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 剑阁外围满了赤日学院的弟子。
今天一大早,学院每个角落都能听到奇怪的声响,像是有人低笑, 又像是婴儿啼哭, 还隐隐伴随着戏曲声。
他们找了一大圈,终于发现了这怪声的来源,就在剑阁。
九月是剑阁最热闹的时候, 来自清河大陆各个地方的修士争先恐后地进入,意气风发,期待着能一鸣惊人。
十月便清冷许多,陆续有人出来, 轻者带着皮肉伤,重者断胳膊断腿, 修为尽失。
但能保住一条命便已是万幸, 进入冬月, 他们便要进去清理死者尸体了。
有些人预判到自己不能出来, 便会提前花重金安排好人,在自己死后进去剑阁将尸首带出来安葬。
但对他们来说进入前五层都困难,又哪能那么幸运地把死人的尸体背出来?
所以剑阁内白骨森森,幽魂遍地。
可有胜天剑震慑,他们的魂魄都跑不出来,只能困在剑阁中,与其中的妖邪为伴。
今日剑阁格外喧嚣,站在百米之外都能听见里面亡魂的哀鸣。
剑阁怎么了?是胜天剑失去作用了吗?
妖邪是不是要跑出来了?
发生什么事情了?
赤日弟子聚在一起,却无人敢靠近, 只是听着里面的动静越来越大。
忽然, 剑阁的大门颤动了一下, 那铁制的沉重的大门,平日需要六七人才能打开,现在居然在震颤。
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大门,各个屏息凝神,拉满防御姿态。
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
是亡魂?是凶兽?还是恶鬼?
“吱——嘎——”
铁门打开一道缝,渗出黑雾,雾气中探出一个脑袋。
“列阵!!”
“不能让里面的东西出去!”
不知谁喊了一声,数百名赤日弟子自觉找到站位,层层叠叠,将剑阁入口包围其中,锋利剑尖闪烁光芒,指向那团黑雾。
“妈呀!好多人!”
黑雾中,百里言冬走了出来,发现周围一群身着院服杀气腾腾的赤日弟子,立即抱着脑袋蹲下。
“饶命!!”
众弟子:“……”
人群中响起交谈声。
“那是谁?有些眼熟。”
“百里言冬?”
“那个纨绔?”
“白费力气了。”
“为了这种家伙列赤日阵?丢人。”
“等等——他怎么会出现在剑阁门口?!”
终于有人发现华点,众人又齐齐看向大门,握紧了手中之剑。
浓雾散去,隐匿在雾气中的黑衣男子终于现出真容。
百里言冬小跑着迎上去,“恩公,你接下来要去哪儿?”
“回家。”
江随山无视周遭的众人,径直向前走去。
这是谁?
赤日弟子交换眼神,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疑惑。
直到那人身后闪烁的长剑出现,那光芒如夏日烈阳般耀眼,让人无法直视。
“那是……胜天剑?”
“胜天剑!那是胜天剑!”
“胜天剑!!!”
人群顿时变得嘈杂,爆发出阵阵惊呼,后来那些声音逐渐整齐,变成了呼喊。
“掌门——!!”
“拜见掌门——”
“弟子参加掌门——!!”
众人跪倒,江随山眼前一片蓝白的背部,像是地里长出天空。
他沉默着,越过众人,向外走去。
没工夫理会他们。
他只想回青宝城,见他的小姐。
杨柳生与谢通匆匆赶来,剑阁外依旧热闹,几乎大半个学院的弟子都聚集在此处,吵吵嚷嚷,像是到了菜市场一样。
杨柳生:“咳。”
人群安静了一瞬,有人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继续着他们的讨论。
杨柳生:“……”
他在弟子当中颇具威严,平日里见了他都乖得像鹌鹑一样,现在竟然不把他放在眼里?
杨柳生:“咳咳!”
“……”
“我跟你们讲,六十一层那个大怪物简直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东西,他全身比铁还要硬,那——么高,我都没有他的手指头大;七十层就不一样了,漂亮得像仙境一样,可惜那些漂亮姐姐却不是仙子,一个个獠牙那——么长,差点给我胳膊咬出一个大洞……”
人群中央的少年兴致勃勃地讲述着剑阁见闻,杨柳生心中一紧,顾不得自己长老的架子,拨开众弟子,探着脑袋看去——
百里言冬蹲坐在石台之上,猴子似的张牙舞爪,绘声绘色地描述着。
杨柳生喉间一哽,全身的血液都朝着大脑逆流而去:竟然是百里言冬?
从剑阁出来的人,居然是百里言冬?!
胜天剑居然认了这样的人做主人?!
杨柳生眼前闪过一片黑色阴影,若不是有谢通搀扶,怕是会当众栽倒。
谢通还保持着冷静,神色一贯的威严,向百里言冬问道:“从剑阁出来的是你?”
