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映澄昏迷时, 小雀曾和陈元覆有过一段对话,是在陈元覆从青宝司回来之后。
车挚的伤势严重, 但完全没有抗争过的痕迹。
就好像是在毫无防备之时,被人一剑穿腹,震碎了内丹。
相比之下,冷相七的死状都凄惨许多,腹部被人剖开,从头到脚几百道凌乱的伤口,有轻有重, 都来自于他的佩剑。
最奇怪的是,他被剖开的肚子里, 放了一块圆滚滚的石头, 像在模拟即将临盆的孕妇。
这一景象让冷相七的死亡充满了密云, 不再是纯粹地妖怪入侵那么简单。
青宝司的人想查, 但无从下手, 又因此事牵扯到了车挚这位地位尊贵的城主,赤日学院的人便要接手此事。
换在平时, 陈元覆一定是不肯的, 赤日学院的人最爱小题大做,由他们来查案, 又不知会闹出怎样的腥风血雨。
可他刚从这桩命案中脱身,虽然洗去了嫌疑, 但是作为最后见过二人的人,他若插手, 总有人会质疑。
毕竟他是目前最大的受益人, 若车挚一直昏迷不醒, 城主之位最终将会是他的囊中之物。
所以陈元覆不打算干涉此事, 也不许陈正拓参与。
赤日学院的人想查,便由着他们去,他现在只关心自己的女儿。
陈映澄旧病复发,这一睡就是五日,症状比从前更严重。
陈正澈千里迢迢从赤日城赶回来,他夫人整日寝食难安,一大家子都放下了手头的事情,守在陈映澄的身边,满心忧虑地盼着她早些醒过来。
他久违地体会到陈映澄幼时,那小小的一团,气息微弱地躺在他怀中,他和夫人辗转过清河大陆每个城镇,遍寻名医,却被告知无药可医时的绝望和崩溃。
在这种紧要关头,陈映澄唯一的“药”,却提出想要离开。
陈元覆自是怒不可遏,“我将你买回来,是为了澄澄,同意你拜城主为师,是为了澄澄,安排你们成亲,也是为了澄澄……若早知你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当时就该让你死在石窟!”
盛怒之时,便也不顾这么多年养父一般的情谊,他把人带回来的时候便说的很清楚,他是为了陈映澄而来,为她生为她死。
他本该像后山那些暗卫一样,一辈子待在黑暗之中,不被陈映澄知晓。
是他能对陈映澄有别的益处,才被特许留在陈映澄身边。
“岳父息怒。”他伏跪在陈元覆面前,语起虔诚,“我想去赤日学院,不仅为了师父,也为了小姐。”
陈元覆冷笑,“澄澄和赤日学院有什么关系?你只是想要自己的前程,就别打着为了澄澄的幌子。”
“小姐在赤日城这几日,总是做噩梦。”
“……”
陈映澄不说,但他早就有所察觉。
她自小便不喜欢赤日城,有时外出需要路过,她宁愿绕远路也不肯从城内经过。
车挚每每提起他在学院时的往事,陈映澄总是表现得毫无兴趣,却又对赤日学院的事情分外了解。
赤日学院内部争斗,代理掌门之位更迭,车挚都要托人打听才能知道的事情,她却早早地当成笑话讲给他听。
还有……他知道陈映澄在找人,一个远在水兴城,和他年岁相近的少年。
陈映澄做这件事情时背着所有人,明明自己的母亲就掌握着清河大陆最大的消息渠道,她却偏要自己去找那些二流的探子,大把的银子花出去,一点消息也没得到。
他们是世间最亲密的夫妻,可也没能完全分享彼此的秘密。
他也向陈映澄隐瞒自己的身世,隐瞒自己有亲人的事实,所以陈映澄瞒着他做这些,他并不生气,甚至期待着她能找到那个人。
因为他隐约猜到,那人和她的噩梦有关,而两人之间,又和赤日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所以他要去赤日学院,去剑阁,登顶千鹤山。
待他羽翼丰满,有了能保护陈映澄的能力,掘地三尺也会把那人挖出来,到时候不论那人对小姐是威胁还是救赎,她都不必再夜夜被梦魇惊扰。
“我想查清师父遇害的真相,也想弄清楚小姐的病因,请您相信我,年底前我一定回来。”
“岳父,求您允准。”
他仰头,以跪坐的姿态,眼中闪烁的坚定却莫名地让陈元覆感受到了压力。
陈元覆想起车挚醉酒时所说的玩笑话:我徒弟绝不是池中之物。
这样的人……一旦离开,真的还会再回来吗?
