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岁看过温羡的日记。
是一本很漂亮的手作,复古牛皮封面,硬壳有点年代感,四周编制着棕褐色的毛线,绳带系在中间挂着各种各样的水果糖,钢笔斜插在上面,刻在某处的法文赋予了生命力,各种材质混杂的无序内页显得非常厚实,使它更像本魔法书。
温羡是谁?
——他的妈妈。
外面买不到这么精致的,一定就是温羡亲自动手丰衣足食。
至少那个时候网络不怎么流行,还没有兴起“手作”这东西。
陈岁快把温羡写字的那几张翻薄了、倒背如流了、还是会在遇到跟“母亲”这个字眼有关的东西时躲起来想妈妈。
哪怕,成为铁血汉子,进了特种训练营,本子也没离过身,小心翼翼护着。
日记其实剩下了很多厚重纸张能用,但陈岁舍不得碰,队里让写记录,他巴巴用A4纸订成本子,然后按照流程交上去审核。
这东西算是遗物吧,唯一能留下来给他点念想的。
陈岁坐在台灯边,抓了抓头发。
指导员见他苦恼的模样,打趣:“又写流水账应付了事呢?多点感性东西,发自内心的,別跟每日汇报行动和工作混为一谈。”他立在旁边,笑呵呵说道,“想出这个写日记的办法就是为了给你们减压,反而成为负担了?”
陈岁寸头带着股野气,和憨厚、老实、本分沾不上边。
他相貌优越,www.youxs.org,鼻梁顶翘如山峰,使劲抿嘴时侧边酒窝就会深深陷下去。
因为俊美的跟小姑娘一样好看,初来乍到经常被调侃,训练时又蛮又狠,阴柔中带着丝腹黑。
见过气质孤高脱尘的僧人么?
那么,陈岁像妖僧,本质却澄亮。
后来时间久了,封闭内心渐渐打开,给黑暗寡欢的内里注射进暖阳。
大多数在兄弟情的治愈中,陈岁也阳光起来,他开始看与烧伤有关的书籍,想弥补小时候给陈琳带来的创伤。
大概3月中旬,陈岁跟老马一起出任务。
这次危险系数很高,老山地区轮战,抓到俘虏深入敌后,就在回程时,老马执行排雷不幸被炸掉一条腿,身受重伤直接晕了过去。
索性幸运的是把命保住了,不幸的是,可能要离开大家伙,离开热爱的事业退役。
老马虽然已经度过身体的恢复期,内心却频频想不开,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废人,没办法再继续上战场,报效祖国。
陈岁与老马关系很好,组织部放了几天假,给了个地址让老马接受心理干预。
......
中国·齐市。
特别保密单位和机关内设的心理咨询楼。
“比咱们那好看是吧。”他推着轮椅,跟老马说话。
老马看着压不断枝条的梅花在冬日里盎然向上,眼睛有点湿润:“再好看这里也没共同作战的战友。”
陈岁顿了顿,无言,绵厚的积雪压出轮线,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
过往的人都会被美景吸引,雪永远都是洁白亮眼的,在这彷如仙境的休养所可以让心灵得到平复。
陈岁仰头。
老马低头。
少年才20岁,他一身作训服,模样极为好看,带着阳刚气。可嘴角略平,眼睛闪过悲天悯人的神情,似乎在埋怨上天不公平,为什么让老马经受这种痛楚。
是不是.....跟自己关系近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算命说他天煞孤星,克亲克友,一辈子孤独终老的命。
陈岁不信。
起初不信,但有时候也会往这句话靠拢。比如温羡和陈阳,他的父母已然早逝。再比如姐姐陈琳,又因为小时候他调皮的缘故烧伤了脸。
以至于后来。
各种零碎的东西堆积。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同时出任务,他完好无损可老马身负重伤的那刻。
“先做个简单登记吧。”甜美声音在转过身时和漂亮脸蛋对上号,穿着白大褂的女孩把表格递给陈岁。
惊鸿一瞥让他破碎的心颤了颤,并没有下一步动作,害怕这样的平衡会崩坏掉。
很快,陈岁犀利目光锁定在女孩白皙如蝴蝶振翅的指尖。
奇怪的滋味涌上。
“两份?”