百里言冬点点头,笑出两排闪亮的小白牙,“没错,是我。”
谢通:“……”
坏了,他也要心梗了。
杨柳生头疼欲裂,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扼住他的呼吸,堵住他的口鼻,耳边也响起了嗡嗡的鸣声。
他几欲晕倒之时,又听见百里言冬道:“我,还有我大哥!”
谢通:“你大哥?是谁,他人呢?”
百里言冬指了指前方:“回家了。”
竹林草屋内,车挚在收拾行李。
马上就是新年了,他不能一直在这里待下去。
他对他的徒弟寄予厚望,可过去了这么久,车挚也和其他人一样,觉得小雀已经死在了剑阁里。
他去年才刚刚结丹,虽说他的实力早在金丹之上,可那是连元婴尊者都无法登顶的千鹤山,此去凶多吉少。
车挚从没想过让他一次便把胜天剑带回来,反正剑阁每年都会开放,一次不行便两次、三次……只要留着一条命,总归是有希望的。
若他早知道小雀会这样一去不复返,打死他都不会说出让他去千鹤山的话。
如今小雀在剑阁殒身,陈映澄失去了她的丈夫,他失去了两个徒弟。
陈家这一走,又不知何时才会归来。
这些年的除夕,他大都在陈家度过,看着自己两个徒弟一点点长大,从两个半大的小孩子长成葱郁少年,又携手走进婚姻的殿堂,相伴此生,琴瑟和鸣。
一眨眼,什么也没有了。
草屋里的东西简单,一个包袱都用不了,车挚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再放进去,放进去再拿出来,重复数遍,直到手札被泪水打湿,洇开一片水渍。
视线一片模糊,车挚机械地重复着动作,耳边依稀响起一声“师父!”
那语气欢欣雀跃,引得车挚一愣:不知不觉间他竟如此珍视两个徒弟,居然都出现了幻觉。
“师父!”
江随山推门进来,看到满脸泪水双眼红肿的车挚,神色一僵。
车挚抬眸,眨眨眼,视线中多了个熟悉的人影。
江随山:“……”
车挚:“……”
他退出去,关门,敲门,重新进来:“师父!”
“小雀!”车挚脸上泪水全无,但眼角还红着,大步迈过来抱住了他,“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我好着呢。”江随山拍拍他,“师父,您能醒过来太好了!看来他们没有骗我。”
“谁?谁骗你?”
江随山笑了笑,“那不重要了,师父,你既然醒了,咱们回青宝城去吧。”
说着,他来到书桌前,抽出纸笔,“我这次在里面待了许久,小姐肯定要担心了,我先写信告诉她一声,咱们现在回去,夜里应该能到青宝城。”
车挚背对他愣在原地,听着他激动的语气,眼睛又有些发热。
“师父,澄澄知道你醒了吗?你们肯定通过书信了吧。她这些日子过得如何?”
“这么长时间没联系,她一定很担心,师父,你有没有告诉她我一定会出来?她一定很担心……怎么办啊师父,她会不会以为我死了?可我答应过她,一定会安全回来。”
他提笔在纸上写得飞快,几乎划出残影,写的字也有些潦草,但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在里面无法联系外界,他出了剑阁的结界之后也在第一时间用了传声符,可没能得到陈映澄的回应。
也许是他消失得太久了,澄澄担心着急,忽略了那道传音符。
总之他要快点告诉澄澄,他平安无事,马上就会回去。
江随山剪短地写了几句,便用传信纸鹤寄了出去,这纸鹤他和陈映澄一人留了一只,可以准确地找到彼此的位置。
写完后他再也按捺不住,将桌上车挚的行李打包好,便拉着门口的车挚往外走。
“师父,咱们走吧!师父?”
车挚僵硬地抬眸,道:“小雀啊,咱们……”
“车挚!”
不远处的小径中,杨柳生脚下生风似的带着一行人赶来,将他们出去的路堵得严严实实。
看到江随山,杨柳生的眼角突突直跳:果真是他!
他看向江随山腰间,却没有胜天剑的痕迹。
他将胜天剑藏到哪里去了?!
杨柳生飞身越过去,“江随山,你——”
没等他落到草屋前,江随山已经拉着车挚御剑而起,扬起张狂的巨风,吹动竹林沙沙作响。
杨柳生被风沙迷了眼睛,等他睁眼时,两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师父,您醒来多久了?”
“……有一个月了。”
江随山回头,冲他露出笑容,“幸好,您醒过来了。您告诉澄澄了吗?”
车挚欲言又止:“我……”
面对着这么一双饱含期待和喜悦的双眼,他该怎么告诉他,澄澄已经不在青宝城了?
