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有礼, 不像车挚的徒弟。”
杨柳生毫不掩饰对车挚的嫌弃,江随山的直觉告诉他,这三人来这儿或许并不是给他师父疗伤的。
谢通的目光从冰床上扫过, “他的内丹碎了, 救醒了也是废人。”
倪涯:“你师父高傲自负,若是知道自己以后拿不了剑,怕是觉得还不如死了。”
江随山:“……”
说实话他师父已经很久没拿过剑了, 除了偶尔和他对练, 便是在城里喝茶闲逛,还曾提过让他们生个孩子给他养着玩,整个人都散发着想退休的气息。
他师父醒来会不会寻死他不清楚, 但这三人很明显不想让他师父醒。
“不管能不能再拿剑,总得先清醒过来再说。”
察觉到三人的敌意,他的语气也冷了些许。
杨柳生发现他转变, 轻扬唇角,带上假笑,“自然是要将人救醒的,毕竟同门一场, 只是……”
他使了个眼色,谢通接着说:“能救他的办法藏在剑阁之中, 需要你亲自去取来。”
说到这里,江随山已经明白了。
他们哪是真心救治车挚,原是想借这个机会来试探他,看看能车挚能教出怎样的徒弟。
他怀疑当时必须要徒弟陪同也不是城主府的人提的,而是他们的主意。
幸好小姐没有同来, 不然也要被这群人为难。
他抬眸瞥了倪涯一眼, 对方参加过他和小姐的婚宴, 车挚和他还在宴会上起过冲突,看样子这局是因他而组的。
倪涯被他盯着,心虚握拳,放在唇边咳嗽一声,“我们当然不可能诳你,你师父是因失去内丹昏迷的,这种情况实在少见,剑阁十三层藏着大量的医书,里面必定有医治之法。”
江随山没反应,因为并不相信他说的话,他本来也是打算进剑阁的,可自己主动踏足和被人逼着进去,终究是两码事。
杨柳生一直在观察他的神色,但这人自他们提出要求时便一直阴冷着脸,倪涯说出保证的话,他的脸色也没有变化。
车挚是个会把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的人,所收的徒弟却截然不同。
因为江随山的沉默,屋内的氛围降至冰点,倪涯和谢通都看向杨柳生,后者在几人的注视中,扬唇一笑。
“你是觉得我们在骗你入剑阁?”他将手搭在自己的佩剑之上,轻轻摩挲剑柄,“你可知我们是什么身份?你觉得,我们何必要去欺骗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孩?”
江随山:“……你们真的能救醒我师父?”
杨柳生:“能。你也是个聪明人,我便不再和你搞那些弯弯绕绕,我们帮你救你师父,你进剑阁。”
进剑阁,然后呢?
江随山凝视着他,等待他提出下一个条件。
但杨柳生的话没了后文,他的目的很简单,只是想试探一下车挚这位徒弟的实力。
车挚的心性他们都知道,当年连教自己的亲师弟都不愿意,如今竟然肯收徒了,还对此人十分上心。
消息传过来,他们都不敢相信,杨柳生当即便猜测此人定有过人之处,让车挚这般小心眼的人都抢着要收他为徒。
现在终于逮着机会把人坑过来,自然要好好试一试。
“你觉得如何?嗯?”杨柳生问。
“好。我答应你们。”江随山道。
他脸上的笑容终于不再是假惺惺的客气,弯起的眸中多了几分期待,“那我们拭目以待,你可千万别给你师父丢脸。”
“……”
江随山目送他们离开,再看一眼冰床上的车挚,忍不住叹气。
要是小姐知道车挚当年得罪的人现在来为难他,肯定要和师父好好闹一通。
回忆起小姐和他互怼时的模样,江随山的神色也放松许多。
可一想到二人一个远在青宝城,一个在他面前昏睡,心脏又沉了下去。
好想回去。
赤日学院的主殿位于剑阁对面,正对着剑阁的入口,背对着太阳。
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阳光照在剑阁的楼身,又折射到主殿的数面铜镜之上,整个主殿都笼罩在光照中,从外面看去刺得人睁不开眼,让人看不清主殿的全貌。
洪乐生离开后,主殿一直空缺,没人敢进来居住议事,约莫百年前,杨柳生暂代掌门之位,才重新启用了主殿。
夜晚,乌云遮月,剑阁的上部笼罩在阴云中,看向像是被拦腰折断。
杨柳生站在窗前,仰视着这无数人又爱又恨的楼阁,神色晦暗。
倪涯在他身后的茶桌坐着,手边是沸腾的茶壶。
“他毕竟只是个孩子,虽然是车挚的徒弟,但还没出来历练过,就这样贸然让他进剑阁,会不会出事?”
