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陈映澄昏迷时, 小雀曾和陈元覆有过一段对话,是在陈元覆从青宝司回来之后。

车挚的伤势严重, 但完全没有抗争过的痕迹。

就好像是在毫无防备之时,被人一剑穿腹,震碎了内丹。

相比之下,冷相七的死状都凄惨许多,腹部被人剖开,从头到脚几百道凌乱的伤口,有轻有重, 都来自于他的佩剑。

最奇怪的是,他被剖开的肚子里, 放了一块圆滚滚的石头, 像在模拟即将临盆的孕妇。

这一景象让冷相七的死亡充满了密云, 不再是纯粹地妖怪入侵那么简单。

青宝司的人想查, 但无从下手, 又因此事牵扯到了车挚这位地位尊贵的城主,赤日学院的人便要接手此事。

换在平时, 陈元覆一定是不肯的, 赤日学院的人最爱小题大做,由他们来查案, 又不知会闹出怎样的腥风血雨。

可他刚从这桩命案中脱身,虽然洗去了嫌疑, 但是作为最后见过二人的人,他若插手, 总有人会质疑。

毕竟他是目前最大的受益人, 若车挚一直昏迷不醒, 城主之位最终将会是他的囊中之物。

所以陈元覆不打算干涉此事, 也不许陈正拓参与。

赤日学院的人想查,便由着他们去,他现在只关心自己的女儿。

陈映澄旧病复发,这一睡就是五日,症状比从前更严重。

陈正澈千里迢迢从赤日城赶回来,他夫人整日寝食难安,一大家子都放下了手头的事情,守在陈映澄的身边,满心忧虑地盼着她早些醒过来。

他久违地体会到陈映澄幼时,那小小的一团,气息微弱地躺在他怀中,他和夫人辗转过清河大陆每个城镇,遍寻名医,却被告知无药可医时的绝望和崩溃。

在这种紧要关头,陈映澄唯一的“药”,却提出想要离开。

陈元覆自是怒不可遏,“我将你买回来,是为了澄澄,同意你拜城主为师,是为了澄澄,安排你们成亲,也是为了澄澄……若早知你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当时就该让你死在石窟!”

盛怒之时,便也不顾这么多年养父一般的情谊,他把人带回来的时候便说的很清楚,他是为了陈映澄而来,为她生为她死。

他本该像后山那些暗卫一样,一辈子待在黑暗之中,不被陈映澄知晓。

是他能对陈映澄有别的益处,才被特许留在陈映澄身边。

“岳父息怒。”他伏跪在陈元覆面前,语起虔诚,“我想去赤日学院,不仅为了师父,也为了小姐。”

陈元覆冷笑,“澄澄和赤日学院有什么关系?你只是想要自己的前程,就别打着为了澄澄的幌子。”

“小姐在赤日城这几日,总是做噩梦。”

“……”

陈映澄不说,但他早就有所察觉。

她自小便不喜欢赤日城,有时外出需要路过,她宁愿绕远路也不肯从城内经过。

车挚每每提起他在学院时的往事,陈映澄总是表现得毫无兴趣,却又对赤日学院的事情分外了解。

赤日学院内部争斗,代理掌门之位更迭,车挚都要托人打听才能知道的事情,她却早早地当成笑话讲给他听。

还有……他知道陈映澄在找人,一个远在水兴城,和他年岁相近的少年。

陈映澄做这件事情时背着所有人,明明自己的母亲就掌握着清河大陆最大的消息渠道,她却偏要自己去找那些二流的探子,大把的银子花出去,一点消息也没得到。

他们是世间最亲密的夫妻,可也没能完全分享彼此的秘密。

他也向陈映澄隐瞒自己的身世,隐瞒自己有亲人的事实,所以陈映澄瞒着他做这些,他并不生气,甚至期待着她能找到那个人。

因为他隐约猜到,那人和她的噩梦有关,而两人之间,又和赤日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所以他要去赤日学院,去剑阁,登顶千鹤山。

待他羽翼丰满,有了能保护陈映澄的能力,掘地三尺也会把那人挖出来,到时候不论那人对小姐是威胁还是救赎,她都不必再夜夜被梦魇惊扰。

“我想查清师父遇害的真相,也想弄清楚小姐的病因,请您相信我,年底前我一定回来。”

“岳父,求您允准。”

他仰头,以跪坐的姿态,眼中闪烁的坚定却莫名地让陈元覆感受到了压力。

陈元覆想起车挚醉酒时所说的玩笑话:我徒弟绝不是池中之物。

这样的人……一旦离开,真的还会再回来吗?