察觉到他情绪低落,江随山道:“师父,我知道您在为了内丹碎了的事情难过,没事的,我的内丹都能再生,您的也一定可以。”
从前提起他化丹的事情,车挚总是要骂他一顿,今日却不同寻常地朝他扬了扬唇角,露出一个极为苦涩的笑容。
看来内丹碎裂的事情真的给了师父很大的打击。
江随山压了压唇角,想说些什么来安慰车挚,“师父,我将您想要的那把剑带回来了。”
车挚瞪大了双眼:“胜天剑?!”
“没错!”江随山将手伸进袖中,取出一个长长的小盒子来。
车挚辨认许久,才认出这是陈映澄之前学刺绣时自己做的针线盒。
只见他打开盒口,从里面抽出一根拇指粗细的银针来,车挚皱眉仔细去见,却见那针越变越大,逐渐变成了一把剑的模样,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江随山伸手,将剑柄递给他,“这把剑好像有自己的神识,一直跟着我。”
车挚低着头,不敢去接,“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听说过。”他又往前送了送,“师父,送您。”
他手里的剑发出嗡鸣声,似乎在抗议。
江随山猛地握住剑柄,那剑在他手里缩小,又被他塞进了针线盒中。
这次他把针线盒往车挚手里塞,“您不喜欢吗?”
车挚:“……”
车挚:“胜天剑是有剑灵的,他只把自己认可的人当成主人。”
江随山蹙眉,“那它要一直跟着我?”
车挚:“不仅如此,得到了胜天剑的认可,意味着你会成为赤日学院的下任掌门。”
江随山神色淡淡的,兴趣不大,“我不来赤日城,小姐不喜欢赤日城。”
“……”
见了胜天剑太过惊讶,他都忘了提陈映澄的事情。
车挚忙抓住他的肩膀,“小雀,你先冷静些,听我说一件事情。”
“小姐出事了?!”
“不是。”
“那您说。”
“澄澄她……”
车挚刚开口,江随山放出去的那只传信纸鹤从天边飞来,像只来不及刹车的小鸟,“啪”的落在江随山掌心。
“小姐给我回信了!”他兴奋地拆开。
我一切都好,勿念。
还是这几个字。
江随山眼底划过一丝失落,但很快便被喜悦取代。
他们马上就能见面了!
他有好多好多话想跟小姐说,剑阁里发生的每一件事他都想告诉她。
同样的,他也想知道小姐这些日子如何,有没有想念他,有没有担心他,有没有再做噩梦。
他的心中有沸腾的岩浆,快到青宝城的时候,那灼热的思念几乎要从身体的每个器官喷薄而出。
他怀念陈映澄的笑容,她的声音,她抱着他撒娇时温热的气息,甚至连和他闹脾气时的娇嗔,也一并想念着。
他想见她,想见得快要疯了。
江随山将那张信纸捧在心口,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很快,他就能拥她入怀。
车挚不明所以地盯着那截边角有些卷曲的信纸:难道澄澄已经回来了?
可他前两日才去信问过,却没能得到任何消息。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他来不及思考,二人便已经到了青宝城,江随山要将他送回城主府,车挚提出要一起去见陈映澄。
江随山低头抿唇,似乎有些不悦他去打扰二人重逢。
车挚:“……我也许久没见澄澄了。”
江随山嗯了一声,先带着他去了两人的新房,不见陈映澄的踪影,便又去了城主府附近的宅子,也没有。
“定是在映月山庄!”
他疾行而去,踏着月色进入山庄,这个时候正是用晚膳的时候,山庄却一片昏暗,只有死一般的沉寂。
江随山终于察觉出不对劲来。
他去往了陈映澄的院子,里面没有亮灯,院内四周长满了杂草,已经在冷冽冬风的摧残下枯萎了,只留有一条通向房门的道路。
他紧紧握着那封信,沿着小径走向陈映澄的屋门,抬手轻扣。
“……”
许久无人回应,他伸手推开,扬起满天的灰尘。
房内的布置还是他离开时的模样,但梳妆台上的东西已然清空了。
江随山缓缓走入灰尘中,来到敞开的衣柜前,里面只剩下了他的衣物,顶上已经蒙了一层灰。
他看向手里的那封信,他这一路走得太急,手心的汗已经将“一切安好”四个字晕开,变得模糊不堪。
“一切安好。”
“勿念。”
他颤抖地读着那段话,视线变得朦胧。
原来是在做梦。
他一定还在剑阁中。
他要醒过来、醒过来……出去找他的澄澄!
他要醒过来!
“咳咳,这里怎么这么多灰,不是一直有人打扫吗?小雀啊,我本该想告诉你的,小雀!!”
车挚一进门,便看到自己的徒弟提剑刺向自己,一颗心顿时缩紧了,也顾不得现在只是个没有修为的废人,飞身过去抱住了他。
“你冷静些!”
他夺下江随山手中的剑,惊慌失措地去按他腰间血流如注的伤口。
“我一定是在做梦……”
江随山双眼渐渐失去神采,口中呢喃几声,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