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老三和郁老太太这次闹得很凶。
倒也不是郁老三要闹, 而是郁老太太心硬,就是不肯帮郁老三出这个钱,让他找别人借, 自己去还。
郁老三自是不愿, 死活都不肯放开郁老太太。
郁老太太人长得瘦瘦小小的, 被人高马大的儿子抱着腿不放, 根本就没法动,只能边打边骂。
但郁老三就是不放啊。
不管郁老太太怎么打、怎么骂他就是不松手,除非他娘愿意帮他还钱。
天色已经暗下来,郁家这边的动静闹得比较大, 郁老太太那大嗓门传得老远,吸引了周围的邻居,一个个从屋子里走出来, 兴奋地朝郁家那边张望。
他们竖耳倾听一会儿,总算明白几分缘由, 不由有些奇怪。
郁老三这是欠了谁的钱不还?这是要找老太太要钱帮忙还吗?
他们突然想到这两天见到郁老三时,郁老三脸上的痕迹,一看就是藤条抽出来的,都抽肿了, 没个几天是不会消下去, 可见下手的人有多狠。
路上遇到时,还有人问郁老三是怎么回事, 郁老三明显不想回答,只道是家里的老太太心情不好抽的。
大伙都没多想, 还觉得郁老太太性子实在暴躁, 一个不顺心就拿藤条打人, 就算有什么不顺心的, 也不能打人啊,郁老三都是几个孩子的爹了,总要给他点面子。guwo.org 风云小说网
这会儿,他们倒是明白郁老太太为什么要打人。
这得欠了多少钱啊,不然郁老太太怎么气成这样,骂儿子骂得那么脏?
不过郁老三到底欠了谁的钱?他怎么会突然欠钱?
不会是欠了什么赌债之类的吧?
众人都很疑惑,可惜除了郁老太太的高声大骂外,并没透露出什么有用的消息。虽是如此,还是挺让他们对这事感兴趣的,明天大伙儿凑到一起,又有新鲜的话题聊了。
许是郁老太太一直不肯答应,郁老三终于忍不住,他愤怒地说:“娘,你不肯帮我还钱,还不是想攒着钱给大哥他们?大哥是你的儿子,难道我不是你儿子?”
郁老太太生气地喷回去:“你也配和老大比?”
“我怎么不配?”郁老三怒吼道,“要不是当年你不肯送我去私塾,你怎么知道我不能读书?比起大哥连个童生都考不中,说不定我能考中呢?”
“我呸,你有脸说,你这蠢样,还想考童生?只怕连字都认不全。”
“你们不送我去私塾读书,我自然连字都认不全。”郁老三怨恨地说,“说到底,还是你偏心,你和爹都偏心,偏着大哥他们,让大哥去读书不算,还让大哥的两个儿子读书,反倒是我的敬忠、敬信,明明他们从小就机灵,是读书的好料子,可是你们就是不送他们去读书,让我们做牛做马供大房读书……”
听到这话,不说那些竖起耳朵的村民,就是屋子里的郁老爷子也能听出来,郁老三这是怨上大房了。
郁老太太气得扬手直打他,“你们凭什么和老大、敬德他们比?敬德、敬礼他们的外祖父是秀才,他们在陈秀才那里读书不收束脩,你们和陈秀才有什么关系?你们有那脸让陈秀才免费教你们吗?”
“那还不是你们先将大哥送去陈秀才那里,让大哥娶了大嫂,要是我……”
“我呸,你做什么美梦呢!就算将你送去陈秀才那,你以为就你这副德行,你能娶秀才家的姑娘吗?只有老大那样能干的,人家才能看得上。”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你就是偏心,不给我机会!”郁老三怨恨地说,“你和爹都偏心,从小就偏心大哥,苛待我们,为了让大哥读书,你们将大姐嫁给一个会打媳妇的男人,害得大姐天天被打,还想将小妹送给隔壁村的地主老爷当妾,要不是小妹自己机灵跑了,只怕她现在都不知道会怎么样!”
“还有二哥,你们为了省钱,给二哥娶了逃荒过来的二嫂!”
“你们就是偏心!”
“这么多年,我们干了多少活,挣的钱都被你们拿走供大哥他们读书,我们就像地里的泥土一样,被你随意地踩、随意地丢……”
郁老三嘶吼着,发泄心里的怨恨不平。
不过是二两银子啊,他娘居然不肯帮他还,这么多年,他往公中交的银子,都不止二两。
为了这二两,老太太对他又打又骂的,仿佛他不是她的儿子。
郁老太太暴跳如雷,对他又抓又挠的,破口大骂,恨不得将他推到地上使劲地打骂。
屋子里的郁老爷子终于坐不住。
他走出来,沉着脸说:“行了,你们要闹到什么时候!”
