,消失在人们的记忆里。
在荀彧又一次表示了当下四海升平,百姓快乐之后,刘协也没有反驳,只是沉吟了片刻,然后说道:昔日先帝于雒阳之时,朝会之后,常有辩经,今思之,甚憾也……
荀彧低着头,拱手说道:许下初建,博士不全,故而难以辩经。然天下渐定,行将安泰,四方才杰之士必然云涌而来,假以时日,辩经之会,定可复见。天子勿忧。
刘协点了点头,没有就荀彧的话语提出什么反驳,而是说他之前听闻有大儒郑玄,似乎是学富五车,对于经学深有研究,不知道可不可以请来许县。
荀彧不由得抬头看了刘协一眼,有些拿不准刘协到底是真不清楚,还是在装作糊涂,但是天子的问话又不能不回答,只能是沉吟少许之后说道:只恐便人前往,郑师亦不得入许来讲经也。
刘协问道:却是何故?
荀彧回答道:如今五经博士之中,并无古文经学之授也……
刘协愣了一下,这个理由么……
似乎比起东西间隔更好听一些。
其实郑玄算是学贯古今,是属于比较典型的实用主义者,如果今文好用,郑玄就用今文,如果古文不错,就用古文,并没有说偏向于哪一个方面。而荀彧这么说,其实在某些方面来,算是一个托词。
在当下之时,有许多人已经开始觉得今文有问题,开始将目光投向了古文当中,一些解释也偏向于古文,但是问题在灵帝之后朝局混乱,所以五经博士的资格始终都没有更换过。也就是说,即便是民间对于古文再度繁荣,重新开始重视,那也是私学,而今文即便是再衰落,也仍然是官方认可背书的思想模式。
就像是后世已经有许多民间人士认为快乐经文就是某一些精英阶层利用它来给社会分层,企图固化阶级的手段,但是这依旧只是民间的一种推测而已,不被官方认可。
后世牛国已经有前车之鉴了,其公立学校是政府拨款支持,对学生免费;私立学校则不然,完全自费,一年学费基本就是一个普通家庭年收入。在这种情况下,公立学校的教育会比较宽松,就是营造快乐自在的氛围;私立学校则是另一种天地,要求非常严格,学习压力也大。努力状况不同,结果也迥异:牛国最好的五所私立学校考入牛桥两大学的人数,是全牛国其他1800所公立学校考入这两所名校的人数总和。
许多国外的科学家和教育学家都开始表示,家庭、学校、环境都会决定人的发展,一个孩子想要跨越固有阶层,首先要有天赋,其次个人要自律,刻苦学习,此外还要有好运。可是依旧有人会愿意沉浸在一厢情愿的美梦当中,觉得快乐有理,爽是至道,轻轻松松,睡觉都能上牛桥。
确实,梦里啥都有。
在历史上,因为古文今文的混乱,导致整个学术思想也是进入了混乱期,以至于到了三国时代王肃的王学在混乱当中爬升,成为显学,可问题在于王学掺杂佛、道等思想,衍生出了玄学。在中国古代思想史的发展过程中,玄学处于非常重要的地位,但对于加强中央统治,培养华夏的尚武、奋发精神来说,玄学却是失败的、倒退的。
那么刘协真的是要理清今文古文的经文,确定某个学问么?
显然不是。
刘协听了荀彧的话,沉吟了一会儿,然后才说道:朕曾学今文,亦喜古文,故多有惑也,盼大儒解之,尤慕郑康成之学。高祖之时,百家皆可为博士;孝武之法,五经博士只有七家;若依孝宣之律,则《谷梁》不入官学。今博士星散,如何可辩……故而,今文古文,皆可博士。朕有心复古文之学,广招天下饱学之士,不知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大殿之内的其余臣子默默低头,不发一言。
在沉默之中,荀彧缓缓的说道:此事关系甚大,不如……择日再议……
刘协微微皱了皱眉,紧接着就说道:今日便是朝会,为何不可议之?