热茶蒸腾,倪涯提出自己的疑问。
杨柳生站在窗边没动,谢通答道:“出事又如何?就算他死了,车挚也不会对我们怎么样,他已经是个废人了。”
他用手触碰了一下杯壁,滚烫灼人,他却毫不在意,端起来一饮而尽。
倪涯神色忧虑,“他是青宝城陈家的女婿,陈家夫人又是沈家的女儿,这到底还是……”
“女婿而已,又不是亲生的孩子。”谢通放下茶杯,喉咙被烫得有些沙哑,“是他自己要进剑阁,自己没有那个能力出来,这样的女婿不要也罢。”
倪涯:“我徒弟也是陈家的人,我不好交代。”
谢通:“那你别让他知道就是了。”
倪涯:“可是——”
杨柳生转过身来,两人的对话戛然而止。
“你们别只设想他死在剑阁的可能,有没有想过,万一他出来了呢?如果他带着胜天剑出来,这赤日学院可就易主了。”
“怎么可能?”谢通嗤笑一声,“若他真有这个本事,车挚早把他带过来炫耀了。他当年对师父说了那样的话,得了这样的宝贝徒弟,怎么能耐住心思?”
杨柳生还是冷着脸,“人是会变的,车挚当年离开学院时,是为了追寻洪掌门的踪迹,如今百年过去了……”
谢通语调变得冷硬,“百年过去,就算他回来,这赤日学院也由不得他做主了。”
“谢通!”倪涯慌张地叫他一声,“你在说什么胡话?!掌门也是你能议论的?”
谢通从鼻腔中哼出几个字,“那小子成不了气候。”
杨柳生没再接话,抬眸望一眼窗外,“时候不早了,你们回去吧。”
谢通:“是。”
倪涯起身,目光来回打量着二人的神色,也跟着垂首道:“师弟告退。”
谢通回到家中,已是深夜。
江雅红还未睡下,听见脚步声便披衣起身,为他开门。
“大人回来了?”
她笑脸相迎,对方却只是点点头,站在院中没有进门。
“友晴睡下了?”谢通问。
“睡下了。”江雅红走出来,拢了拢身上的外衣,“她病好后也不爱出门,整日在房间待着,我刚才去瞧过,婢女说她刚睡下。”
“那小子找到了吗?”谢通问。
江雅红一愣,反应过来他是在问谢友晴的“意中人”,露出为难的神色,“我将那些日子她见过的人都找了一遍,实在都是些歪瓜裂枣,不像是能被友晴看上的。”
“里头一位长相还算周正的,便只有百里言冬了。”
谢通道:“不可能是他,友晴要是喜欢他,绝不会避而不见。”
江雅红附和道,“我觉着也是,但又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算了,你不必操持此事了,我派人去查。”
听出他语气中的失望,似乎有责怪她无能的意味,江雅红心中一揪,纤纤玉指攀上他的小臂:
“民信阁政事繁忙,大人实在不必为了此事兴师动众,交给我就好。”
“我女儿的终身大事,兴师动众又如何?你先睡下吧,我去瞧瞧志儿。”
谢通转身,她的手自然而然地滑落。
江雅红僵在原地,待他走远,才想起来欠身行礼,“恭送大人。”
秋风萧瑟,江雅红将外衣紧紧裹在身上,却也无法驱赶凉意。
她刚刚对谢通撒了谎。
谢友晴见过的人,并非全是歪瓜裂枣,她的人从百里言冬那里打听到,那日在海花阁除了他们,还有一位丰神俊朗的公子……和他的妻子。
江雅红没去调查此人的身份,便自动将他排除了。
谢友晴不能……也不应该……喜欢上一个有妇之夫吧?