郁老三被亲娘打得又疼又委屈,正是情绪最激动的时候,不像平时那般怕他,此时他只想发泄心头的怨恨不满和委屈:“爹,你们太偏心了,大哥他们什么都有,我和二哥就只能为他们做牛做马,甚至还得不到一个好……”
虽然郁离做得很过分,郁老三很不喜欢她,但他心里其实是羡慕她的。
羡慕她可以反抗家里的各种不公,让老爷子和老太太都拿她没辙。
要是他也能这样……
郁老爷子脸色很难看,厉声道:“你胡咧咧什么?不就是二两银子吗?我们给你就是!”
“老头子!”
郁老太太拔高声音,明显不愿意。
郁老三愣住,如同被浇了一桶冰水,将他激动的情绪瞬间就压了下来。
他有些茫然,似乎没想到老爷子会妥协。
郁老爷子阴沉地看他,“不准再闹,省得给人看笑话。”
天色虽然已晚,但这里闹的一出,想必左邻右舍都在暗地里听着,他丢不起这脸,也不能让老大一家丢脸,甚至被人认为他们偏心。
王氏赶紧过去将跪在那里的郁老三扶了起来。
先前郁老三一直是跪着抱着郁老太太的腿,任她打骂,就算他心里悲愤怨恨,也没想过要对老太太做什么。
他仍是不敢。
王氏心里很高兴,老爷子居然愿意给他们二两银子,这样他们就不用去借银子了,也不用担心还不上银子郁离会砸他们的房子。
她并没有多想,还以为这是丈夫故意这么说的,就是为了让老爷子他们帮忙还钱。
郁老太太很生气,她想说什么,就听到老头子说:“老婆子,去拿银子!”
她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气得想将那边的郁老三抽一顿。
郁老三刚才的那些话对她完全没影响,只觉得他胡说八道,并不乐意帮他还这钱,最后只能恨恨地瞪了一眼郁老三,回房取钱。
等郁老太太取钱出来,郁老爷子对郁老三说:“以后别再说那种话,你们兄弟几个,我们当父母的都是一视同仁,只不过老大他们有读书的天赋,所以我们看重一些,将来若是敬德、敬礼他们有出息,他们肯定不会忘记你们这些叔叔婶婶的付出,你们也能跟着沾光,不是吗?”
郁老三讷讷的,没有说话。
只有王氏欢喜地附和:“爹说得对,我也是这么想的。”
她才不管郁老爷子说什么,反正只要钱到手就行。
郁老爷子脸色稍缓,又说了几句软话,直到郁老三面露愧色,便将这事揭过,带郁老太太离开。
回到房里,郁老太太生气地道:“老头子,你怎么能帮老三还钱?”
那可是二两银子啊!
郁老爷子有些疲惫,“不出这个钱,难道让老三他们怨恨老大和敬德不成?”
“他们敢!”郁老太太凶狠地说。
郁老爷子阴沉着脸,怎么不敢?
要是这次他们不帮他还钱,老三绝对会怨他们,也怨恨大房,届时只怕这个家就要散了,没办法拧成一股,一起供两个孙子读书。
这是他最不乐意看到的。
**
外面的动静闹得大,西屋的郁离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郁金原本因为吃到好吃的东西而有些轻快的心情顿时没了,攥紧了手,嘴唇紧紧的抿着。
郁银也有些沉默。
郁珠眨巴着眼睛,小声地说:“我觉得三叔说得对耶,其实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她的年纪虽小,不代表她什么都不懂。
爷奶确实偏心大伯他们,这是大伙儿都知道的。
郁银拍拍她,“别说了。”
郁珠鼓起腮帮子,还想说什么,见姐姐们沉默的样子,只好作罢,继续啃着白米糕。
不久后,郁老三来到西屋,当着郁离的面,将二两银子交给郁银。
他说道:“离娘,钱我还给你们了。”
郁离点头,没有说什么。
郁老三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复杂,然后离开了西屋。
回去时,王氏一脸高兴地说:“太好了,终于不用担心咱们的房子被她砸了。”她压低声音,“幸好你闹了这一通,让老太太他们给钱。”
她也没想到,最后老爷子会出这钱,原来还能这样。
郁老三没说话,只是沉默地回房。
“你怎么啦?”王氏不解的看他,钱都还了,不是应该高兴吗?
郁老三坐在那里,说道:“没什么,只是发现……”
其实老爷子他们确实很偏心,如果不是怕他闹起来,怕有损大房的名声,根本不会给钱。
虽然后来老爷子说了不少软话,听着挺有道理的,可他心里就是不得劲。
老头子说的那些话,不过是怕他心生怨恨,想让他们继续像以前那样当牛作马地供着大房。
郁老三怨恨吗?
当然怨啊。
谁生来就是吃苦的,而且还是为了其他人吃苦。
眼看着大房吸着他们的血越过越好,在城里当体面人,他们在村子里干苦活、累活,为他们缩衣节食,连自己的孩子都吃不饱,谁会高兴呢?
