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杨庄户户都门窗紧闭, 他们走过数条街道,凡是亮着灯的屋子,几乎都有孩子的哭闹声传来, 高低起伏, 像无数双爪子在心口抓挠。
连着一个月这样吵闹, 任谁都受不了, 有三分之一的住户都搬离了此处, 尤其是有孩子的人家附近,几乎都搬空了。
“你一直盯着那罗盘, 看出来什么没有?”
身后三人都盯着陈映澄手里的罗盘,上面的指针疯了一样快速旋转, 几乎要划出火花来。
陈映澄尴尬地攥起手掌,“这玩意儿好像坏了。”
“城主的东西, 怎么会坏?”
说话的是司妖部卓秋哲,金丹道者, 在青宝司待了十几年,陈映澄对她的印象不深,只知道是个有些古板严肃的人。
她蹙眉看着陈映澄, 言下之意,便是在说陈映澄不会用, 把好好的罗盘搞坏了。
陈映澄心中郁闷,她的确很久没用过这东西,从前都是用它来找些小物件,很少把它用在正经地方。
陈映澄也在纳闷,下午调试的时候还好好的, 从它开始莫名其妙指着楼梯口开始, 这罗盘好像就不受控制起来。
或许是男主的气场太强, 破坏了周围的磁场。
陈映澄打开罗盘察看,左看右看都没找出哪里不对劲,耳边充斥着啼哭声,面前还有三双眼睛盯着,她迟迟找不出问题,不免急出汗来。
“之前的用的时候还好好的。”
她抱怨一声,将手掌举起,罗盘指针还是在不停地旋转,这一次是真的看到了火星。
冷成光道:“这里确实不对劲,普通的罗盘也不起作用。”
“这不是普通的罗盘,这可是九韶罗盘。若是这玩意儿都没不起作用,那就真的没办法了。”陈映澄说着,环顾四周,发现这条巷子里有五户人家亮着灯,嘀咕道,“难不成四面八方全是妖怪?”
卓秋哲道:“若真如此,我们不会发觉不了。”
“所以才更奇怪。”陈映澄靠近离她们最近的一户人家,隔着篱笆朝里面张望片刻,瞧见窗边人影晃动,便抬手敲门,喊道,“有人在家吗?”
“你做什么?!”卓秋哲面露不悦之色,“哄孩子本来就耗费精力,谁还有精力来应付夜晚造访的陌生人?”
“你们只在外面转悠,还查什么案?”
陈映澄看她一眼,在她的表情中察觉到了她对自己微妙的不满。
奇怪,她得罪过对方?
还是她爹她大哥得罪过?
陈映澄大抵能猜到对方不喜自己的理由,历来司妖部招人的规矩和旁处就不同,实力至上,能进司妖部的都是在比武中厮杀出来的强者。
她前几日还是永同书院的书生,现在就和他们一起出任务,看上去就没什么战斗力,罗盘也用得乱七八糟,卓秋哲难免不服她,觉得她是靠着家里和车挚徒弟的关系才加入他们队伍的混子。
天地良心,可不是她主动要参加的,她也是被车挚给摆了一道。
若早知道在这里会遇到江随山,她死都不来。
卓秋哲睨她一眼,面上覆着一层薄薄的寒霜,“同样是城主的徒弟,怎会差别如此之大?”
陈映澄:“……”
想反驳,但是她说的也是实话。
就在气氛尴尬之时,屋门打开,一个男人从院中走过来。
“几位,何事?”
借着他身后的灯光和月色,陈映澄看清男人憔悴的面容,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他整个人像是吸干了一样,苍白的脸上写满了疲惫,眼底的乌青重得吓人,眼窝都凹陷进去,鼓起的眼珠子有种马上要掉出来的感觉。
陈映澄呆愣片刻,正欲开口,掌心一直转动的罗盘却突然安静下来,主针指向眼前的男人,其他的指针转动速度也变得缓慢。
“……”
陈映澄合掌,将罗盘收回袖中,冲对方扬唇,“晚上好,我是青宝司来的。”
男人抬了下眼皮,目光从几人身上扫过,“哦,何事?”