她只期盼着谢通查不到那个人,否则以他对谢友晴溺爱程度,就算她真的喜欢上别人的丈夫,谢通也会用尽手段帮她抢过来。
陈映澄收到江随山的信时,心中五味杂陈。
那四张纸写得密密麻麻,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尖刺,在刺痛她的心脏。
小雀想她了。
江随山在想她。
男主在想她。
这太可怕了。
他说他进了赤日学院,住进了师父的竹林,收拾屋子的时候,发现了师父的手札。
他将每个值得分享的小细节都写在信中告诉她,却让陈映澄愈发痛苦。
男主也是,住进了竹林,发现了前人的手札,继而发现了有关于自己身世的真相。
陈映澄曾经拯救过车挚,改变了他和陈家的命运。
可他们这样的炮灰路人甲,又怎么和男主相提并论?
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虽然走了不同的道路,但他还是到达了相同的起点。
陈映澄读完,将那些信掷入火盆焚烧,信纸触火即燃,又很快燃烧殆尽。
火光映在她在眸中,身后是整理了一半的行李。
她要离开青宝城了,确切来说,是要短暂地躲开男主。
赤日学院只是他的第一站,之后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充满危险,遍布荆棘,却又指引他走向万人瞩目的位置。
他身边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朋友、伙伴、知己、敌人……他不可能再永远围着她一个人转了。
她和小雀是夫妻,但江随山身边没有她的位置,若他以后回来找她,陈映澄反而会觉得尴尬,会无所适从。
另一方面,陈映澄怕极了和作为她丈夫的男主相遇,她觉得自己就像是那突然出现的不稳定因素,如果她和小雀继续下去,势必会对小说主线发展造成影响。
男主可没有妻子,父母双亡,那群人想要威胁他都无处下手。
认真考虑之后,陈映澄打算先把自己从主线剔除,按照她原定的计划,带着一家人去极岛避难。
等清河大陆的腥风血雨过去了,他们再回来,梳理她和江随山的关系。
若他还愿意做她的小雀,他们便将夫妻情谊继续下去。
若他已经彻底成了江随山……那就和离,该咋办咋办。
眼下没有比他们一家人平安更重要的事情。
陈映澄把自己想带着全家离开青宝城的想法告诉了沈婧,本来都做好了要费一番口舌的准备,结果却出乎意料,沈婧连原因都没问便答应了她。
“我也在这里住够了,你爹在官场这么多年,这次受了那么大的委屈,是该好好休息一下。”
沈婧把这次离开,当做是一次家庭出游,当即召回了家中的孩子,和他们商议此事。
三人也没有任何反对的意见,毕竟只是离开游玩几年而已,这里的一切都还能照常运转。
他们家也就陈正拓和陈元覆两个有正经工作的,他们跟青宝司的告了假,那边以为他们还在介意陈元覆被冤一事,几次派人来登门致歉。
陈映澄收拾行李的时候,常常能听到那边说客的声音,拼了命地想要挽留他俩人。
城主重伤,冷相七死了,陈元覆和陈正拓再一走,他们青宝司也就彻底没了主心骨。
他们一天来了八百趟,也没能改变陈元覆的心意,但他顾念旧情,还是回去安排好了一众事宜,让司户部林袅暂代主司之职。
青宝司运转多年,已经自成体系,没了他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安排好后,映月山庄闭门谢客,再不见任何人。
陈映澄的行李收拾的差不多后,便开始考虑她哥和高春至的事情。
她哥现在正在谈恋爱,高春至又是个工作狂,未必愿意跟他们走。
按理来说他们现在都该成亲了,不然她小侄女怎么出生?
可陈正拓甚至没跟家里说起过此事。
陈映澄忍不住去询问,却见陈正拓神色大变,脸上罕见地出现了慌张的神色,甩袖而去,“我和她可没有关系!”
陈映澄:“……?”
难道她认错人?那不是她嫂子?
可看到陈正拓发红的耳朵,她又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
她哥问不出来,陈映澄便去找了高春至。
两人倒是如出一辙的羞红了耳朵,但也都否认在交往。
陈映澄:?那她的侄女怎么来的?
这件事很蹊跷,她怀疑是因为男主的存在改变了原先的时间线。
高春至捂着脸,问:“陈小姐要离开青宝城?”
“出去游玩一段时间。”
“诶,那小雀公子呢?”
陈映澄不自然地移开视线,“他有别的事情要忙。”
高春至:“那小姐何时回来?”