先前和老太太说的那些,其实也是他的心里话。
以前因为有二房一家成为郁家最底层,相比他们,三房的日子确实过得还算过得去,所以他也不觉得有什么,毕竟有比他们更惨的在,有对比,显得他们的日子过得都不那么坏。
然而当二房不愿意逆来顺受,开始奋起反抗,甚至要求被公正对待后,三房的处境就变得不是那么好,也衬得三房过得越来越差。
这谁乐意啊?
郁老三从来不傻,甚至是个精明的。
以往他只是不愿意往坏处想,加上老爷子总是告诉他们,等大房好了,他们也能沾光什么的,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供着大房。
可这不代表他们不知道大房其实就是一直在吸着他们的血过好日子。
这一晚,郁老三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每当闭上眼睛,就会想起很多事,心里越发的难受。
最后他甚至怀疑起来,等大哥回来,他真的能制得住郁离吗?凭什么他们都拿她无可奈何,郁老大就能,就凭他多读了些书?
如果连郁老大也拿郁离没办法呢?
郁老三想到这里,倏地坐起。
王氏被他的动静弄醒,也跟着坐起,带着睡意的声音问:“天还没亮呢,你干啥啊?”
白天干活累得半死,她只想好好睡觉。
郁老三静静地坐在那里,然后对王氏说:“你说,如果连大哥都拿离娘没法子,咱们家会咋样?”
王氏:“……不、不会吧?”
她被吓醒了,连郁老大都拿离娘没法子,那这个家会变成什么样,她实在不敢想象。
黑暗中,郁老三的双眼像猫一样,幽幽发亮。
“如果真是那样……”
如果真是那样,只怕郁家就要散了……
不对,郁家或许会——分家,将二房分出去。
如果二房被分出去,那以后只剩下他们三房供大房的两个读书人,然后三房的处境就和以前的二房差不多,当牛作马,吃得比狗少……
这么一想,郁老三越发的睡不着,整夜辗转反侧。
**
郁离不知道郁老三心里萌发分家的想法,她已经适应每日天不亮就起床,赶去县城杀猪的日子。
张复是个好人,知道她吃得多,每天都不吝啬让人多准备吃食。
甚至因为这段时间吃得太好,充足的食物让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越发的轻松,那种沉甸甸的难受感减去大半。
一般觉醒期几天到几个月不止。
觉醒的时间多长,全看个人的体质,能觉醒什么能力,是强是弱,也看个人的机遇。
她来到这个世界还未到两个月,加上缺衣少食,更没有辅助的药剂,只怕觉醒的时间会拉得更长。
郁离觉得自己有耐心等待渡过漫长的觉醒期。
就算需要几个月也没什么,大不了她努力多吃点,正好补补身体。
就在郁离适应觉醒期和县城的工作时,陈家那边终于举办婚礼。
郁老大带着一家人都去陈家喝喜酒。
喝完喜酒,郁老大将长子和次子留在陈家的私墪这边,叮嘱他们好好读书,不可松懈,为明年的县试做准备,然后带着妻子、女儿和小儿子离开陈家。
回到他们租的房子,郁老大对妻子陈氏道:“你们今晚收拾一下,明天咱们回村。”
陈氏沉着脸点头。
她心里压抑着怒气,这怒气自然是冲着郁离去的。
只要想到她打了陈季诚,害得她不得不回娘家,伏低作小地向大哥大嫂赔罪,就怕连累到两个儿子在陈家读书,心里实在生气。
陈氏朝丈夫说道:“这次回去,你一定要好好地说说二弟和二弟妹,他们是怎么教女儿的,教出这样的女儿?离娘实在不像话,居然动手打人!就算有天大的误会,也不能动手打人啊,瞧瞧诚哥儿被她打成那样,不知情的还以为他们有什么天大的仇怨呢。”
郁老大皱眉,沉声道:“我知道,这事确实是离娘不对。”
当他得知陈季诚被打时,实在不敢置信,还以为是个误会。
不管如何,打人就是不对,幸好陈家没因为这事给两个儿子脸色看。
旁边正在玩的郁敬宗突然问:“爹、娘,大堂姐她咋来县城了?不会是自己偷偷来的吧?”
他今年十岁,已经是个半大小子。
听说郁离打了陈季诚后,他还特地去陈家看陈季诚,看到他肿着大半边脸,说话都不利索,实在震惊。
他那懦弱的大堂姐居然会打人?这是真的吗?
不过他更好奇大堂姐怎么会突然来县城。
“谁知道。”陈氏没好声气地说,“指不定是傅家让她来县城买东西。”
他们都知道郁离上个月出嫁了,嫁的还是三年前在青石村落户的傅家的儿子,听说那是个病秧子,将药当饭吃,病恹恹的,说不定哪天就没了。
大伙儿都没见过傅家那儿子,只怕丑得没法见人。
历来久病之人,没哪个能好看的。
要不然,为什么这三年来,他都没露过脸?只怕是知道自己丑陋不堪,不敢出门见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