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死让我们都解脱了

“你准备嫁给赵涤非了?”突然间,陆离问到。

陈令仪转头看了看他,不解的问到:“你怎么知道我在想涤非?”

陆离没好气的反问:“我怎么知道?!”

陈令仪笑了笑,过了一会儿才回答陆离:“他今天走之前向我求婚来着。我跟他说等他回来给他答复。”

“那你就是不爱他呗。”陆离笑了。

陆离的反应和赵涤非当时的反应完全相反,因为当赵涤非听到陈令仪说等他回来才告诉他答案的时候,他原话是这么说的:“在现在这种情形下,我想这样也是最合理的。婚姻大事你应该多想想再答复我。不过我觉得,如果你已经打定主意拒绝我的话,就不会花时间去考虑了。”

为什么对同一句话,两个不同的人会有两种不同的理解呢?

于是陈令仪踩了脚刹车,将车速慢了下来,有些犹豫的问陆离:“为什么这么说?”

“要是你真爱他的话,就不会考虑一个礼拜了,当场你不就得答应他?”

“你说的对,我确实不爱他。”陈令仪坦白。

“不过赵大爷爱你。”陆离阴阳怪气的说。

“他以前是我爸爸的学生,我从小就认识他。而且他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一直都在,他是真的非常关心我,所以我一直都很感激他。”

“老哥比你得大30岁吧?我刚才听他们说他好像54了是吧?”

“你可真会说话,”陈令仪笑了,“他比我大21岁。”

“哎我说,你是不是被他那头衔迷住了?”

“也许吧。好多女孩儿从小就梦想着能成为高干夫人,我也想。”

“高干夫人,”陆离嗤笑的复重了一遍,然后问,“但是,和一个自己不爱的人生活在一起,有什么意思啊?”

“我不需要爱情。我已经爱过了。”

陈令仪这句话说得过于认真,以至于把陆离吓了一跳。

“妹妹,您刚几岁啊就这么说,太吓人了!”

此时陈令仪已经把车开到了卢沟桥附近,但是人家把桥圈了起来,他们进不去。于是她只好把车停在了一个不碍事的地方,将车椅靠背稍稍放平了一些,双手垫在脑后,静静的看着天空中的那了轮圆圆的明月。

陆离手欠的扭开了车载收音机,于是里面传出沉闷的男声:

“我承认都是月亮惹的祸

那样的夜色太美你太温柔

才会在刹那之间只想和你一起到白头……”

陈令仪伸手关掉了收音机,幽幽的说了起来:“我大二的时候认识我老公的,然后我们便疯狂的相爱了。”

于是陆离也学着陈令仪的样子,将座椅稍稍放平,舒服的仰在那里看月亮——这也算是看过卢沟晓月了,陆离想。然后他便安安静静的听陈令仪讲她的故事:

“那时候我接了一个服装品牌的广告,你可能没听说过那个牌子,早没了。那个牌子是我老公他们家当时推出的低端品牌。你知道他们家是做高定的吧?我公公的爸爸,也就是我老公他爷爷,被称为裁缝大王,30年代的时候就在中环开了家洋服店,听说那时候就连港督都要找他做衣服。我公公那个人呢很有生意头脑,所以到了他这代生意越做越大,几乎垄断了整个港澳地区的高定市场,但是大陆市场一直拿不下来。我大伯,就是我老公他大哥,他那个人野心大,也敢想敢干,和我老公完全不一样。他一直想进军大陆市场,可是一直找不准机会。我上学那阵子流行快销品,于以我大伯就提出要创立一个快销的牌子,做一些年轻的设计,靠价格抢占大陆低端市场,所以便就把我老公发到大陆来了。

那会儿我老公其实已经在他们家香港总部做了一阵子了,可是做得很不开心,于是正好也想来大陆干出一些成绩来给他爸看。他大学学的是服装设计,研究生读的市场行销,其实专业和他们家的业务都很对口,但是我大伯总说他设计不行、销售更是干不了,反正一无是处。我老公那个人本身确实是没什么生意头脑,他在做生意这方面不太随我公公,更比不上他大哥。反正就是他被派到大陆这边来了,做市场、做渠道之类的吧。