“不知,或许一两年,也可能三四年。”
现在的时间线比原书提前了些,她也不清楚男主多久能解决那些人。
但有一点她很清楚,男主终会名扬天下,她就算在极岛也会听到消息。
高春至有些失神,“陈大人也要去这么久吗?”
“或许吧。”陈映澄点了下头,又问,“你不是说你俩没有关系吗?为什么关心我哥?”
“这、这是……”她又捂住脸,“是对前辈的关心。”
“哦,这样啊。”陈映澄拉长语调,扬了扬唇角,“我大哥要是一直不回来,你会想他吗?”
高春至低下头,声音变得非常小,“或许吧……但是祝你们玩得开心……大人这些日子也很累,需要休息。”
和她娘说她爹的话一模一样啊。
陈映澄笑意更深了些。
这些天来她心底头一次这么轻松,虽然不清楚她大哥和高春至是在谈什么恋爱,但是看两人的反应还挺有趣的。
她又同高春至聊了几句,准备告别的时候,对面的房门打开了。
许久不见冷成光,他好像变了不少,整个人都阴沉了许多,精神也不大好,脸上写满了憔悴。
他好像和他爹越来越像了。陈映澄心中冒出这个念头。
“陈映澄,你要走了?”
他开口,嗓音低哑到有些陌生。
“嗯。”陈映澄看向高春至,关上她的屋门,“我和冷成光有些话要说,你先回去吧。”
两人来到僻静之处,这里的高墙外便是永同书院的后门。
冷成光问她,“你要去哪儿?”
陈映澄:“随便逛逛。”
“因为我爹的事情吗?”他垂着头,沮丧,挫败。
陈映澄从没想过,这两个词能和冷成光联系到一起。
有那么一瞬,她有些后悔自己怀疑冷成光,他失去了亲人,这些日子一定不好过。
“不是,是我想出去逛逛。”她顿了顿,道,“冷大人的事情,你节哀。”
“没什么好节哀的。”冷成光忽然轻笑一下,“他死得好。”
“……”
心中那点内疚顿时就没了,她猜得没错,就是冷成光干的。
陈映澄抬手摸了摸头发,拔下发髻上的金簪,“那可是你亲爹,冷公子,是不是有些太无情了。”
“你若是知道他做了些什么,你也会觉得他死得好。”
现在死了,他的葬礼还有许多百姓来哀悼,若是以后死,说不定还要背负骂名。
实在便宜了他。
“但我师父是无辜的。”
陈映澄说完,便见冷成光眸光闪动了一下。
“是,城主无辜。”他低声道。
“那你为什么要伤他?!”陈映澄猛然起身,手中金簪瞬间增长,化成一把匕首,杀气腾腾刺向冷成光腹部。
冷成光神色一变,袖中的双拳握起,下意识地想要抵挡,但在陈映澄刺过来的时候,他只是站在原地。
匕首擦过他的衣裳,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陈映澄收了力,转头去观察冷成光的反应,发现他竟然在笑。
他笑得那样开怀,灿烂,在她的注视下,唇角的一直上扬,上扬,眼眸确实低垂的。
“你跟着城主修行这么久,确有成效,收放自如。”
“……你也不赖。”
“我天资愚笨,修行十年,还是借着外力才能结丹。”www.youxs.org,道,“你倒是厉害,短短几日就结丹了。”
冷成光微笑,温和得有些陌生,“我从未修行,听不懂陈小姐的意思。”
“冷成光。”陈映澄沉声叫他,“你们家族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那不是诅咒,是因贪念而生出的心魔。”
冷成光:“……”
她怎么会知道?
他掌心凝出冰刃,咬紧后槽牙,心中起了杀意。
却听见陈映澄又道:“对你我而言,命运不是不能被改变的。”
“我父兄离开青宝城这些日子,青宝司还请你多关照。”
她没办法无缘无故地杀了冷成光,也不可能以梦中所见之事去检举他。
只能期盼着,冷成光能和她一样,摆脱命运的枷锁。
说罢,她微微躬身。
两人之间唯一一次没有吵架的对话,便在陈映澄的转身中结束。
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冷成光摊开手掌,口中渗出鲜血。
良久,他捂着脸,无声落泪,冲着陈映澄离开的方向,低喃道:“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