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悲伤的情人和伤悲的人情

那一晚之后,她是他的。

他也是她的了。

他一向傲慢孤寂,而今,他却不是一个人孤军作战了。

因为他心里有了她。

她一向矜持自洁,如今,她最爱的却不再是自己了。

因为她身体和灵魂都属于他的。

吊诡的是,那晚之后,他有了她,她也有了他,但他们却不再在一起了,不再在一起过,不过,尽管如此,也并没有改变这个事实。

幸运是难以控制的,但心情却可掌握。

尤其是情。

此情不渝。

今生无悔。

命运往往非常残酷,而且往往在它最残酷的时候,你才会分外感受到它是确然存在的。

那一夜,不朽若梦。

梦幻虚空。

他在她体内爆炸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走到了世界的尖峰,幸福的绝顶,他觉得淋漓尽致,欲死欲仙,纵粉身碎骨亦无悔无憾。

她也是。

所以她哭了。

像一场雪融。

也许公孙扬眉并没有完全能了解摇红的哭泣是因为感动而不是伤心,所以他毅然表达了他的决定,以一种宣誓式的姿态:

“你父亲正受人指示,也跟人合作,要研制出一种方法,训练出一批极厉害的杀手,只听令于主人,决不会违抗,完全泯灭人性,唯命是从,而武功精进,神志集中,力大无穷,超于人的极限──如果能成功,谁拥有这样一大批杀手,谁就可以称霸武林,无敌于天下,因为,他要清除任何障碍,都绝无障碍;他要办什么事,都没有办不成的──而又决不必担心会有手下坐大、倒戈的情形。”

摇红惶惑的问:“爹要那么兽性的一大批人来……干什么?”

“他……”公孙扬眉叹道,“他本来是个很有志气的人──这种人如果受人怂恿和让人操纵,很可能就变成了个极有野心的人:他想称霸东北,染指中原。”

“像你──”摇红问,“也是?

“是。”公孙扬眉长吁一口气,答:“我确也像是他那种人,好的时候是雄心壮志,不择手段的时候就心狠手辣。

“可是,你为什么……?”

“开始我是因为要接近你,才为你爹效力。随后,我也为这个壮举而动心,全力投入。不过,我也慢慢发现这计划中牺牲太多、太大、也太恐怖,一个常人一旦参与,一定受耳濡目染,荼毒同化,成为兽性大发、恶毒无比的人。今晚,有了你的鼓励,我一定要抽身拔足,并会尽一切所能,劝你爹早日收手。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力制止这个恶孽在‘一言堂’滋长下去的!”

可是孙摇红还是很担心。

“爹一向很固执的,近年更加顽固……他会听你的话吗?”

对这点,公孙扬眉非常自信。

“他会听的,他需要我和袭邪。他若要训练出‘人形荡克’来,一定需要袭邪的配种方法,还有我们‘安乐堂’的独门秘药,以及你爹的残酷训练方法。三者缺一不可。”公孙扬眉衡量局势,似乎很有信心,这是摇红第一次听到“袭邪”的名字。“如果他不同意,我就不告诉他药方,他就无法办成此事,最终仍是会妥协的。”

“……如果他坚持到底呢?”摇红仍是担心。

“那我就不惜与你爹一战。”公孙扬眉依然有信心,“你不要害怕,我一定不会伤害你爹爹的。我也一定不会败在他手里的。我只是要告诉他,我已下决心,不惜一切,也要他停止这灭绝人寰的残酷计划。”

“为什么要用药物。配种、特别调训这些办法呢?”摇红曾不解地问,“以德服人,或晓以大义,岂不更好?”

“弊在人有二心。大业未成,还会同心协力,奋发图强,可是一旦宏图开展,很容易就生异志。愈是有思想的,一旦羽翼已丰,愈难纵控,这正是你爹和影响他的人所忧虑的。”公孙扬眉说明了问题的结症,“更何况人有七情六欲,易为分心,又有私心,很难一心一德,专诚一志,为一人效死到底。我们三者配合,就可以制造出一种姑且称之为‘人形荡克’的怪物,绝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且终生只知执行任务,摒弃情欲,谁手上有这批悍将、死士,谁就拥有最强大的力量,足以摧毁一切,足可独霸一方,甚至雄霸天下。”