荀彧又是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今日正议,乃幽北之战……经学之事么,可待战事定后再议不迟……
刘协吸了一口气,最后点了点头,重新往回坐了一点,挺直了身躯,就像是神庙里面的雕像,端正肃穆。
然后荀彧就幽州北部的战事,开始论述,讲解,分派事务,然后又是有人就分派的事务再次展开论述,讲解……
直至大朝会结束,台上台下双方都不免有些精疲力尽,各自退去。
荀彧坐在车上,缓缓的离开了皇宫,回到了大将军,或是大司空,或是曹府的官廨之中。这个称呼叫什么都行,就像是谁都知道刘协想要展开经辩,并不是真的为了经辩一样。
可问题是不好拒绝,至少不好正面拒绝。
刘协要求了一次,肯定会要求第二次,第三次,而拒绝了第一次第二次,未必就能拒绝第三次……
这要是拒绝三次以上,那就涉嫌犯罪……呃,犯上了啊。
随着骠骑将军斐潜在关中的一系列操作,或是炒作,让越来越多的汉代人意识到,尤其是像荀彧这样的上层政治家明白,控制媒体,管控舆论,是非常重要的一项行政手段,不能轻易的放手。
想想郑康成,想想水镜先生,自带流量,顶级大V,谁便嘴歪一下,旁人去解释都要解释半天,官方的都不好使。尤其是看见关中青龙寺一波又是一波的思潮涌动,从孔子到孟子,从今学到古学,从求真到求正,乃至于什么五德可论不可轮等等,几乎接连不断,冲击,冲刷,冲撞着原本山东的学术理论体系……
就像是许县当下,虽然有天子坐镇,但是比经济比不过,比学术也比不过,比地盘同样比不过,尴尬得一批,只能常常就当做看不见,要不然天天面对这样的事情,怕是君臣上下难受得都能用脚指头在地上抠出一个三室一厅来。
可是有些事情,知道归知道,做却不好做。
至少荀彧不能带头做。
因为曹操不允许。
并不是曹操不明白这个事情的重要,而是如果说山东的学术界统一联合起来,如果能打赢关中斐潜,也就意味着同样可以打赢曹操……
毕竟曹操不像是斐潜,曹操不容许有这样的风险存在,所以曹操更希望看见的是一盘散沙一般的山东士族体系,而不是在荀彧,亦或是某个人之下凝结起来的有战斗力的山东士族集团。
斐潜从守山学宫开始布局,到了现在关中青龙寺,一步一步的构建出了一个强大的学术体系,拥有藏书无数,顶级学术大儒,无数在读学子,再加上天文,地理,工学,农学等等一步步的加持,然后当斐潜一拳打在了经文体系上的时候,当下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没有其他的对手可以相抗衡了。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给曹操相同的时间,曹操会提前去布置类似的手段么?
荀彧微微一叹。
依旧不可能。
因为曹操一开始选择点就在中原,四战之地,没有空间,也没有时间让曹操布置这些手段。曹操只有作战,不断的作战,四面作战,才能挣扎出一块空间来。从这一个方面来说,斐潜当时选择并州北地作为大业之基础,真是绝妙的一步啊……
车辆上的荀彧随着摇摇晃晃。
街道之中,一些士族子弟见到了荀彧的华盖车,皆立于道旁行礼。
荀彧微微颔首示意,然后在府衙之前下了车,往前而行。
细微的声音汇集起来,便是庞大的声浪。
这一点,斐潜走在前面。就像是一把剑,斐潜先拿了起来,并且还耍得很不错,没有割伤他自己。
在很早的时候,荀氏就在颍川授课,并且荀彧自己也在荀氏别院之内经历过,面对过几乎是同样的事情。那个时候,荀氏别院还是乌泱泱的很多人……
现在当然就没有再开讲过了,倒不是因为斐潜之前来过荀氏别院,而是因为荀氏别院已经是完成了它的使命。荀氏别院,就是为了汇集各种细微的声音,然后就像是浪潮一样,将荀氏的声望托起来,而在这个汇集众多声音的过程中,那些去荀氏别院的那些士族子弟,真的都是好学之人么?真的都是为了上下而求索,而不耻下问么?