我能接那个广告不是因为我老公,后期拍摄的时候他才加入团队的,结果我们两个一见钟情,然后就自然而然的谈起了恋爱。

我们交往了两年多以后吧,大陆市场一直没起色,他大哥决定放弃这块低端的业务,继续专门做他们的高定,所以他爸便想让他回香港。而那时候我也快要大学毕业了,他就想让我和他去香港。我有些犹豫,因为当时有个特别有名的电影导演在找我试戏。一看我犹豫,他立马就向我求婚了,而我当场就答应他了。等到我一毕业,我就和他回香港结了婚。”

陆离问了一下陈令仪意见,见她不反对就点起了一支烟,然后继续听她的故事。

“其实那时候好多人都劝我别那么早结婚,一是我那时候年纪太小,二就是觉得我事业正在上升期,一结婚就全耽误了。可我就是不管,就是要嫁给他,因为他那么爱我,我也那么爱他。

然后就有人说我是看上了他的钱,一心想嫁入豪门做少奶奶享清福。确实,他爸爸那时还在,他家是有不少钱,可即使他一分钱都没有,我也还是会嫁给他的。你不知道他那时候有多迷人——他那么有才华、那么帅气、那么风趣,每天都是兴高采烈的。

他在大陆的时候确实天天过得都很高兴,但是回香港以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我想是因为他爸和他大哥。

他大哥说他什么都不行,最不行的就是他的设计能力,但我觉得他的设计其实特别好,只是有些过于前卫,他十几年前的作品,如果放到今天或者再过几年,也许刚刚好。其实在这设计方面他真的非常有天赋,只是他大哥或许不懂,或许不想懂吧。

我真想念那时候的日子,想念他画画时的样子。他那个人真的很温柔、总是温文尔雅的,不过那是他清醒的时候。其实在我们恋爱的时候,他从来没有酗过酒。他真正开始酗酒是在我们结婚差不多2年以后,因为他在工作上一直不顺,他爸和他哥又一直都不认同他,他那会儿真的是做什么都不对。所以他就开始喝酒,然后只要喝醉了,他就会开始吹牛、大吵大闹,闹得家里不得安宁。

可我就是恨不起他来,因为他过后总是会跟我认错,然后跟我保证说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陈令仪轻轻的叹了口气,继续说了下去:

“其实也是因为他那帮狐朋狗友,他单独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什么事儿都没有,可是只要跟别人在一起他就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两三杯酒一下肚以后就再也停不下来了。所以在那种场合,我便只好随他去,等他尽兴之后,再把他弄回家,弄上床。我想尽了一切办法让他戒酒,可就是没用,于是我就变成了他的护士和管家婆。再后来,我一管他,他就大发雷霆。可我也是人,我也会烦、会累啊,于是到最后我们总会大吵一架。

其实如果他只是喝酒也还好,可谁知道他爸去世之后他竟然开始赌博,这就让他大哥更看不上他了,于是两人最终分了家产,他分到了一些钱和不动产,但是公司实权全在他大哥手中,说好听点儿他就是个高级打工仔。

又酗酒又赌博,实在太可怕了,就像是个恶性循环。他与他那帮狐朋狗友一起喝完酒,接着就会去赌钱,有时候一晚上就能输掉几百万。

其实我怨过我公公和我大伯,他们为什么就不能公正的看待他呢?他不是一无是处的人,他本性也不是游手好闲的浪荡子,可为什么非要把他逼到这个地步呢?就算他和他大哥不是一个妈妈生的,但也不至于这样对待他吧?不过这或许就是他们香港大家族贯有的斗争吧,我不懂。”

陈令仪自嘲的笑了一下,向陆离要了支烟,悠悠的吸了一口后,继续说到:“他的债务清算用了差不多10个月的时间。他去世的时候我才知道,他其实已经基本上已经算是破产了,在外面还欠了不少债。不过还好有一位老世伯,是我公公的律师,他肯帮我,最后我竟然还得到了一小笔遗产。