摇红听了,也不禁吁了一口气:“难怪爹会为此而闹得个心力交瘁,性情大变了。”

“本来男儿志在四方,有雄心壮志,也没什么不好。”公孙扬眉补充道,“只不过,因为我参与了这计划,分外感受到,若要完成它,得要牺牲太多的人,残害太多的无辜,太过扭曲和泯灭人性!我最近全心投身在里面,也期待它能成功,因为太过热切,而忽视了它的后果与代价!”公孙扬眉以一种扬眉剑出鞘的勇决道,“今晚,我有了你,才清醒过来,才醒悟自己造了孽。不,不行,我一定要终止它──这‘人形荡克’太可怕了,它好像是一种毒物,让人吸取了它,会快活过神仙,然而,事实上,它却是食人血髓,令人沉沦,直堕入十八层地狱里去!”

这是摇红第三次听到“人形荡克”,这名辞──虽然她依然不大弄得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到底是人?还是兽?

──是人形的兽?还是兽形的人?

她没有细问。

也不及细问。

她只是担心。

担心公孙扬眉会出事。

“我不会有事的。就算我万一不幸,也不会向任何威迫下透露药物名称、收集的方法和下药的份量,我不能让这灭绝人性的计划再继续下去。”

像看出了摇红的惴惴不安,公孙扬眉解说并安慰道。

“如果万一……”摇红不知怎的,觉得很有些伤悲,她看着他时,也不知为何,依稀感觉到任何一句话都是最后一句话了,随便一眼都是最后一眼了。

她甚至感受到这个本来飞扬淬厉的青年,而今温柔温存的男人,却是一个悲伤的情人,她的未来和今生,好像要欠负他许多伤悲的人情。

她不了解自己这种感触是因何而来,如何滋生的。

“如果万一你出事了,”摇红问,“我应该怎么办好?”

“你什么都不要办,就告诉你娘好了。你娘是我最佩服的女子,她为阻挠这个计划,已触怒了您爹,但她还是持正执言,受屈无怨。”公孙扬眉道,“她一定会站在你这边的,另外……”

公孙扬眉说到这里,双眉悠悠扬,双目也悠扬了起来,“也许,还有一个人,他在京师很有名……”

“他叫铁游夏,人称‘铁手’。”公孙扬眉一说起这个人来,就不禁眉飞色舞,“一旦我出了事,若是连‘正法堂’,的孙三伯也不能明察英断,那么,天下间也许就只有他,能够还我一个公道了。”

孙摇红听过“四大名捕”的故事,也风闻过铁手的传说。

她知道四大名捕是不管对象是权贵还是庶民,他们都伸张正义,维护法理,儆恶锄奸,赏善扶良的六扇门精英。

他们虽只是捕快,但身怀御赐“平乱玦”,加上有诸葛神侯在朝中正义势力的支持,而且在江湖上、武林中闯出了极大的声名与威望,这些年来,已成为了包青天之后,四位能执掌正义法理,秉公行事,为民出头替天下除祸害的出色人物。

“他是你的朋友?”

摇红知道公孙扬眉年少气盛,得罪人多,当然乐于听到他结交好友的事。

谁知公孙扬眉的回答非常断然:

“不是。”

“他是我的敌人。”

“我跟他本来无仇,但在我第一次跟‘安乐堂’堂主公孙自食赴京时,已与他结怨。结怨的肇因是长孙飞虹。”

孙摇红当然知道长孙飞虹是谁。

就连在专心读“惨红”的铁手与猛禽,也非常记得这么棘手也灼手的绝顶人物:

──二十年前,武林中有一段歌阙:“会堂临绝顶,一览众山小;不拜一贯堂,必会凄凉王。”又云:“不见天日事犹小,乍遇飞虹孽为大”等句,都是在说当年主掌山东神枪会公孙家决策高层、主掌大局的“一贯堂”,其负责人“凄凉绝顶枪”长孙飞虹的威大势大,名震东北,声遍天下。

本来,像长孙飞虹这样的人物武功高从者众,声威响,只要盘踞东北,开疆拓界,再舒展鸿图,也无人能动其根本。只惜,他做了一件不该做的事──就连他过人的武功、才智,也无法使他化险为夷的事。

那是大事。

因为他一向有大志。

大志逼使他做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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