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与此同时, 剑阁外围满了赤日学院的弟子。

今天一大早,学院每个角落都能听到奇怪的声响,像是有人低笑, 又像是婴儿啼哭, 还隐隐伴随着戏曲声。

他们找了一大圈,终于发现了这怪声的来源,就在剑阁。

九月是剑阁最热闹的时候, 来自清河大陆各个地方的修士争先恐后地进入,意气风发,期待着能一鸣惊人。

十月便清冷许多,陆续有人出来, 轻者带着皮肉伤,重者断胳膊断腿, 修为尽失。

但能保住一条命便已是万幸, 进入冬月, 他们便要进去清理死者尸体了。

有些人预判到自己不能出来, 便会提前花重金安排好人,在自己死后进去剑阁将尸首带出来安葬。

但对他们来说进入前五层都困难,又哪能那么幸运地把死人的尸体背出来?

所以剑阁内白骨森森,幽魂遍地。

可有胜天剑震慑,他们的魂魄都跑不出来,只能困在剑阁中,与其中的妖邪为伴。

今日剑阁格外喧嚣,站在百米之外都能听见里面亡魂的哀鸣。

剑阁怎么了?是胜天剑失去作用了吗?

妖邪是不是要跑出来了?

发生什么事情了?

赤日弟子聚在一起,却无人敢靠近, 只是听着里面的动静越来越大。

忽然, 剑阁的大门颤动了一下, 那铁制的沉重的大门,平日需要六七人才能打开,现在居然在震颤。

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大门,各个屏息凝神,拉满防御姿态。

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

是亡魂?是凶兽?还是恶鬼?

“吱——嘎——”

铁门打开一道缝,渗出黑雾,雾气中探出一个脑袋。

“列阵!!”

“不能让里面的东西出去!”

不知谁喊了一声,数百名赤日弟子自觉找到站位,层层叠叠,将剑阁入口包围其中,锋利剑尖闪烁光芒,指向那团黑雾。

“妈呀!好多人!”

黑雾中,百里言冬走了出来,发现周围一群身着院服杀气腾腾的赤日弟子,立即抱着脑袋蹲下。

“饶命!!”

众弟子:“……”

人群中响起交谈声。

“那是谁?有些眼熟。”

“百里言冬?”

“那个纨绔?”

“白费力气了。”

“为了这种家伙列赤日阵?丢人。”

“等等——他怎么会出现在剑阁门口?!”

终于有人发现华点,众人又齐齐看向大门,握紧了手中之剑。

浓雾散去,隐匿在雾气中的黑衣男子终于现出真容。

百里言冬小跑着迎上去,“恩公,你接下来要去哪儿?”

“回家。”

江随山无视周遭的众人,径直向前走去。

这是谁?

赤日弟子交换眼神,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疑惑。

直到那人身后闪烁的长剑出现,那光芒如夏日烈阳般耀眼,让人无法直视。

“那是……胜天剑?”

“胜天剑!那是胜天剑!”

“胜天剑!!!”

人群顿时变得嘈杂,爆发出阵阵惊呼,后来那些声音逐渐整齐,变成了呼喊。

“掌门——!!”

“拜见掌门——”

“弟子参加掌门——!!”

众人跪倒,江随山眼前一片蓝白的背部,像是地里长出天空。

他沉默着,越过众人,向外走去。

没工夫理会他们。

他只想回青宝城,见他的小姐。

杨柳生与谢通匆匆赶来,剑阁外依旧热闹,几乎大半个学院的弟子都聚集在此处,吵吵嚷嚷,像是到了菜市场一样。

杨柳生:“咳。”

人群安静了一瞬,有人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继续着他们的讨论。

杨柳生:“……”

他在弟子当中颇具威严,平日里见了他都乖得像鹌鹑一样,现在竟然不把他放在眼里?

杨柳生:“咳咳!”

“……”

“我跟你们讲,六十一层那个大怪物简直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东西,他全身比铁还要硬,那——么高,我都没有他的手指头大;七十层就不一样了,漂亮得像仙境一样,可惜那些漂亮姐姐却不是仙子,一个个獠牙那——么长,差点给我胳膊咬出一个大洞……”

人群中央的少年兴致勃勃地讲述着剑阁见闻,杨柳生心中一紧,顾不得自己长老的架子,拨开众弟子,探着脑袋看去——

百里言冬蹲坐在石台之上,猴子似的张牙舞爪,绘声绘色地描述着。

杨柳生喉间一哽,全身的血液都朝着大脑逆流而去:竟然是百里言冬?

从剑阁出来的人,居然是百里言冬?!

胜天剑居然认了这样的人做主人?!

杨柳生眼前闪过一片黑色阴影,若不是有谢通搀扶,怕是会当众栽倒。

谢通还保持着冷静,神色一贯的威严,向百里言冬问道:“从剑阁出来的是你?”