怎么会是两份呢。
陈岁扫了眼胸牌,上面写着实习医生:姜樱。
对方点点头,鼻音轻轻“嗯”了声,代表肯定。
陈岁这才配合性的接过,惜字如金的说道:“好。”
他填的很快,主要因为不想耽误老马治疗,其次总感觉头顶萦绕着炙热的视线,让他有点不自然,连字迹都开始龙飞凤舞。
这位实习医生收到登记表并没有询问老马相关事宜,反倒盯着他打量很久,叉着腰噘着嘴,一通审视,最后眉头才缓缓舒展。
她大概想对他说些什么。
但被传呼铃打断。
随后转头说道:“你们可以进了,跟我来。”
姜樱敲敲门,拧动把手,陈岁前后脚推着老马走进去,门一关,把实习小医生隔离在外面。
长达三个小时的沟通。
老马情绪明显好转了许多,心结仍然是个问题,还需要自己消化,便按照约定多来这边几次,直到彻底消除。
“陈啊,谢谢你。”老马仰头嘿嘿笑起来,“下周我自己来,你就忙队里的事儿吧,別总三天老头往我那儿跑,实在不行还有指导员呢。”
陈岁没说话,他自然是不会答应。
手机震了几下,有条消息【今晚组织部9点开会,你必须在】。
陈岁回了个“收到”。
然后跟老马打哈哈:“嫌弃了啊,嫌我赖着你了?咋地,不行?”
老马捂额:“你今年20了,可不是以前十七十八跟我屁股后面叫哥哥的时候了,以前能赖,现在不行,耽误我找媳妇。”
陈岁故意扯着嗓子说:“看上人家贾教授了?女大三抱金砖昂,看上就追!”
老马拍拍自己腿示意:“別打趣我,咱有那个自知之明。”
“我看贾教授对你挺温柔的,聊那么久人家还主动加了你联系方式呢,当知己啊,你俩多投缘。”
“去去去去。混小子。”
陈岁把老马终身大事也加在了重要日程上,既然他自己是天煞孤星的命,那就不祸害别的小姑娘了,这辈子战友能幸福就够了。
少年酒窝若隐若现,他的心情也好了许多,来时焉了吧唧的老马像是吃了灵丹妙药容光焕发的。
陈岁冲姜樱礼貌致意:“小医生,我们走了!”
少年转身,轮椅都已经推出了大半,正准备拉开门把,那像猫咪般细软的声音叫住了他:“喂。内个.....”
姜樱从桌上的水晶杯里抓出一颗糖递了过去。
她轻巧开口:“如果有睡眠障碍的话,可以吃掉这块水果糖,缓解烦躁情绪,营养集体。”
还是第一次被女生关心。
陈岁耳尖有点红。
但又格外有分寸感的拎起糖果。
其实.....他不是个喜欢收东西的人,但糖纸的模样跟温羡手作本封面挂着的像极了,都是透明色,在阳光照射下四散出彩虹的弧度。
陈岁本能伸手,可后来在姜樱无比湿漉漉的杏眼下,饱含期待的把糖放入嘴里,那一刻眼睛也跟着红了。
这味道真像啊。
跟温羡做的糖有相同的感觉。
手作本遗留的糖,他根本舍不得吃,每次偷偷用舌尖触碰,有了那个滋味再封上。
可认谁能想到,这世间有个女孩能复刻出来,虽然不太一样,但已经很像很像了。
陈岁下意识说道:“还不错。”
女孩也客客气气:“喜欢就好。”
但是呢,人一旦有了想要打开潘多拉魔盒的念头,贪欲便会蔓延,这颗糖在舌尖如曼陀花勾着他开口去提出更无理的要求:“小医生,剩下的都能给我么?”
陈岁的心脏在怦怦直跳。
不安分的快要爆表。
但极好的心理素质让他表现得跟平常一样淡然。
少年喉结不自觉滚动,握住轮椅的手也紧了紧,害怕被拒绝的原因究竟是没办法拿到和温羡相似的味道,还是恐慌从女孩嘴里听到“不可以”这三个字呢?