“澄澄现在还在昏迷,等她醒来,你们夫妻之间的事情,自己商议便是。”
陈元覆轻叹一声,做出妥协。
如果连澄澄都留不住他,那他也没有挽留的必要。
他对小雀的感情建立在爱屋及乌的基础上,但毕竟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有朝一日看着他远行,心中五味杂陈。
“多谢岳父。”他俯身叩首,却没有起来。
陈元覆:“还有何事?”
“请岳父赐名。”
“也是,在外游历,总不能连姓氏都没有,澄澄也总说想给你改个名字……你还记得你从前的名字吗?”
“记得,江随山。”他道。
陈元覆弯腰,将他扶了起来,“你继续叫这个名字吧,你师父也觉得你这名字好听。”
他身形一顿,陈元覆伸手轻抚他的后脑勺,“你或许怨恨你生母将你抛弃,但她……也是有苦衷的。”
这话似乎在他齿间咀嚼数次,显出几分沉重。
“您见过她了?”
“嗯。”
陈元覆犹豫一瞬,给了他一个拥抱,像父亲一般重重拍着他的背部。
“这是你的名字,从它被赠予你的时候,就是独属于你的,从前种种,皆和你无关。往后你只管向前看。”
陈元覆说完便松开他,也不待他反应,便甩袖离开了庭院。
他心里太乱,再说下去,怕无法保持冷静。
良久,江随山弯腰,冲着他离开的方向跪拜,“多谢岳父。”
陈映澄清醒后的第三日,小雀便要跟着赤日学院的人离开了。
这两日陈映澄除了在城主府对着昏迷的车挚碎碎念,就是在家里给他准备行李。
一收拾才发现,小雀的东西是真的少,日常穿的用的都是最寻常的,唯一的贵重点的东西都是她送的,被他好好地收在柜子里。
“这发冠你收在这里干什么?等着发霉吗?”陈映澄把他压箱底的物件都扒拉出来,捡着有用的往行囊里扔,“买给你就是为了用的!”
“小姐,这件就不带了吧…”他把一只镶玉金镯从行囊里拿出来,想要塞回柜子里,“财不外露,而且这是我第一次生日的时候你送我的,现在戴不上了。。”
“这是可以调节的,送你就是为了给你戴啊!”陈映澄抢过来,抓过他的手腕往上戴,“赤日学院都是些眼高于顶的家伙,有财就是要露,这样他们才不会看低了你!”
这镯子对他而言已经有些小了,陈映澄硬塞了半天,抬头看到他微蹙的眉头,干笑了一下,“确实戴不上了,那这件不带了。”
她将镯子扔回柜子,半个身子都趴进去翻找,发现了几件已经明显不合身的衣裳,全都清了出来。
“这些都小了,回头扔了,或是改改送给山庄其他孩子穿。”
“不可!”他伸手抢过来,抱在怀里,“这是小姐送我的!”
“都穿不上了,你留着干什么?”陈映澄从柜子里探头看他一眼,道,“回头我再给你做新的。”
“柜子这么大,有的是地方放。”
他撇撇嘴,将陈映澄拉出来,把那几件衣裳叠整齐,又放了回去。
陈映澄也是无奈,“行行行,留着吧,将来再留给咱小孩穿。”
他微顿,眸光闪烁,脑中期待了一瞬他们孩子的模样,但还是摇头,“谁都不给。”
“啧,真小气。”陈映澄从他背后扑过去,挠他的腰,“早知道你这么宝贝这些,都压在柜子里不舍得穿,我就该每个月都给你做十件八件的。”
“浪费钱。”
他说着,低头收拾陈映澄翻乱的柜子,忽的瞥见柜角一块手帕,神色一慌,匆匆用衣服挡住。
陈映澄并没发现他这一瞬的异常,趴在他肩上,笑道,“本小姐有的是钱,养两个你都绰绰有余。”
“小姐有我一个还不够,还想养两个?”