“澄澄现在还在昏迷,等她醒来,你们夫妻之间的事情,自己商议便是。”

陈元覆轻叹一声,做出妥协。

如果连澄澄都留不住他,那他也没有挽留的必要。

他对小雀的感情建立在爱屋及乌的基础上,但毕竟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有朝一日看着他远行,心中五味杂陈。

“多谢岳父。”他俯身叩首,却没有起来。

陈元覆:“还有何事?”

“请岳父赐名。”

“也是,在外游历,总不能连姓氏都没有,澄澄也总说想给你改个名字……你还记得你从前的名字吗?”

“记得,江随山。”他道。

陈元覆弯腰,将他扶了起来,“你继续叫这个名字吧,你师父也觉得你这名字好听。”

他身形一顿,陈元覆伸手轻抚他的后脑勺,“你或许怨恨你生母将你抛弃,但她……也是有苦衷的。”

这话似乎在他齿间咀嚼数次,显出几分沉重。

“您见过她了?”

“嗯。”

陈元覆犹豫一瞬,给了他一个拥抱,像父亲一般重重拍着他的背部。

“这是你的名字,从它被赠予你的时候,就是独属于你的,从前种种,皆和你无关。往后你只管向前看。”

陈元覆说完便松开他,也不待他反应,便甩袖离开了庭院。

他心里太乱,再说下去,怕无法保持冷静。

良久,江随山弯腰,冲着他离开的方向跪拜,“多谢岳父。”

陈映澄清醒后的第三日,小雀便要跟着赤日学院的人离开了。

这两日陈映澄除了在城主府对着昏迷的车挚碎碎念,就是在家里给他准备行李。

一收拾才发现,小雀的东西是真的少,日常穿的用的都是最寻常的,唯一的贵重点的东西都是她送的,被他好好地收在柜子里。

“这发冠你收在这里干什么?等着发霉吗?”陈映澄把他压箱底的物件都扒拉出来,捡着有用的往行囊里扔,“买给你就是为了用的!”

“小姐,这件就不带了吧…”他把一只镶玉金镯从行囊里拿出来,想要塞回柜子里,“财不外露,而且这是我第一次生日的时候你送我的,现在戴不上了。。”

“这是可以调节的,送你就是为了给你戴啊!”陈映澄抢过来,抓过他的手腕往上戴,“赤日学院都是些眼高于顶的家伙,有财就是要露,这样他们才不会看低了你!”

这镯子对他而言已经有些小了,陈映澄硬塞了半天,抬头看到他微蹙的眉头,干笑了一下,“确实戴不上了,那这件不带了。”

她将镯子扔回柜子,半个身子都趴进去翻找,发现了几件已经明显不合身的衣裳,全都清了出来。

“这些都小了,回头扔了,或是改改送给山庄其他孩子穿。”

“不可!”他伸手抢过来,抱在怀里,“这是小姐送我的!”

“都穿不上了,你留着干什么?”陈映澄从柜子里探头看他一眼,道,“回头我再给你做新的。”

“柜子这么大,有的是地方放。”

他撇撇嘴,将陈映澄拉出来,把那几件衣裳叠整齐,又放了回去。

陈映澄也是无奈,“行行行,留着吧,将来再留给咱小孩穿。”

他微顿,眸光闪烁,脑中期待了一瞬他们孩子的模样,但还是摇头,“谁都不给。”

“啧,真小气。”陈映澄从他背后扑过去,挠他的腰,“早知道你这么宝贝这些,都压在柜子里不舍得穿,我就该每个月都给你做十件八件的。”

“浪费钱。”

他说着,低头收拾陈映澄翻乱的柜子,忽的瞥见柜角一块手帕,神色一慌,匆匆用衣服挡住。

陈映澄并没发现他这一瞬的异常,趴在他肩上,笑道,“本小姐有的是钱,养两个你都绰绰有余。”

“小姐有我一个还不够,还想养两个?”

