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和辉看不出翩翩对他的躲避么?看得见的。也因为看见了,才让他愈发觉得苦涩和憋闷,像是吃了黄连,又像是喉咙处梗着一团棉花,让他想吐吐不出,想咽又咽不下去。
良久后,李和辉开口,他嗓音喑哑干涩,身体都有些僵直,“翩翩。”
翩翩像是被吓着了,身体不受控制一抖。她如同受惊的小兽一样,往车厢里边缩了缩,这才迟疑又警惕的看着李和辉,“叫我做什么?”
“今天这事儿……”
“今天什么事儿?今天什么都没发生,今天所有的这些都是你的幻觉……你都忘了,都忘了好不好?”翩翩语速越来越快,声音却越来越低,她语气中也带着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恳切和忐忑。她心慌慌的,语无伦次,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她潋滟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看着李和辉,眸中有仓皇有无助,还有掩饰不住的羞耻和狼狈。渐渐的,那明亮的眸子中蕴出水雾,舒尔就变成泪珠,一不留神就从眼睛中跑了出来。
李和辉只觉得心痛如绞,不止是因为翩翩抗拒的神态,还有她避之不及的态度中所透漏出来的讯息。她对他全然无意,是以才这般要和他撇清关系。
但是,这却是他如今唯一可以争取的机会,也是他距离她最近的一次。即便如此做有些趁人之危,委实愧对君子的名声,但非常时刻行非常之事……
李和辉心思电转,心里隐隐有了决定。
“翩翩,你该晓得,今日之事不是我不想,我不承认,便可以当做没发生过。当时溪流边仆人众多,难免不会有人说闲话,将此事透漏出去……”
翩翩都顾不上掉眼泪了,她被李和辉说的这个事情吓坏了。
对啊,不管她再怎么掩耳盗铃,但现实却不会因为她的自欺欺人而改变。
她封了李和辉的口又如何?当时溪流边确实有好几个仆妇。大小丫鬟和粗使婆子加起来,足有七八个,她能封得了一人的口,难道还能将所有人的嘴都封住么?
想到这里,翩翩更想哭了。
才觉得死里逃生,她满心欢喜。可如果那事儿经由那些婆子丫鬟的嘴传出来,不知道被穿成什么样子。若是她成了众人口中不顾名节、攀附李和辉的无耻姑娘,这不仅是她自己的耻辱,还会带累家中的门风。说不定还会因此牵连到长乐和小鱼儿今后的婚事……有她这样一个“不知廉耻”的小姑姑,徐家的门风坏透了,这样的人家中出来的姑娘,谁会看得上?
翩翩眼泪掉的更凶了。
她真觉得自己现在不如死了干净。
死了什么事情都一了百了了,即便有人想拿她做筏子攻讦二哥,也无话可说。毕竟死者为大,人都没了,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翩翩一时间真想一死了之,但死这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更何况嫂嫂还曾耳提面命的教育过她们要惜命。人这一生时间有限,活过这辈子,不知道还有没有下辈子,所以更该珍惜。因而不管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坎儿,都不能产生轻生的念头。
死不能解决问题,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别以为走到绝境了就想一死了之,说不得再坚持坚持,再努力想想解决的办法,就能柳暗花明呢?
翩翩眼泪掉的越发凶了,她也不想死啊。但是她名节有损这事儿,根本没有解决之道啊。
即便柯柯母亲会第一时间约束下人,让流言不得外传。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那消息迟早有一日会爆出来。
翩翩心乱如麻,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和辉看她六神无主,焦灼慌乱的像只被人逼入绝境的小鹿,心中怜惜之意更盛。但是,他还是不想放弃这天赐的机会。错过了这次,许是这辈子都无缘了。
念及此,李和辉一边唾骂自己当真不是仁人君子,一边又心情忐忑的给翩翩出主意,“我……对不住你。若你有意,我是说……”
那几个字斟酌来斟酌去,李和辉终究说不出来。翩翩听的心焦,不由微微前倾了身子问他,“说什么?你别吞吞吐吐的,你直接说完不好么?”
