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智突然有些想念郭毅,摄政王世子是他精心雕琢的样品,那几年他没什么事,在把平生感悟著书立说的同时,也陆续交给他。
现在想想,如果郭毅有一天登上皇位,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书信字迹潦草,应该是一气呵成,公文上则全是端正的小楷,右下侧盖有摄政王的印信,没有用玺印。
方智先看书信,再看公文,脸色渐渐变得非常严肃。
思考了片刻之后,方智把书信收好,手里拿着公文往黄羲的住处走去。
门外无人,他轻轻推开门往里看,黄羲正盘膝坐在屋子朝远处的太湖方向发呆。
书院前方是农田,再往前便是碧波荡漾的太湖,稻田里一片翠绿,江南的晚稻才刚刚抽穗。
黄羲知道有人进来了,他没有回头,苏州书院中,敢不敲门就走进他的房屋的只有一个人。
黄羲身躯未动,背身说道:“密之兄,我会留在这里完全是看你的情面!”
方智手里捧着敕令道:“我当然知道。”
“郭臻狼子野心,我原以为他是大明的周公,没想到是操莽一般的人物。”黄羲犹然愤愤不平:“东虏未灭,他火急火燎从江北回到南京原只是为了夺权。”aosu.org 流星小说网
方智回道:“太冲,你我既然下定决心,做这传道解惑之人,何必再揪心于朝中事,再说,你也曾说过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
“密之兄,此言差矣。”黄羲双手按住竹床转过身来,见方智手手里拿着一份公文,后面半句话缩回去,一脸防备的模样:“你找我有什么事?”
方智把公文递过去,笑道:“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得到一个当面责问摄政王的机会。”
黄羲接过来,草草看了一遍,扔到身边道:“此乃乱命,我不会听从,你也不许去,否则你我割袍绝交。”
方智走过去把公文收好:“太冲,你不想知道摄政王召我们去南京干什么吗?”
黄羲非常倔强道:“不论做什么,你我既然决意只做传道解惑的人物,不必再去朝堂。”
他用方智刚才说过的话来反驳。
方智笑道:“此行正是摄政王要我们去解惑。”
黄羲冷笑道:“他还有什么需要我们去解惑?”
“摄政王要发行宝钞,专门请我们二人前去问计!”方智透露实情。
“什么,发行宝钞?”黄羲突然放声大笑,笑的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你是看我痛苦,特意来让我开心的吗?”
方智神情严肃道:“真真确确。”
黄羲突然变得很开心:“好,好,他要发行宝钞,就让他自取灭亡吧!”
他二人不是只通八股的书呆子,对大明现存问题的弊端都很清楚,方智问道:“商号可用银票,朝廷为何不能用宝钞?”
黄羲转过身去,面朝窗外,不再说话。
“我决定往南京一行,你真的不去吗?”方智于心不甘。
“你真的要去?”黄羲又掉过头来。
方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我受王爷大恩,王爷有召,当然要从。”
黄羲怒斥道:“你只记得郭臻救你,却不知道大义之所在,救你的人在朝廷,要杀你的人难道不在朝堂?”
方智总算明白过来,黄羲真正痛恨的人是马英,他父亲黄尊素曾在马英当政时被下狱处死。
“大义?”方智冷哼一声道:“我要说我曾经投靠了顺贼,你相信吗?”
黄羲忍不住道:“那是马英对你的陷害!”
“朝廷连顺贼都能谅解,我那点冤仇算得了什么?”方智不想重提往事,再劝道:“王爷尚未决定何时推行宝钞,召你我前去正是垂询此事,以保万无一失。”
郭臻也正是看了黄羲写的有关税赋和田亩方面的书稿,知道他是有才之人,才请他前去。
黄羲长叹一声道:“宝钞是郭臻无法控制的魔鬼,如今朝廷兵事频繁,郭臻动了发行宝钞的念头,只怕是军中缺少银子和赏赐,长久以往,宝钞滥发不可避免,此乃饮鸩止渴矣。”
他近年来编写税费改制书籍,看过不少前人总结的宝钞发行的利弊。
两人的争论如从前一样没有结果,黄羲最终没有随方智前往南京,但他也没有真与方智割袍断交。
他对郭臻的感觉很复杂,他说过“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但自己说出来的话,自己也未必能完全体会和履行。
清军南下对复兴社有识之士的思想产生了巨大的冲击,早在清军南下前,陈珑已经走向经世致用之路。
黄羲的方向不同,他的思考在于天下剧变的本源,即制度与人心,这是个在几百年后也没能得到完美答案的问题。
儒以一物不知为耻,方智在这两方向都有涉猎,他们研究的东西没有明显的界限,甚至在许多的领域都有很深的造诣。
六年了。
从那次在秦淮河畔被义愤填膺的士子殴打后,方智首次回到南京城,六年,早已物是人非,曾经的相好也不知嫁做哪家商人妇了。
秦淮河已不复往日模样,河坊边冷冷清清,南京城内最好的地方已经变成玄武湖畔。
酷暑刚过,秋风拂在方智的脸上,这里的河坊本是难得的避暑胜地,但经过许义阳深夜横扫河坊后,士子富商不敢来这里寻欢作乐,官勋也不敢再在这里扎堆买坊。
方智站在河畔缅怀了许久,掉头离去,他在想当年的青葱岁月,也在想当年的纸醉金迷。
残败的河坊在诉说复兴社最好的日子过去了,方智不确定忠贞营中是否有人能记得自己,如果复兴社士子知道他曾经确实跪在大顺军的脚下,黄羲等人会怎么看他?
在清军南下前,方智曾经有过担心,清军南下后,一切都变得不重要。
前天,方智悄悄来到南京城,没想到一进城,摄政王大世子郭毅立刻出现在他的面前。
儒家讲究尊师重道,但关系到帝王家完全不同,郭毅见他后仍如从前那般行礼,但他不敢受。
这两天,郭臻一直没有召见他,他得以重游秦淮河,听说玄武湖那边青楼酒坊林立,比从前的秦淮河还要繁荣,南京城的勋贵多在那里聚会,他却没什么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