他语气些许幽怨。
“我说是两个你,你理解有问题。”陈映澄环着他的脖子往前压,努力地亲上他脸颊,“你这一去不知道要多久,到时候可别想我。”
“不能想吗?”
“可以想,但不能太想。”
陈映澄眉眼弯起,眸中带着光亮,“我怕你想我想得流眼泪,忍不住抛下师父回来。”
“……小姐懂我。”
他不知何时关上了柜子转过身来,将陈映澄抱起,“我若想你,会回来的。”
陈映澄被他抱到桌上,笑盈盈地环住他脖颈,“你怎么这么没出息?你要是想我了,就给我写信。等师父好了,带他一起回来。”
“师父不会有事的。”他俯身,蹭着她的鼻尖,“我会找到修复内丹的办法。”
他闭眼吻上来,陈映澄却没来得及回应,因他的话而分了神。
修复内丹。
倒真是个陌生的词汇。
内丹震碎是不可逆的,失去内丹的修士只有通过邪术去抢夺他人的内丹化为己用。
整个清河大陆能让内丹再生的,也就只有天赋异禀的男主了。
她现在只希望师父能清醒过来,保全性命便好。
正沉思时,下巴被人轻捏了一下,温热的吐息落在她耳畔。
“小姐,我明日便走了。”他压低嗓音,抓着她的手腕向下,指尖在她掌心轻轻打着转,垂眸直勾勾地盯着她,“您不想对我说点什么?”
“咳。”陈映澄故意后移,兄弟似的拍着他肩膀,“一路顺风。”
“小姐!”
他不满,欺身压下,陈映澄伸手一挡,不偏不倚勾住了他的腰带。
他身上的衣裳穿得那样板正,却轻易就被陈映澄拽的松垮,露出一截线条清晰的锁骨,陈映澄五指探进他的发丝中,刚戴上的发冠终究还是被她扯了下来。
他们明明是玩闹着相拥,他的力度之重,却好像要将陈映澄融入血肉,刻入骨髓。
陈映澄趴在他肩头喘息,桌面狼狈不已,水渍盈光,“要换张桌子了。”
“别换。”
他在她颈侧轻轻啃咬,目光失神,心脏沉溺在即将与他的小姐分离的不安中,甚至都没听清陈映澄在说什么。
好像有个“换”字。
不许换!
这里的东西一点都不能动。
他走时如何,回来时便要如何。
“小姐、小姐……澄澄,我很快就会回来,年底之前,一定回来……”
“澄澄……要等我。”
他在她耳侧呢喃,发颤的语调让陈映澄的心也跟着一揪。
“我会等你的,一定等你。”
陈映澄拥紧他,放肆交换彼此的温度。
他们傍晚离开,陈映澄一大早爬起来,打开了她床底的柜子。
十几年没学英语,看到那些记着剧情的信纸竟然有一瞬的陌生,幸好她上辈子是真的认真学过,看了几页之后还是翻译了出来。
她挑出剧情中和赤日学院有关系的部分,将几个关键人物记录下来。
江随山,百里言冬,谢友晴、巫柔,杨柳生……这些都是要远离的。
身在赤日学院,难免会接触到和剧情有关的人物,小雀又是车挚的徒弟,更会引来一些好奇之人,怎么看都躲不掉。
他此番去往赤日城,刚巧能赶上剑阁开放,陈映澄怕他心血来潮今年便去挑战,便将自己梦见过的一些机关暗道也一并写了上去。
把她能记住的所有有用信息都写完,陈映澄换了支笔,沾上朱砂,在“江随山”和“杨柳生”这两个名字上画了圈。
旁的不说,这两人需要格外的注意,最好永远都别和他们有接触。
待笔墨晾干,陈映澄将信纸折好,塞进了她亲手做的香囊之中。
这东西她跟着芹娘学了半个月,婚前便在缝制,本想成亲的时候送给他,但做工粗糙实在拿不出手,就一直在箱子里压着。
昨夜被他翻出来,闹着要带走,陈映澄只能取出来,让芹娘帮着修整了一下,今日交给他带去。
他这一去,归期未定。
两人在一起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要分开这么长的时间,陈映澄在无人时悄悄哭过一次,现在临近别离,她反而平静许多。
冷相七之死,陈映澄怀疑的第一个人便是冷成光,她今日翻阅从前的手札,发现许多已经遗忘或是没有注意到的小细节,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现在的剧情并没有混乱,而是跳过了中间种种,直接来到了冷相七死后。
冷成光修为暴涨,生出心魔,开始修习邪术。
而后他屠城为祭,修为直逼元婴,一心想要拿下城主之位,愈发疯魔。
但这已经是男主从剑阁出来,陈家被灭之后的事情了。
现在跳过陈家灭门,来到冷相七身死,应该代表着他们的命运已经改变。
接下来就等着男主进入赤日学院,清剿魔道,创太平盛世。
小雀在此时去赤日学院,或许是件好事,既能避开男主入学的时间,也能避免和冷成光接触——
他如果真的生出当城主的心思,小雀无疑会是他的眼中钉。
但是……
陈映澄觉得冷成光现在还没有疯魔到那个程度,纵使骂他千百遍,有一点她不得不承认:
现在的冷成光确实是位好官,进入青宝司这半年,为百姓做的都是实事。
这样一心为民的官员,怎么会走到纵火屠城的地步?