百里言冬点点头,笑出两排闪亮的小白牙,“没错,是我。”

谢通:“……”

坏了,他也要心梗了。

杨柳生头疼欲裂,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扼住他的呼吸,堵住他的口鼻,耳边也响起了嗡嗡的鸣声。

他几欲晕倒之时,又听见百里言冬道:“我,还有我大哥!”

谢通:“你大哥?是谁,他人呢?”

百里言冬指了指前方:“回家了。”

竹林草屋内,车挚在收拾行李。

马上就是新年了,他不能一直在这里待下去。

他对他的徒弟寄予厚望,可过去了这么久,车挚也和其他人一样,觉得小雀已经死在了剑阁里。

他去年才刚刚结丹,虽说他的实力早在金丹之上,可那是连元婴尊者都无法登顶的千鹤山,此去凶多吉少。

车挚从没想过让他一次便把胜天剑带回来,反正剑阁每年都会开放,一次不行便两次、三次……只要留着一条命,总归是有希望的。

若他早知道小雀会这样一去不复返,打死他都不会说出让他去千鹤山的话。

如今小雀在剑阁殒身,陈映澄失去了她的丈夫,他失去了两个徒弟。

陈家这一走,又不知何时才会归来。

这些年的除夕,他大都在陈家度过,看着自己两个徒弟一点点长大,从两个半大的小孩子长成葱郁少年,又携手走进婚姻的殿堂,相伴此生,琴瑟和鸣。

一眨眼,什么也没有了。

草屋里的东西简单,一个包袱都用不了,车挚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再放进去,放进去再拿出来,重复数遍,直到手札被泪水打湿,洇开一片水渍。

视线一片模糊,车挚机械地重复着动作,耳边依稀响起一声“师父!”

那语气欢欣雀跃,引得车挚一愣:不知不觉间他竟如此珍视两个徒弟,居然都出现了幻觉。

“师父!”

江随山推门进来,看到满脸泪水双眼红肿的车挚,神色一僵。

车挚抬眸,眨眨眼,视线中多了个熟悉的人影。

江随山:“……”

车挚:“……”

他退出去,关门,敲门,重新进来:“师父!”

“小雀!”车挚脸上泪水全无,但眼角还红着,大步迈过来抱住了他,“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我好着呢。”江随山拍拍他,“师父,您能醒过来太好了!看来他们没有骗我。”

“谁?谁骗你?”

江随山笑了笑,“那不重要了,师父,你既然醒了,咱们回青宝城去吧。”

说着,他来到书桌前,抽出纸笔,“我这次在里面待了许久,小姐肯定要担心了,我先写信告诉她一声,咱们现在回去,夜里应该能到青宝城。”

车挚背对他愣在原地,听着他激动的语气,眼睛又有些发热。

“师父,澄澄知道你醒了吗?你们肯定通过书信了吧。她这些日子过得如何?”

“这么长时间没联系,她一定很担心,师父,你有没有告诉她我一定会出来?她一定很担心……怎么办啊师父,她会不会以为我死了?可我答应过她,一定会安全回来。”

他提笔在纸上写得飞快,几乎划出残影,写的字也有些潦草,但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在里面无法联系外界,他出了剑阁的结界之后也在第一时间用了传声符,可没能得到陈映澄的回应。

也许是他消失得太久了,澄澄担心着急,忽略了那道传音符。

总之他要快点告诉澄澄,他平安无事,马上就会回去。

江随山剪短地写了几句,便用传信纸鹤寄了出去,这纸鹤他和陈映澄一人留了一只,可以准确地找到彼此的位置。

写完后他再也按捺不住,将桌上车挚的行李打包好,便拉着门口的车挚往外走。

“师父,咱们走吧!师父?”

车挚僵硬地抬眸,道:“小雀啊,咱们……”

“车挚!”

不远处的小径中,杨柳生脚下生风似的带着一行人赶来,将他们出去的路堵得严严实实。

看到江随山,杨柳生的眼角突突直跳:果真是他!

他看向江随山腰间,却没有胜天剑的痕迹。

他将胜天剑藏到哪里去了?!

杨柳生飞身越过去,“江随山,你——”

没等他落到草屋前,江随山已经拉着车挚御剑而起,扬起张狂的巨风,吹动竹林沙沙作响。

杨柳生被风沙迷了眼睛,等他睁眼时,两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师父,您醒来多久了?”

“……有一个月了。”

江随山回头,冲他露出笑容,“幸好,您醒过来了。您告诉澄澄了吗?”

车挚欲言又止:“我……”

面对着这么一双饱含期待和喜悦的双眼,他该怎么告诉他,澄澄已经不在青宝城了?

