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第二十四章 礼物

1921年6月中

【埃斯梅视角】

“新纪录!”我沾沾自喜地转头去看秋千旁的爱德华,用脚趾在我站着的地方画出一条线。

爱德华头顶的柳树在他身后夏日乳蓝色天空下懒洋洋地摇动着。

“先别得意。下一秒我就能打破你的记录。”爱德华的脸上绽开一个不对称的笑容,拉着秋千不断后退,蓄力准备荡到最高处。

“这句话从刚刚三连败的人口里说出总不太能让人信服。”我忍不住又加深了一些刚才的标记,像是刚获得奖章的人,无法忍住不去来回擦拭它。

我喜欢成为跑得最快跳得最远的那个,爱德华和卡莱尔也总迁就地陪我一遍又一遍玩这些游戏。

六个月过去,我终于能彻底控制并享受我新生的力量。

从新生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步入了发掘这新身体的惊奇之旅。我记得第一次见皮肤在阳光下闪烁的银色光芒中夹杂着细微的淡绿色浅紫色光点。我记得第一次在树林里奔跑仿佛变成了一阵风。我记得第一次在树梢间跳来跳去像是获得了翅膀的鸟儿。我记得第一次潜入水下抬起头观察波光粼粼的水面却不用呼吸。我记得第一次脱掉鞋子发现湖水不让人觉得冰冷,尖锐的石头不会划伤脚底。我记得第一次高高跳起,用手接住空中漂浮的一小段羽毛。我儿时那些疯狂的梦想以这种方式得到了实现,内心深处那个趁人不注意,提起裙子疯跑一阵然后躲在树后大笑的姑娘,现在总想看看这副新身体能不能跑得更快,跳得更远,潜得更深。

起初,我羞于在爱德华和卡莱尔面前这样玩耍,怕他们批评我不够端庄,嫌恶我不守礼节,嘲笑我幼稚多动。我藏着这些小秘密,却忍不住在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悄悄跳起从树枝顶端拽下一片树叶,脱下袜子用脚趾拨一拨蓬松的土壤,俯身用手指沾一沾倒映星光的湖水。

直到爱德华主动要求和我赛跑,卡莱尔带我爬树;直到我看见他们眼睛里闪着和我一样的兴奋和骄傲,我才抛却了伪装的矜持。

“埃斯梅或许你想走远一点,小心我待会儿撞到你。”爱德华朝我喊

“前提是你能跳到这么远。”我朝他挥挥手,没有走开。

爱德华坐上秋千用双脚蹬了一下地面,在秋千即将到达最高处的时候跳下。

不待爱德华收起脸上的笑,我听见了吸血鬼身体撞击地面的响声。爱德华叫了一声摔在我面前的地上。

“你没事吧!”

“该死的石头。”爱德华咒骂道,“我光顾着看你划的那条线,没注意这儿有块石头。

“爱德华你的脚踝!”直到爱德华皱了皱眉头,我才注意到他脚踝处有一条正在愈合的裂痕“就这样,以后我们谁也不要再玩这个游戏了。”我小心地卷起他的裤脚,捏住他脚踝靠下的地方去检查裂痕。

“只是崴脚而已,不等我们说完话它就长好了。”

“你没看到那个伤痕吗?皮肤都碎裂开了。”想到之前被我推下秋千的卡莱尔,我暗自怨恨自己的不谨慎总是意外伤到别人。

“我们是吸血鬼。这很正常。况且是我提议要比赛的。”爱德华听见我在想什么“你还把卡莱尔推下去过?脸着地吗?”爱德华笑得颤抖。我故作生气,拍了他的后脑勺。

“不行,那也太危险。我可不想让你少只脚。”我俯身轻轻触碰他刚愈合的脚踝“还疼吗?你能站起来吗?”我抬手拍掉沾在他身上的泥土。

爱德华在我用手帕擦过他的颧骨和下眼睑时笑了出来,他微微躲闪了一下,按住了我的手腕,“一点问题都没有。天呐妈……埃斯梅。”

我惊讶地收起手绢,没有料到爱德华会突然这样说。他顿了顿“你有时候真的很容易过度担心,还很严格。”