彼时,没有办法去思考。
起码,陈岁脑子里想的是应着吧,他挺需要的。
但对方没有说话,听到请求后为之一愣。
就在陈岁觉得没有希望的时候,怀里突然一沉——
这是,水晶杯里全部的水果糖。
......竟、竟都归他了。
“你小子还真不见外!抢人家姑娘的口粮。”老马把水晶杯还给姜樱,“看着就像手工做的,挺费劲吧?他皮糙肉厚,回部队抓把冰糖吃就行。”
陈岁摸摸后脑勺。
才不是的。
那可真真眼巴巴稀罕。
姜樱也不好再给,便说道:“其实.....软糖有点像高粱饴,味道和真知棒一样,你到时候可以从网上买点备着,也别吃太多,睡前要刷牙。”
本来有点惋惜的陈岁,听见柔柔的语调“噗嗤”一声笑了,这是他第一次不设防冲外人笑,太阳闪着金色的光,照射在两人的身上,他感慨道,“姜樱,你以后肯定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幼儿园老师。”
很会哄人,哄得人心里暖洋洋的。
一时不知道是留恋没能拿到手的水果糖,还是不想离开有她的诊室。
大脑总会模糊人类的判定。
陈岁含着熟悉的味道跟老马边拌嘴边按下楼的电梯,他转身看向关上门的诊室。
真好,还能有跟温羡味道一样的姑娘。
光靠近就能闻到很甜,很幸福的气息。
(二)
陈岁突然退伍,没有任何征兆。
这个消息让特种训练营的战友们措手不及,就连老马也没能见到那小子最后一面。
与此同时,缅北地区。
盗猎者大本营出现了一个叫做韩俏的人物。
他长得妖冶,半肩长发,皮肤时而白皙时而昏黄,夏日像不苟言笑的修罗,冬日像白皮的无常索命。
年纪尚轻只有二十出头,手段狠厉,交过手的人都惨败于他。
最初,他们高看他一眼,觉得论性格扭曲,见过太多,比比皆是,阴暗爬行的虫那么多,可能只是碰巧遇见了个长的。
再后来,韩俏被选入寨子,成为了一头孤狼,人人忌惮,又背后想弄死他,坑他。
直到一次盗猎者交易失败,苏天元怀疑韩俏嫌疑最大,那年他才二十一岁,被丢进吃人的水牢折磨,身上绽开的伤口,露出的白骨,鲜血淋淋的烙印都那么触目惊心。
外面被饲养的狮子发出帝王般的吼声。
在寨子里,有个惩罚叛徒的规矩,先挨揍再割肉,然后把人丢进猛禽笼,折磨半个月,能活着的算命大,缺胳膊少腿常有。死了的那就死了,活该成为动物的饲料。
而韩俏活了下来,手脚尚在,多处骨折。
外面的雇佣兵看着曾经意气风发的三当家韩俏面露耻笑。
“怎么没死啊?”
“进了猛禽笼竟然活下来了。”
“中国人命大,弄残废才好玩。”
“韩俏的脸长得漂亮,他真废了,我第一个先上。”
......
诸如此类丧尽天良的话。
陈岁仰头,肿胀的眼睛已经看不清楚那些人是谁,他在努力保持清醒,分辨自己不是韩俏,不是盗猎者中的一员,而是接到组织临危受命来潜伏的卧底陈岁。
信念支持着他活下来,被投入水牢泡着,从精神方面进行第二次摧残。
疼么。
已经没有感觉了。
他仰起头,雨水不停地透过网格砸在脸上。
饱受折磨的少年眼神清冷,嘴唇干裂成块,肩胛骨都被刺穿了,干堌的血液引来了密密麻麻的飞虫。
可他有着远超出常人的意志。
瞪向前方。
曙光仍在,希望不远。
最后他靠着生命硬抗,苏天元问不出个所以然,加之有了新的怀疑对象便放过了韩俏,也就是陈岁一马。
从那天起,整个寨子以苏珏为大。
都知道,韩俏只是把利刃,算不上什么。
他满是鞭痕的背,挑断筋的右手,经过合理利用,被陈岁包裹进韩俏的性格中,成为寨子里有着极其严重性瘾又古怪的疯子。
(三)
......直到姜樱的出现。
再一次闯入了他的视线中。
那抹身影似乎在提醒着陈岁刚来缅北时期吃尽苦头的日子。
那时他手里捏着高粱饴和真知棒,把这些东西往嘴里塞,皱着眉头吃完后更加烦躁,味道跟小医生手作的糖差远了。
陈岁带不了温羡的日记本,自然连舔糖这种可怜虫的举动都不能有。
此刻,偏执阴鸷的想法涌上头。
那辆越野车里坐着熟悉的人影,往前走就会进入雷区炸个尸骨无存,往后退也会被当地□□分子截下。
他斜靠在粗壮的树干后面,www.youxs.org,上下颠着,最后从空中一抓,直接抛向前方。
砰地一声。
那辆越野车紧急熄火。
陈岁眯起眼睛,开车的那个有点身手,步伐和姿态像是武警出身。
再次见面,五年前的小姑娘长开了,出落得格外诱人,明显就是韩俏会喜欢的模样。
但他陈岁,没什么感觉。
……只是想念那口糖了。
结果不太安分的小猫张开尖牙,变野了,虽然话语软绵绵,带刀子的眼神很快就出卖了她。
陈岁觉得好笑,心里爽快,变本加厉继续演,甚至演上瘾了,装成个斯文败类,尽职尽责的沉浸在韩俏的身份中。
有件事令他没想到,姜樱好像在怀疑他,难道是刚才蹭鼻尖的动作有点狠,露出了乍眼的红痣?
不过陈岁没在意,五年过去,匆匆一撇,她会遇见形形色色的人,又怎么可能记住自己呢,何况也不存在其他交集了。
但确实有这种巧合。
等一下。
她要干嘛?
她怎么伸手了?
陈岁深呼吸,保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