察觉到他情绪低落,江随山道:“师父,我知道您在为了内丹碎了的事情难过,没事的,我的内丹都能再生,您的也一定可以。”

从前提起他化丹的事情,车挚总是要骂他一顿,今日却不同寻常地朝他扬了扬唇角,露出一个极为苦涩的笑容。

看来内丹碎裂的事情真的给了师父很大的打击。

江随山压了压唇角,想说些什么来安慰车挚,“师父,我将您想要的那把剑带回来了。”

车挚瞪大了双眼:“胜天剑?!”

“没错!”江随山将手伸进袖中,取出一个长长的小盒子来。

车挚辨认许久,才认出这是陈映澄之前学刺绣时自己做的针线盒。

只见他打开盒口,从里面抽出一根拇指粗细的银针来,车挚皱眉仔细去见,却见那针越变越大,逐渐变成了一把剑的模样,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江随山伸手,将剑柄递给他,“这把剑好像有自己的神识,一直跟着我。”

车挚低着头,不敢去接,“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听说过。”他又往前送了送,“师父,送您。”

他手里的剑发出嗡鸣声,似乎在抗议。

江随山猛地握住剑柄,那剑在他手里缩小,又被他塞进了针线盒中。

这次他把针线盒往车挚手里塞,“您不喜欢吗?”

车挚:“……”

车挚:“胜天剑是有剑灵的,他只把自己认可的人当成主人。”

江随山蹙眉,“那它要一直跟着我?”

车挚:“不仅如此,得到了胜天剑的认可,意味着你会成为赤日学院的下任掌门。”

江随山神色淡淡的,兴趣不大,“我不来赤日城,小姐不喜欢赤日城。”

“……”

见了胜天剑太过惊讶,他都忘了提陈映澄的事情。

车挚忙抓住他的肩膀,“小雀,你先冷静些,听我说一件事情。”

“小姐出事了?!”

“不是。”

“那您说。”

“澄澄她……”

车挚刚开口,江随山放出去的那只传信纸鹤从天边飞来,像只来不及刹车的小鸟,“啪”的落在江随山掌心。

“小姐给我回信了!”他兴奋地拆开。

我一切都好,勿念。

还是这几个字。

江随山眼底划过一丝失落,但很快便被喜悦取代。

他们马上就能见面了!

他有好多好多话想跟小姐说,剑阁里发生的每一件事他都想告诉她。

同样的,他也想知道小姐这些日子如何,有没有想念他,有没有担心他,有没有再做噩梦。

他的心中有沸腾的岩浆,快到青宝城的时候,那灼热的思念几乎要从身体的每个器官喷薄而出。

他怀念陈映澄的笑容,她的声音,她抱着他撒娇时温热的气息,甚至连和他闹脾气时的娇嗔,也一并想念着。

他想见她,想见得快要疯了。

江随山将那张信纸捧在心口,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很快,他就能拥她入怀。

车挚不明所以地盯着那截边角有些卷曲的信纸:难道澄澄已经回来了?

可他前两日才去信问过,却没能得到任何消息。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他来不及思考,二人便已经到了青宝城,江随山要将他送回城主府,车挚提出要一起去见陈映澄。

江随山低头抿唇,似乎有些不悦他去打扰二人重逢。

车挚:“……我也许久没见澄澄了。”

江随山嗯了一声,先带着他去了两人的新房,不见陈映澄的踪影,便又去了城主府附近的宅子,也没有。

“定是在映月山庄!”

他疾行而去,踏着月色进入山庄,这个时候正是用晚膳的时候,山庄却一片昏暗,只有死一般的沉寂。

江随山终于察觉出不对劲来。

他去往了陈映澄的院子,里面没有亮灯,院内四周长满了杂草,已经在冷冽冬风的摧残下枯萎了,只留有一条通向房门的道路。

他紧紧握着那封信,沿着小径走向陈映澄的屋门,抬手轻扣。

“……”

许久无人回应,他伸手推开,扬起满天的灰尘。

房内的布置还是他离开时的模样,但梳妆台上的东西已然清空了。

江随山缓缓走入灰尘中,来到敞开的衣柜前,里面只剩下了他的衣物,顶上已经蒙了一层灰。

他看向手里的那封信,他这一路走得太急,手心的汗已经将“一切安好”四个字晕开,变得模糊不堪。

“一切安好。”

“勿念。”

他颤抖地读着那段话,视线变得朦胧。

原来是在做梦。

他一定还在剑阁中。

他要醒过来、醒过来……出去找他的澄澄!

他要醒过来!

“咳咳,这里怎么这么多灰,不是一直有人打扫吗?小雀啊,我本该想告诉你的,小雀!!”

车挚一进门,便看到自己的徒弟提剑刺向自己,一颗心顿时缩紧了,也顾不得现在只是个没有修为的废人,飞身过去抱住了他。

“你冷静些!”

他夺下江随山手中的剑,惊慌失措地去按他腰间血流如注的伤口。

“我一定是在做梦……”

江随山双眼渐渐失去神采,口中呢喃几声,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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