荀彧很清楚,并不是。
只不过是因为这些人觉得其他人去了,大家都去了,所以他们也去了,至于为什么去,去了又是要做什么,他们并不在乎。就像是在荀氏别院当中,不管是荀彧主讲,还是荀爽主讲,都行,他们其实并不是特别在乎讲的是谁,只是在乎在讲的时候他们有没有参与。
关中的青龙寺,则是更大的一个荀氏别院。
当一个新的思潮被掀起的时候,荀彧相信,那些山西的士族子弟也并不是能够完全明白思潮其中的含义,也未必清楚未来的可能发生的演变,更多的时候只是在宣泄情绪,而不是在谈论。将某个人,某件事,放在被指控的位置上,然后那些人就可以站在道德的高地,站在更加强大的位置上,他们甚至敢于质问一切,辱骂大臣,指控天地……
有态度,或是没有态度,亦或是经常改变态度,都是正常的,因为他们只是看到别人在说什么,他们就说什么,别人在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躲在人群当中发泄着他们生活当中的不满,而一旦要他们单独站出来说话,便是什么都不敢说了。
荀彧清楚这一点,曹操也明白这一点,所以荀彧和曹操都是一样的做法,在有需要的时候,荀彧和曹操会利用一下这些人的声音,其他的时候就当做他们在放屁。
确实是当做放屁,远远的赶开,近了都觉得臭。
可是骠骑将军斐潜……
荀彧曾经认为斐潜这样做很危险,随时可能被反噬。
可是现在么,斐潜那边的反噬迟迟未到,倒是曹操这边被逼迫得步步为难。
在上面的人,说一句话,做一件事,都是有目的的,没有目的盲目做事的人,会渐渐的被上层排斥和鄙视。这个上层指的是政治决定层,而不是普通百姓所认知的上层。
就像是刘协想要恢复辩经,其实也并不是说刘协只是为了听人唠叨几句经文,而是想要一方面通过这些新的经学博士,亦或是经文大儒,来操作舆论,另外一方面也是为了展现和培养天子的决断权,即便是从一句小小的经文开始。
所以荀彧不可能让刘协辩经,曹操肯定也不会同意。
可是现在就已经非常麻烦了,天子刘协已经开始会用各种方式,争取他的权柄,而每一次的争夺,都意味着一场潜在的腥风血雨。
不满会积累,失望会累计,最终一天喷涌而出的时候,所有人的情绪就会朝着落在下风的那边涌动过去,就像是瀑布倾泻而下,绝对不会管在下风之处的那个人是否也曾经做过正确的事情,是否在某些事情上是有冤屈。
上善若水。
下流也若水。
荀彧缓缓的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曹仁的急报,荀彧已经让人转呈曹操了,桌案之上只是留下了一个荀彧自己记录的副本,或者叫做备忘录。
对于汉中张则的如意计划,荀彧表示甚至比天子刘协的谋划还要差劲。即便是不管江东的动静,同时假设曹操当下兵卒也很充裕,也是不可能从荆州调兵两路进川蜀和汉中,最多只可能从豫州一带调兵,而几乎就是横跨大汉东西的调兵运动,哪里是那么容易?
再者,在陇右的事情,荀彧一直认为是斐潜的一个已经设定好的计策,就是为了让隐藏在队列当中的反对者跳出来,就像是清洗关中一样清洗陇右,所有在现阶段表现出来的迟疑和缓慢,甚至好像是应对起来很吃力,其实应该都是障眼法。
因为如果换成了荀彧在操作这个事情,肯定也是这么干的,等到陇右的反对者都差不多冒出头来了,便是一网打尽,至少可以清净二三十年……
所以张则叛乱,在荀彧看来就是个愚蠢的闹剧。
只不过是不是可以利用这个闹剧,给斐潜添一点堵?亦或是利用这个事情,借着斐潜暂时顾不上这边的时候,加快整合山东的动作?
这么说来,如果将这个事情看成是一个机会的话,或许天子刘协的辩经也并非是不可以利用起来的……
荀彧像是想到了一些什么,提起笔来,很快的写了一封的书信,然后自己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吸了一口气,犹豫了片刻,最终装入了竹筒当中,用火漆封好,令人急送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