陈映澄指了指他身后,里面孩子的哭声还在继续,“您家里有几个孩子?”
男人:“……两个。”
“难怪哭起来如此嘹亮。”
陈映澄保持着假笑,男人的神情没有变化,只是又问了一遍,“何事?”
“没事,打扰您了。”
陈映澄说完,他便转身回了屋中,身影从窗户上显现,似乎弯腰抱起了一个孩子。
里面的哭嚎声变得更加响亮,尖利的声音刺得人耳膜发疼,陈映澄捂着耳朵转身,身后三双眼睛盯着她,脸上都写着疑惑。
冷成光:“你又在搞什么名堂?”
陈映澄问:“你们之前来的时候,调查过这里的住户吗?”
卓秋哲抬起下巴,“调查过,但都和刚才那个人一样,没有半点精神,问也问不出来什么。”
“他们身上没有什么奇怪之处吗?”
“除了憔悴疲惫,没有异常。”卓秋哲又皱起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发现什么了?”
陈映澄不喜欢她的态度,将手背在身后,转身朝着客栈的方向走去,“……什么都没发现。我困了,要回去睡觉。”
“你——”卓秋哲摇摇头,跟身旁的男人抱怨,“真不知道城主让她跟来做什么,这种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怎么干得了这种苦差事。”
身旁的男人沉默不语,鼓劲似的拍拍她肩膀,点点头,拉着她去别处查探。
陈映澄听到了她的抱怨,袖中的双拳收紧,步子迈得更大了些,没走出几步,身侧响起脚步声,由快变慢,和她同频。
陈映澄扭头望去,发现冷成光跟在她身后半步左右的位置,脸上挂着揶揄的笑容。
“这就受不了了?等你真考进了青宝司,这样的话只会更多。”
陈映澄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转过头。
身后的冷成光笑了两声,快走两步,和她并肩,“我刚进青宝司的时候,连走路都会有人在背后说闲话,拿我和冷相七作比,说我走路的姿态不如他成熟稳重。”
陈映澄:“……有病。”
“有些人的确有病。但你既然带着陈家的名头,你父亲兄长又都是青宝司的中流砥柱,难免会被拿来比较,你信不信,你大哥刚进青宝司的时候,境况不会比我强多少。”
陈映澄眉心皱了皱,仔细琢磨他的话,竟然觉得有几分道理。
冷成光勾唇,悠悠道:“青宝司,尤其是司妖部,那都是有真本事在身上的,自然心高气傲,从前可能还会看在你父兄的面子上客气待你,但你未来真和他们成了同僚,想要他们接纳你,那就得拿出你的本事来,让他们知道你是个合格的修士,而非走关系进来的废物。”
“青宝司考试严格,哪是能随随便便就做手脚的?”陈映澄道。
“那可不一定,也不是没有先例。”
陈映澄转头,好奇地盯着他,“说来听听?”
冷成光摇头,故作神秘地嘘了一声,“回头再告诉你。”
“别又是编来诳我。”
“这种事有什么好编造的,不仅有,而且不在少数。”
陈映澄深吸一口气,“也是。”
这种考试向来都有很大的操作空间。
冷成光道:“所以你继续努力,凭你的实力让他们接纳你。”
“我才不考司妖部。”陈映澄耸耸肩,“我在修行方面确实水平一般。”
冷成光闻言,笑道:“那你去司户部吧,那里正缺人,高春至整日忙得脚不沾地。”
“正有此意。”
“那竞争确实激烈,你得好好准备才行。”
谈话间,两人已经回到了客栈,四周的哭声似乎减轻了许多,明月高挂,冷成光抬头看了眼月亮,道:
“子时之后,便不会这么吵闹了。”
陈映澄:“为何?”