“‘爱德华穿上你的外套’‘爱德华不要把脚伸到桌子上’‘爱德华我说了多少遍不要把书随地乱扔’‘爱德华不要在房间里搞那些危险的化学实验,你烧到自己怎么办’‘爱德华放开卡莱尔的裤子背带’……”爱德华故意捏尖声音模仿我说话。

或许是我多虑,或许他真的太想他的母亲,或许根本就是我听错了。但是当我认为自己听到了爱德华说错那一个音节时,我许久都没有感受到的心脏在我空荡的胸腔中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惊讶、困惑、喜悦、悲伤。没有一个能准确概括我的感受。

我不知道爱德华是如何看待我的,我只知道我和他没有并不享有他和卡莱尔之间那种崇拜与依赖的家长和孩子间的关系。我一直把爱德华当成疼爱的弟弟和亲密的朋友。

[难道有些时候他确实?]过分怀疑,我甚至没有在脑海里完整地说出这句话。

[妈妈]对我来说,多么甜蜜而哀伤的词汇。

我曾经从未向往过要当一个母亲,至少在我还是一个女孩和嫁给查尔斯的时候都未曾想过。当我还是孩子时,我对娃娃屋的扮演游戏并不感兴趣,只是一心沉浸在所读过的探险故事当中,把麦田想成大海,把干草堆当作堡垒,幻想发现金矿,登上海盗船。和查尔斯结婚后我曾短暂地渴望过一个孩子,却并非出于我对母性的渴望。只是在那时,我曾自私而绝望地希望能有一个孩子来转移查尔斯的注意力,改善我们的关系,改变他暴虐的性格。但很快我便意识到这只是一个再单纯不过的可笑幻想。

我本以为如果我们有个孩子,我会厌恶那婴儿,因为它会把我和查尔斯更牢固地绑定在一起,它的出现代表着他父亲对我的强迫和羞辱。可当我察觉到了身体里正在孕育着生命的那天,我却真的开始期待成为一个母亲,成为那个小生命的母亲。我不能解释为什么我无法将它和查尔斯带来的痛苦联系起来,也不能解释为什么想要爱它和保护它的欲望那么强烈。当我第一次把手掌覆盖在下腹部,担忧、质疑、惊讶变成了欣喜、平静和期待,我不在乎它是否有部分来自查尔斯,我只知道它有部分来自我,它是我的也只是我的孩子。我曾经如此想听到他稚嫩的声音叫我妈妈,但是我却没能等到那一天。我曾将成为母亲作为我生命中唯一的一束光,我踉跄着、爬行着,擦破了皮肉,当我终于到达终点伸出手,不待温暖我的手掌,那光便消失了。

我过去期待着的那些梦、幻想过的瞬间在爱德华的声音里搅动着,在我眼前展开,熟悉又陌生,温暖又令人心碎。

“你还玩吗?”爱德华用手撑地站起来,拉了拉我腰间裙子的布料。

“我说过了,我不想让你再发生一次意外。”我踮起脚尖伸手擦掉他下巴上最后一点泥土,他撅了撅嘴。

“多好的天气,现在就回去多可惜。而且我的脚早就好了。”爱德华原地跳了跳,向我证明

“除非你坐在秋千上,我来推你。”我最后看了一眼他的脚踝,所有的裂痕都彻底消失了,光滑得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

“呃,让我觉得像个公园里的五岁小孩。”爱德华摸了一把自己凌乱的红色头发“但是我可以推你。”他的声音突然兴奋起来,让人捉摸不透。

“行吧。成熟的‘男士’,那就你来推我。我们再在外面待一会儿。”我坐到秋千上拿起那本我还没看完的小说。

“你想荡多高?”爱德华在我背后咯咯笑着

“随便推我一下就行。”我低头试图找到和爱德华比赛前看的那一页。

下一秒,我便迎面撞上了某个坚硬的物体,让我尖叫一声扔掉了手里的书。

“爱德华!”那个略带愠怒带有磁性的呵斥声和熟悉的、浓烈的香味让我立刻明白自己撞上了什么。

我转过头想去瞪爱德华,却发现那恶作剧的始作俑者早已逃之夭夭。

“埃斯梅你还好吧。”卡莱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温和。

我顺着声音抬起头去看那背光的英俊面孔离我如此之近。他额前那缕金发几乎要碰到我的脸,我甚至能在他的瞳孔中看见我惊慌失措的倒影。一切都开始变得恍惚,我被困在了充斥着他诱人的肉桂和麝香气味的透明气泡里,我在其中翻腾,升起又落下,渺小如一粒被风吹起的尘埃。

