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逃不掉的坑

从床上爬起来,已然没有了宿醉的那身皮鞋正装,而是床头边缘洗发白的牛仔裤和略显褶皱的衬衣,洞开的房门连接的过道饭厅,还有黄慧芬暂时离开骂骂咧咧的声音。

张晨穿好衣服起身,在大衣柜中央的镜子面前打量,确认了挂历的日期后让他有些不敢相信这是17岁的自己,千禧年开端的张晨。

镜子里的是生嫩却又熟悉的脸,甚至有一种奇特的恐怖谷效应。

张晨一度以为是智慧发达的地外文明给他开一个玩笑,类似斯皮尔伯格的那部《人工智能》中最后的情节,不过如果现在真是2000年,那部电影应该明年才会上映。

张晨快步出门,看到饭桌上还冒着热气的酸辣汤面,闻到的是刻印灵魂的家常葱白香气。

从阳台收了一夜吹晾衣物的黄慧芬又骂骂咧咧过来了,“发什么呆?我看你今天吃不完赶不上课你给我迟到了我将就手里这衣架就给你甩起去!”

如此倒装抽象蕴含饱满情绪又逻辑链完整的话,似乎也只有货真价实的自己母亲黄慧芬口里能说得出来。这地外文明为了观察自己下了血本啊!

其实到得这一刻张晨应该有很多平时塞在胸口里的话想说。

譬如文艺一点的:黄慧芬,好久不见。

炽热一点的:妈,我想死你了!

看透世事的:如果这是梦,那就长一点,不要醒来。

但偏偏看着黄慧芬手里1号铁丝拧成的晾衣架,这玩意儿持握住一头居然有奇妙且便于挥劈的出色人机工效,张晨脱口而出,“妈,你已经很久没有打过我了。”

怔了一秒后,黄慧芬左右四顾把手头衣物搁一凳子上,挽起袖子挥起铁,“看来前天那一顿没有长记性哇,还不服气,我让你不服气———”

破风声和吃痛的叫声后,张晨坐在桌子上大口刨面,也不知道是委了屈,还是感了动,总之带着服气又不服气的神情,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哎不是,妈。你这样我还怎么代入阴阳两隔后再度重逢的情绪?

衬衣里的手膀子包管已经是一条条新增的红棱子,没想到自己重生再见黄慧芬感受到的不是来自老母亲的温暖怀抱,而是……痛,太痛了。

不过刚才黄慧芬突然暴起并没有挥出闪电连鞭光束流之类杀过来,好像也不是张晨怀疑的地外文明搞了个仿生人人来蒙骗自己,似乎大概率是属于重生了。

在一顿吸吸呼呼的面食后弄明白了如今的情势状况,张晨背起书包闪人。

形势比人强,先入乡随俗得好。

张晨家在二楼,拉开门走出去,映入眼帘的就是照射在通往底楼楼梯栏杆扶手道口的半壁阳光。

张晨摁着狂跳的心脏一直向下,直至走入光影中,触目所及的是整齐划一排列的一排排六层楼房,都带着崭新的墙漆。

是的,这是张晨家所在的南光公司宿舍区,都是单位集资房,98年春节后张晨一家走完一套跳火盆搬的新房,迄今为止不过两年时间,所以一切都是崭新崭新,不似多年以后老旧的模样。

这些年的单位集资房方兴未艾,前些年的审批盖楼,这两年是雨后春笋,在各个单位的地块上拔地而起。

后来确实猛涨一波,虽然最后在房住不炒的大潮中变成老破小,规划有打算拆迁重建,到也算是赶上了红利。

这片地块国营企业扎堆,隔壁不远那已经有些现代感的大片白墙建筑,就是榕城市人民广播电视台,地标是一座头顶飞碟型的电视塔。当地很多名人都出自这里,因为地理因素,张晨以前就没少见过本地电视名人。

旁边是贸易小区,文化局,老百货大厦……后来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有的成了核心商场,有的改头换面,有的沦为市区老破小,而如今,这些建筑都正年轻。

在张晨面前展开的,是一个正待发生传奇的,惺忪的世界和时代。

……

紧赶慢赶的来到育德高中,张晨在早上第一节课打铃抵达高二五班。

教室里早就满员,班主任周鸣斜着眼睛看他,眼看张晨就要一只脚迈入,当即喝止,“站到!”