“孩子精力再旺盛也会有消耗尽的时候,哭累了也就睡下了。”
陈映澄:“那还能睡上半夜,也不错。”
“别高兴的太早,他们也就睡一两个时辰,天不亮便又开始哭闹,直到太阳出来。”
说着,冷成光一顿,问:“你刚才在那个男人身上,发现了什么?”
见他终于问出了关键,陈映澄将手掌摊开,“罗盘主针,指向了他。”
“他是妖怪?”冷成光微讶,“我怎么没有感受到妖气?”
陈映澄:“因为他不是妖怪,但也不是正常人类,至于他究竟是什么东西,得等明天查验过才知道。”
“既然罗盘起作用了,你怎么不告诉秋姐他们?”
“……因为我小气。”
卓秋哲莫名其妙地就对她有敌意,她自然也不想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
冷成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忘了,你还是个记仇的。”
陈映澄抱着胳膊往客栈走,“那可不是一般的记仇,所以你别招惹我。”
这么晚了,她本来打算走后院或是翻墙进去,但客栈还亮着灯,陈映澄推了推正门,没想到真的推开了。
值夜的小二抬头看了她一眼,疲惫地朝她点头致意。
陈映澄正想问他为什么不锁门,一打眼便看到角落里坐了两个人,百里言冬和江随山。
桌上放着几个酒坛子,百里言冬喝得东倒西歪,正抱着酒坛耍酒疯,江随山坐在他对面,听见开门的声音,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
“回去吧。”他对百里言冬道。
百里言冬站起身来,趴在窗边,“回去干什么?外面吵成这个样子,让人怎么睡觉!”
“这里是不是闹鬼啊,只有小孩子能看到鬼,所以才夜夜吓得睡不着!”
“大哥,咱们别待在这里了,明天就回赤日城吧。”
“不行,我就这么回去了,我爹肯定瞧不起我——”
看着这个喋喋不休的醉鬼,小二无奈地摇头,“二位这么晚才回来,查到什么了?”
“一无所获。”冷成光踏过门槛,看到江随山,神色一顿,笑道,“许久不见。”
“……”
江随山没理他,把头转向百里言冬,扯着他的领子上了楼。
他走得快,百里言冬脚步踉跄,后来干脆一屁股坐下,任由他拖着,撞在楼梯上发出咚咚咚的响声,一步一哀嚎。
“还是这样不理人。”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冷成光才收回视线,看向陈映澄,“他似乎在赤日城交了新的朋友。”
“哦。”陈映澄头都没抬,对着小二问道,“这里有多少人搬走了?”
小二歪着脑袋想了想,“有一百多户吧,我也没细数过。每日这样也太折腾人,若不是我不能丢了饭碗,我也想带着家里人离开。”
陈映澄问:“那那些有孩子的人家,搬走了多少?”
“这个……我倒还真没留意过。”小二犯了难,皱着眉思索许久,“好像只有刚开始那几日搬走了两三家,之后便没再有人离开,唉,他们都搬走了才好呢。”
“好,我知道了,辛苦你。”
陈映澄说完便转身上楼,冷成光紧跟其后,似乎还有话想跟她说。
陈映澄转身瞪他一眼,“别问。”
“……行。”冷成光笑容散漫,“你们两个还真是有趣。”
“闭嘴。”
“好的。”
两人各自回了房间,陈映澄将罗盘放到桌上,摊开说明书,脑子里闪过这一天的事情,卓秋哲的抱怨,江随山的冷漠,一件件的,都让人感到疲惫。
她尝试几次实在看不进去,便合上书,收拾收拾准备睡觉,刚要躺下,便听到有人在敲她的房门。
这么晚了,会是谁?
陈映澄披上外衣,犹豫了一会儿,点上蜡烛前去开门。
她将房门打开一条小缝,江随山静静地站在外面,脸色苍白,目光定在她的脸上,漆黑的眸中闪过一层泛光的水泽。
“……”
两人沉默地僵持了半晌,陈映澄敛眸,开口问:“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