既然他们家的命运可以改变,冷成光是不是也可以?那满城的百姓,是不是也可以幸免于难?
陈映澄没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任何人,就算说出去旁人也不会理解,小雀走后,她打算自己去查这件事。
……
此番去赤日城,他们要走水路,学院的船由鲛珠驱动,比普通的船快上十倍不止。
陈映澄在码头送别小雀,打量着那艘通体雪白的小船,不由得感慨,“赤日学院果然都是好东西。”
“小姐喜欢?那我……”
“嘘,这东西你可做不出来。”
陈映澄食指抵在他唇间,二人相视一笑,将离别的忧愁氛围冲淡许多。
“你在赤日城,一定要小心些,不要和人冲突。”
“是。”
“赤日学院内部十分复杂,若有任何问题,可以找我二哥。”
“嗯。”
“不要吝惜钱财,缺钱了也找我二哥。”
“……好。”
陈映澄:“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小姐。”
“在。”
“要每日都想我。”
陈映澄噗嗤一笑,“这么肉麻?”
他认真地盯着她,重复一遍,“每日都要想!”
“好,我会想你。”码头人多,陈映澄克制着想要亲他的冲动,只是勾了勾他的小指,“每日都想。”
他脸上终于多了一丝笑意,身后的白船启动,有人探头出来叫他。
“小姐,我该走了。”
“好。”陈映澄将袖中的香囊拿出来,“这东西你带着,这是……”
“江兄弟,怎么还不上船!”
“稍等。”
江随山应了一声,伸手去拿她手里的香囊,却见陈映澄神色僵硬,紧紧攥着,不肯松手。
“他刚才叫你什么?”
江随山抿唇,低声道,“小姐,岳父给了我名字。”
临行前他拜别陈元覆和沈婧,确实听陈元覆提到了此事。
陈映澄目光发直,缓声道,“那他怎么叫你江兄弟,我以为你会姓陈,或是姓车呢,为何是……江?”
“我幼时流浪时,有自己的名字。”
“什么?”
“江随山。江流的江,跟随的随,山脉的山。”他垂眸,小心翼翼地打量陈映澄的神色,“小姐,不喜欢这个名字吗?”
陈映澄:“……”
“甚好。”她挤出笑容,推着他转身,在他转身的空隙快速将香囊里的信纸抽出,只将一个空空的香囊塞入他手中,“快走吧,船要开了。”
他扭过头,“小姐,名字的事情,我不是故意瞒你。”
“我知道。”陈映澄催促他上船,站在岸边,冲他挥手,“很好听的名字。”
“等、等你回来,再告诉我。”
“……好。”
船桨拨开巨浪,只是刹那的功夫,岸边的陈映澄便成了一个小点。
江随山还站在甲板上,遥遥望着码头,直到水面雾气将视线遮蔽。
他脑中回想着陈映澄听到他名字时的反应,心中的不安再次蔓延开来,伴随着与她分离的失落和不舍。
小姐果然不喜欢他的名字。
他们临行前的最后一句对白,不该是这样没头没尾的话。
江随山转身进了车挚所在船舱,蹲坐在他身侧,捂住发紧心脏:
好想回去。
他们刚刚分别,他就已经开始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