李和辉深呼吸一口气道,“我是说,既然是我冒犯了你,后果我愿意承担。翩翩,我今年二十有二,未婚无子,身边身边也没有伺候的人。若你,若你觉得我勉强还可以托付终身,稍后回府我让祖母派人去提亲。”
终于说完这些肺腑之言,李和辉狠狠松了口气。但他的心情还是忐忑的,还是焦灼的,他捏紧的拳头中全是汗水,他怕她会拒绝。
翩翩闻言先是没反应过来李和辉说的什么意思,反应过来后,她只觉得耳边轰隆一声炸响,顿时整张面颊涨红的要滴出血来。
翩翩双手捂脸,又是羞又是气,又是震惊又是狼狈,可在这些之外,她心底深处竟还有着淡淡的甜蜜。只是那甜蜜被埋在最底层,一时半会根本引不起她的注意。
翩翩现在只感觉无地自容。
李和辉救了她,却要赔上他自己的亲事。说什么“冒犯了她,愿意承担后果”,她是那种恩将仇报的人么?
这种施舍来的婚姻她不想要,她也不想因为李和辉的心善,让他后悔终身。
他不是真心娶她,只是逼不得已,为了保全她的名声,才想出这下下之策。
她应该高兴的,最起码他是负责之人,可她又气又想哭——他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难不成她是会为了自己脱困,拖人下水的满心恶毒的姑娘么?
这种没有节操没有底线的事情,她不会做的。
她徐翩翩有的是骨气,即便真的自己被千夫所指,也不愿意再牵连无辜的人。
翩翩抬起头,吸了吸鼻子,“李大哥你不用这么为难,我不会嫁给你的。你救了我,是我的恩人,我不能恩将仇报,再把你拖到泥潭中。失足落水是我不小心,后果我该自己承担。你做了善事,我却不能让你食了恶果。李大哥一片好心我收到了,但婚姻之事切勿再提。徐翩翩纵使落的万劫不复的下场,也不能牵连无辜的人。”
李和辉:……他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眼见着李和辉蹙着眉头,似乎有些不认同她这话,翩翩又努力忽略掉心中的异样,缓缓说,“再来,如今事情刚发生,还没坏到最糟糕的情况。我回府后将此事说给嫂嫂和二哥听,说不得他们有办法帮我善后呢。”
“李大哥心情仁善,想帮我一把,但我不能当白眼狼,坏了你的终身幸福。方才那话李大哥日后万万不要再提了,不然日后过门的嫂嫂知道了,怕要对我横眉冷目了。”
李和辉想说,那里来的嫂嫂,可这话他说不出口。翩翩明摆着情窦未开,此时他就是说破嘴,她也不会答应。更何况小姑娘看着性子骄矜,却知情达理,通脱明白,她不愿牵连他,乃是觊觎恩情道义。倒是他,一步错步步错,若是刚才不隐晦的提及,因为看了不该看的要对她负责,反倒直接表白心意,翩翩受次冲击,未尝不会答应下来。
可惜,时机一旦错过就难再来,他后悔也无用。
只是不知现在再反悔说,是因为心慕她,才想结秦晋之好,会不会让翩翩改变主意?