他语气些许幽怨。

“我说是两个你,你理解有问题。”陈映澄环着他的脖子往前压,努力地亲上他脸颊,“你这一去不知道要多久,到时候可别想我。”

“不能想吗?”

“可以想,但不能太想。”

陈映澄眉眼弯起,眸中带着光亮,“我怕你想我想得流眼泪,忍不住抛下师父回来。”

“……小姐懂我。”

他不知何时关上了柜子转过身来,将陈映澄抱起,“我若想你,会回来的。”

陈映澄被他抱到桌上,笑盈盈地环住他脖颈,“你怎么这么没出息?你要是想我了,就给我写信。等师父好了,带他一起回来。”

“师父不会有事的。”他俯身,蹭着她的鼻尖,“我会找到修复内丹的办法。”

他闭眼吻上来,陈映澄却没来得及回应,因他的话而分了神。

修复内丹。

倒真是个陌生的词汇。

内丹震碎是不可逆的,失去内丹的修士只有通过邪术去抢夺他人的内丹化为己用。

整个清河大陆能让内丹再生的,也就只有天赋异禀的男主了。

她现在只希望师父能清醒过来,保全性命便好。

正沉思时,下巴被人轻捏了一下,温热的吐息落在她耳畔。

“小姐,我明日便走了。”他压低嗓音,抓着她的手腕向下,指尖在她掌心轻轻打着转,垂眸直勾勾地盯着她,“您不想对我说点什么?”

“咳。”陈映澄故意后移,兄弟似的拍着他肩膀,“一路顺风。”

“小姐!”

他不满,欺身压下,陈映澄伸手一挡,不偏不倚勾住了他的腰带。

他身上的衣裳穿得那样板正,却轻易就被陈映澄拽的松垮,露出一截线条清晰的锁骨,陈映澄五指探进他的发丝中,刚戴上的发冠终究还是被她扯了下来。

他们明明是玩闹着相拥,他的力度之重,却好像要将陈映澄融入血肉,刻入骨髓。

陈映澄趴在他肩头喘息,桌面狼狈不已,水渍盈光,“要换张桌子了。”

“别换。”

他在她颈侧轻轻啃咬,目光失神,心脏沉溺在即将与他的小姐分离的不安中,甚至都没听清陈映澄在说什么。

好像有个“换”字。

不许换!

这里的东西一点都不能动。

他走时如何,回来时便要如何。

“小姐、小姐……澄澄,我很快就会回来,年底之前,一定回来……”

“澄澄……要等我。”

他在她耳侧呢喃,发颤的语调让陈映澄的心也跟着一揪。

“我会等你的,一定等你。”

陈映澄拥紧他,放肆交换彼此的温度。

他们傍晚离开,陈映澄一大早爬起来,打开了她床底的柜子。

十几年没学英语,看到那些记着剧情的信纸竟然有一瞬的陌生,幸好她上辈子是真的认真学过,看了几页之后还是翻译了出来。

她挑出剧情中和赤日学院有关系的部分,将几个关键人物记录下来。

江随山,百里言冬,谢友晴、巫柔,杨柳生……这些都是要远离的。

身在赤日学院,难免会接触到和剧情有关的人物,小雀又是车挚的徒弟,更会引来一些好奇之人,怎么看都躲不掉。

他此番去往赤日城,刚巧能赶上剑阁开放,陈映澄怕他心血来潮今年便去挑战,便将自己梦见过的一些机关暗道也一并写了上去。

把她能记住的所有有用信息都写完,陈映澄换了支笔,沾上朱砂,在“江随山”和“杨柳生”这两个名字上画了圈。

旁的不说,这两人需要格外的注意,最好永远都别和他们有接触。

待笔墨晾干,陈映澄将信纸折好,塞进了她亲手做的香囊之中。

这东西她跟着芹娘学了半个月,婚前便在缝制,本想成亲的时候送给他,但做工粗糙实在拿不出手,就一直在箱子里压着。

昨夜被他翻出来,闹着要带走,陈映澄只能取出来,让芹娘帮着修整了一下,今日交给他带去。

他这一去,归期未定。

两人在一起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要分开这么长的时间,陈映澄在无人时悄悄哭过一次,现在临近别离,她反而平静许多。