其实最让我难受的是我们最后那几年,大概就是疫情开始那阵子吧,他开始整夜整夜的不回家,一开始我还担心他会感染上,可后来我才知道我多虑了。你也知道,香港就那么小,根本没有什么秘密可言。所以很快就有人告诉我他那个情妇是谁、住在哪里、是什么背景了,可那又能怎么办呢?其实一开始知道他竟然在外面有情妇的时候我简直气疯了,我又气又恨又难受,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背叛我们的爱情——我们明明那么相爱过。可后来,我反而觉得这样也挺好的,省得他醉醺醺的回来和我纠缠,我觉得那根本就不是……爱,他的吻使我想吐,而他的欲望更让我感觉害怕,我没办法……”

陈令仪又吸了口烟,将头转向车窗外,似乎用手指偷偷的擦了一下眼睛,然后转过头来笑着问陆离:“你刚才说我说得太吓人了,现在你还这么觉得吗?反正这些年来,我觉得爱变成了一种羞辱。我妈说的对,爱情本质上是龌龊的。”

“那你为什么不离开他呢?”陈令仪的故事颇出乎陆离意料。

“我怎么离开他啊?他根本就离不开我。他不管出了什么事情,别管是挨他爸骂还是被他哥欺负,或者有个小病小灾、小坎小坷,都得要我陪着他才行,他就像个孩子一样离不开我。”

突然间,陈令仪的声音变了,变得异常温柔:“他是个特别脆弱的人,性格也敏感,像他那样才华横溢的人似好像都特别脆弱、敏感,所以有点儿小事儿就能让他崩溃。每当我看见他那么无依无靠、像个被抛弃的孩子似的我就特别心疼。所以即使他对我不忠,即使他背着我酗酒、赌博,即使他有时候真的快要把我气死了,即使他恨我因为我管他不让他喝酒不让他赌博,可我知道,在他在心底他始终还是爱着我的,而且他吃准了我不会不管他,他吃准了我是天底下唯一会管他死活的人。只要他不喝酒,其实心里什么都明白,他知道要不是我管着他,他早就完了。他曾经说过,我就是那根能让他不至于彻底坠落到地狱里去的绳子。所以当我在殓房里看到他的尸体的时候,我就知道,这辈子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了。”

陈令仪想到了她在殓房中看到的庄兆康,想到了庄兆康追思会上他大哥差人送去的那个简简单单的花圈,想到了她那几个月在警署、法院、律师楼、会计事务所之间的来回奔波,想到了她心甘情愿支付的那笔与庄兆康一同殒命的情妇的赔偿金,想到了黄家蕙大骂她菩萨心肠,想到了她这10年看似奢华的婚姻生活……

当然,她也想到了她对于现在的生活有多满意:凭着她手中的珠宝首饰、艺术藏品以及她做演员时存下的私房钱,还有康兆康给她留下的那一小笔遗产,虽然和她在香港时的生活水准不能比,但也足够她下半辈子在什么也不干的情况下继续现在的生活了。

所以,她不需要男人、不需要爱情,更不需要婚姻。

可是眼泪还是从陈令仪的脸上滑落了下来,她也不再去用力的忍住,而任那眼泪奔流。

陆离觉得让她痛痛快快的哭一场也好,这一年,不,是多年来她一定在用尽全力的压抑着自己,才能让自己看起来像表面上的这么快乐。

因此陆离就这么静静的坐着,一声不响。然后他又点燃了一支烟。

“再给我一支,我……抱歉,我刚才失态了。”陈令仪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忍着泪憋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对陆离说。

于是陆离又从烟盒中抽出支烟,递给她。

“麻烦把纸巾递给我,在那里,谢谢。”

接过纸巾,陈令仪对着后视镜整理了一下自己,向陆离道歉:“我不知道怎么就激动上了,对不起。”

“你老公……去世有一年了?”

“15个月了。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我才知道他那时候该有多绝望。还好,他的死让我们都解脱了。”

接着陈令仪和陆离便并排仰在车座上继续抽起烟来。陆离很快点燃了第三支烟。

“不过……你如果你嫁给一个你根本不爱的人,你不是同样会痛苦吗?”又抽了一会儿烟陆离才问,就好像他们一直在继续聊着天、从没有中断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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