李和辉还在斟酌这个计划的可能性,外边却传来车夫响亮的吆喝声,“两位客人,柳树胡同到了。”
翩翩三两步进了家门,将李和辉丢给家里的管家招呼,她就径直跑到后院去找瑾娘了。
今日徐二郎休沐,难得有空闲时间,此时正在院子中的两株蔷薇花树下忙活,要给瑾娘搭一个秋千。
瑾娘一边念叨着,她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还玩这些小孩子的玩具,说出去让人笑话。可说一套做一套,她此时比谁都热情亢奋。徐二郎拿着绳子和木板忙活,她则在一边指手画脚。不时提出几个不切实际的建议,惹来徐二郎闷闷的嘲笑。
瑾娘佯作没看见他揶揄的模样,继续吩咐丫鬟们赶紧做出几个垫子来,到时候铺在秋千上荡秋千肯定舒服极了。长乐和小鱼儿在一边捧场,这个说“还是婶婶想的周到”,那个说,“我娘真会玩”。还有个荣哥儿见这么多人,现场如此热闹,忍不住“娘,娘”的叫唤出声。小孩子嫩嫩的声音奶声奶气的,听得人心中柔软,长乐和小鱼儿顾不得吹彩虹屁,赶紧跑到荣哥儿跟前,逗她喊“姐姐”。
也就是这个时候,翩翩一溜小跑进了翠柏苑。
院子里都静了两秒,还是瑾娘讶异的先回过神,“翩翩,怎么现在回来了?走和嫂嫂去屋里,看你一身汗,热坏了吧?青禾,快些弄些凉茶来让翩翩喝点解暑。”
徐二郎看着妹妹魂不守舍的,也放下手中忙碌的活计,招呼翩翩说,“先去花厅。”又嘱咐长乐和小鱼儿,“你们俩个照顾荣哥儿。”
长乐和小鱼儿原本想跟着去花厅的,但是二叔/爹爹既然都这么说了,两人自然只能先承担起照顾荣哥儿的责任。
不过俩小人却忧心匆匆的,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得有事儿发生了。若不然,小姑姑不至于冷不丁就从京郊别庄回来,她可是在柯柯家做客呢,那有一声招呼不打就跑回家的?而且小姑姑身边还没有一个丫鬟,这情况真是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
但这事儿明显不是小孩子该知道的,所以她们两个就被摒弃在外边了。
长乐叹口气,小鱼儿跟着叹口气。姐妹两个生无可恋的对视一眼,认命的去领荣哥儿玩耍了。
花厅中,翩翩已经三言两语将今天发生的事情说了。
她垂着脑袋,脚尖无意识的在地上滑啊滑,小手还绞着衣襟,一副忐忑又无助的模样。
瑾娘见状真是心疼坏了,她忍不住又将万恶的封建残余怒骂了一遍。凭什么女孩子被人看了去就没活路可走?姑娘又不是自愿走光的,怎么就要被人唾骂嫌弃了呢?
瑾娘气的不要不要的,一边气还一边安抚翩翩,“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事儿有我和你二哥呢,稍后我就写封信让人送去柯家,再不济我亲自跑一趟也行。就是求,也要让柯夫人把这事儿压下来,保证不会传出一星半点的风声,让你的名声有瑕。”
翩翩落寞的说,“我不怕自己的名声坏了,我就把因为我,再连累了家里,再连累了长乐和小鱼儿。”
瑾娘闻言就笑了,“你小人家家的,想的还挺多。你放心,就是这事儿真被人传出来,三两年也就过去了。京城每天大小热闹数不胜数,谁有时间整天记着你出丑的事儿。再就是长乐和小鱼儿,她们如今且小呢,就是说亲,也要七八年后。那事儿你这事情早就成过往云烟了,谁没事儿还揪着不放?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翩翩闻言略略放心,觉得心情总算没那么沉重了。
瑾娘见她心情好转,才又问,“你说你是被李和辉李大人救了?是他送你去了和仁坊,如今又是他送你归家?”
翩翩后知后觉的陡然红了脸,迟疑的点了点头。她张了张嘴,到底是纠结的把马车中李和辉“求亲”的话说了。
这次不单是瑾娘挑眉了,就是徐二郎,眉头都狠狠跳了两下。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闪过明白的信息:这不对劲。
瑾娘循循善诱,让翩翩吧事情说的更清楚些。翩翩面红耳赤的把所有都交代了,甚至连自己那时候是如何应对的,都吐露的一清二楚。
瑾娘闻言总算确认了,李和辉对他们家翩翩百分之百有意思,这大尾巴狼这是想趁人之危,把他们家翩翩叼回自己的窝呢。
这可真是……想得美!!
瑾娘狠狠瞪了徐二郎两下,眸中的意思非常明白:看你都结交的什么“正人君子”!看起来倒是挺光风霁月的,可实际上办的那叫人事么?竟然还敢骗婚,还想老牛吃嫩草,他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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