“我三番五次说明早自习早点到早点到,要和上课一视同仁,你们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明年高考,还不引起重视,还这么吊儿郎当自由散漫,张晨你今天这节课就去门外站着,做个典型,别进来了!”

最后一道铃声之后,张晨就靠在墙壁的角,焉兮兮的。

心想不是,别人重生都四平八稳气场恒定的过来了,自己这怎么就一路碰壁,从黄慧芬到周鸣,见着老妈复活的兴奋劲掺杂了人生无常的感慨,怎么就这么拧巴。自己这重生主打的是抽象吗?

不过好在张晨也不是一枝独秀,后续也有两三个迟到的,就在张晨以为好歹会来两个烂兄烂弟说说话打发时间,结果在门口报个到,周鸣点个头也就进去了。

哎,不是。

周鸣不你说的引起重视抓典型的吗?这后面几个不典型,就我典型,你这典型还有编制的?我这算上岸了?

这么抽象吗?

噢,是了。那两个学生是机关的,家里不是局长就是什么副总的,难怪周鸣屁都不放一个。

对老,可不想起来了。

他的高中班主任周鸣以收礼多少来区别对待学生而“声名远播”。这年头,老师的法比天大。

“我的规矩就是规矩!”

只要不实在搞得天怒人怨,一般小的道德问题没人追究,和后世截然不同。

高中开始张晨因为进校没有“孝敬”,由此被排在五十五人的教室最后几排。

经过几次不痛不痒的“敲打”,后知后觉的黄慧芬明白到了这是没送礼的结果,她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既有意义也能表现自家诚意的方式,于是天不亮就出门在邮政所排了三四个小时的队,最终买了几套当年的港城奥林匹克纪念邮票,然后又鬼使神差地塞进了一个牛皮信封。

所以可想而知,当张晨班主任从他手里接过那个一捏不算薄的牛皮信封,下课后迈着轻便且几分雀跃的步伐去往办公室,再出来回到班里,直接破口大骂张晨和另一个同学作业书写不规范,罚抄十遍。

自那之后,就是对张晨一整个高中生涯的不对付。

张晨百无聊赖的站在门口,心想老妈啊老妈,我真是重生了都躲不过你挖的坑啊。

……

母债子偿,前人挖坑后人埋单……站着也是站着,张晨思维发散,开始总结这些当年受过的委屈。

曾经一度对黄慧芬是有怨怼的,总觉得自己老妈不靠谱,什么事都较真,又有莫名其妙的信念感,却偏偏要以自己的方式和社会格格不入。

就好像初中时候有个英语老师上课敷衍了事,却暗示班上同学周末找她收费补课,就触到了黄慧芬的逆鳞,她没有报班,而是自己放学后辅导张晨,结果导致张晨英语口语发音严重不标准,被同学嘲笑。

这些事一度涌上脑海,曾经黄慧芬给他带来的这些“麻烦”,“难堪”,以前的张晨带着这种阴影,甚至一度在大学毕业工作以后,都挥之不去。和黄慧芬之间关系冷淡隔阂,一年也难得回家一次,直至……传来她得病的消息。

这些当年让他无奈的“坑娃”历程重现脑海,而在今时今日,重生的张晨面前,却又觉得好像又没有那么如鲠在喉了。

其实她又有什么错呢?

她没有选择去教育局举报当时的英语老师,是因为那个老师当时怀了孕,也许这场举报会让她丢了工作,黄慧芬就用自己的方式来应对。

她知道因为自家没有送礼,而导致张晨在高中班上得不到什么重视之后,她选择天不亮排三个小时的队去买一件在她看来很有意义的纪念品,在她看来这是她凌晨在冷风中排来的,诚意十足。

只是周鸣丝毫看不到这一点,你又能说她错了吗?

她确实不通人情世故,确实不懂对于周鸣来说,你给他钱比送他这些有的没的说不定转手就扔了的纪念邮票最能直接解决问题。

但她就错了吗?

多年以后,重新归来的张晨,终于能给她一个答案。

阳光中,张晨抬起头来,对着空气里被镀金的晨曦,开口,“妈,我怎么这么造孽摊上你了!”

但……你没错。

然后他背脊轻轻一挺,像是享受够了暖洋洋的日光,转身过去,伸手推开了传来嗡嗡之声的教室铁门。

周鸣讲课的声音,教室里的窸窸窣窣声,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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