冷相七之死,陈映澄怀疑的第一个人便是冷成光,她今日翻阅从前的手札,发现许多已经遗忘或是没有注意到的小细节,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现在的剧情并没有混乱,而是跳过了中间种种,直接来到了冷相七死后。

冷成光修为暴涨,生出心魔,开始修习邪术。

而后他屠城为祭,修为直逼元婴,一心想要拿下城主之位,愈发疯魔。

但这已经是男主从剑阁出来,陈家被灭之后的事情了。

现在跳过陈家灭门,来到冷相七身死,应该代表着他们的命运已经改变。

接下来就等着男主进入赤日学院,清剿魔道,创太平盛世。

小雀在此时去赤日学院,或许是件好事,既能避开男主入学的时间,也能避免和冷成光接触——

他如果真的生出当城主的心思,小雀无疑会是他的眼中钉。

但是……

陈映澄觉得冷成光现在还没有疯魔到那个程度,纵使骂他千百遍,有一点她不得不承认:

现在的冷成光确实是位好官,进入青宝司这半年,为百姓做的都是实事。

这样一心为民的官员,怎么会走到纵火屠城的地步?

既然他们家的命运可以改变,冷成光是不是也可以?那满城的百姓,是不是也可以幸免于难?

陈映澄没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任何人,就算说出去旁人也不会理解,小雀走后,她打算自己去查这件事。

……

此番去赤日城,他们要走水路,学院的船由鲛珠驱动,比普通的船快上十倍不止。

陈映澄在码头送别小雀,打量着那艘通体雪白的小船,不由得感慨,“赤日学院果然都是好东西。”

“小姐喜欢?那我……”

“嘘,这东西你可做不出来。”

陈映澄食指抵在他唇间,二人相视一笑,将离别的忧愁氛围冲淡许多。

“你在赤日城,一定要小心些,不要和人冲突。”

“是。”

“赤日学院内部十分复杂,若有任何问题,可以找我二哥。”

“嗯。”

“不要吝惜钱财,缺钱了也找我二哥。”

“……好。”

陈映澄:“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小姐。”

“在。”

“要每日都想我。”

陈映澄噗嗤一笑,“这么肉麻?”

他认真地盯着她,重复一遍,“每日都要想!”

“好,我会想你。”码头人多,陈映澄克制着想要亲他的冲动,只是勾了勾他的小指,“每日都想。”

他脸上终于多了一丝笑意,身后的白船启动,有人探头出来叫他。

“小姐,我该走了。”

“好。”陈映澄将袖中的香囊拿出来,“这东西你带着,这是……”

“江兄弟,怎么还不上船!”

“稍等。”

江随山应了一声,伸手去拿她手里的香囊,却见陈映澄神色僵硬,紧紧攥着,不肯松手。

“他刚才叫你什么?”

江随山抿唇,低声道,“小姐,岳父给了我名字。”

临行前他拜别陈元覆和沈婧,确实听陈元覆提到了此事。

陈映澄目光发直,缓声道,“那他怎么叫你江兄弟,我以为你会姓陈,或是姓车呢,为何是……江?”

“我幼时流浪时,有自己的名字。”

“什么?”

“江随山。江流的江,跟随的随,山脉的山。”他垂眸,小心翼翼地打量陈映澄的神色,“小姐,不喜欢这个名字吗?”

陈映澄:“……”

“甚好。”她挤出笑容,推着他转身,在他转身的空隙快速将香囊里的信纸抽出,只将一个空空的香囊塞入他手中,“快走吧,船要开了。”

他扭过头,“小姐,名字的事情,我不是故意瞒你。”

“我知道。”陈映澄催促他上船,站在岸边,冲他挥手,“很好听的名字。”

“等、等你回来,再告诉我。”

“……好。”

船桨拨开巨浪,只是刹那的功夫,岸边的陈映澄便成了一个小点。

江随山还站在甲板上,遥遥望着码头,直到水面雾气将视线遮蔽。

他脑中回想着陈映澄听到他名字时的反应,心中的不安再次蔓延开来,伴随着与她分离的失落和不舍。

小姐果然不喜欢他的名字。

他们临行前的最后一句对白,不该是这样没头没尾的话。

江随山转身进了车挚所在船舱,蹲坐在他身侧,捂住发紧心脏:

好想回去。

他们刚刚分别,他就已经开始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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