“我……”我张了张嘴却只说出来一个词。

“爱德华又开始像个幼稚的孩子捉弄别人了。我希望他没有伤到你。”卡莱尔说

我永远不会厌倦听他带着口音说“伤”(hurt)这个字,像是一个小小的柔软的叹息。

“完全没有。”我谨慎地呼吸着,我们的脸依旧距离很近。我试图向后拉一拉身子,让我们之间恢复正常的距离。腰部微微的牵引力才让我注意到卡莱尔的胳膊还一直环绕在那儿。

他似乎也因我们如此近距离的凝视而感到尴尬,他的目光移向下,当它落在我的胸前时,我看见他深不见底的黑金色瞳孔微微震颤了一下,然后被快速移开。可惜为时已晚,那目光带来的温度和热量在我胸前燃烧起来,蔓延至我的脸颊和腹部,我不受控制的呼吸越急促,胸口便起伏得越剧烈,那团热焰也燃烧得越旺盛。

“非常抱歉。”他松开手臂,盯着他的双脚。

“爱德华倒是刚才崴到了脚踝。”我跳下秋千弯腰捡起书,急切地想打破刚才的尴尬。我甚至想要扔下书直接提起裙子逃跑。

“我确信他已经恢复如初了,不然恶作剧之后他怎么能跑那么快?”卡莱尔对我说道,似乎没有看出我想要逃走的愿望他的目光还羞怯地在我身体的边缘游移着。

“我感觉爱德华可能想他母亲了。”我只能大着胆子坐回秋千上。低头才注意到自己沾满泥水和土尘的裙子。我徒劳地想用手和书把它们都遮住。

“快到爱德华的生日了。六月二十日。”卡莱尔倚靠到树上,他修长的手指下意识地轻轻敲打树干,缓慢、轻柔、平稳。这是他又一个可爱的习惯。当他沉浸在思绪当中总会不经意地用指尖抚摸或者轻敲木质平面。没有节奏变化,也不是复刻某段旋律,像是匀速落下的水滴、嘀嗒的钟摆。

一阵微风卷着他的气息迎面而来,轻轻掀动了一下我胸前落下的一缕小卷,我却没办法把捂在裙子污渍的手拿开把它别回原处。

“谢谢你埃斯梅。”卡莱尔突然看着我,认真地轻声说。他和我讲话时总是声音很轻,好像害怕我会因为他大声说话而生气或者逃跑,又好像他一直在低声地安慰。可他的目光如此沉重,足以连同我的心和身体一起钉在原地。

“为什么谢我?”我看着他。他扯了扯浅绿色的衬衫的领口,从最上方未系的三颗扣子里露出脖子和更多皮肤,仿佛他觉得热或则呼吸困难。我因忍不住盯着他扣子缝隙间若隐若现的胸膛感到羞愧,又重新低下头。

“每年的这个时候他会变得尤其低落。但是今年他好了很多。你给他带来了我所不能给予的感情,我将永远亏欠你和爱德华。”他的语气谦逊地让人悲伤,如朦胧的雨雾缓缓覆盖上来。

“不是这样的。你带给了他第二次机会,你是他的依靠。你也不亏欠爱德华或者我任何东西。”

“爱德华不是这样想的。他认为我诅咒了他。”他的重心缓缓向下,靠着树坐在了地面上,没有注意到粗糙的树皮刮毛了他浅卡其色的裤子后一小片布料。

他拔起一根草叶,捏在指尖反复地旋转查看。他语气中的笃定和平静让人害怕,像是他早就将这接受为了不争的事实。

“你不知道。”我气恼地反驳道。不知怎么,我总是替他生气。我站起来,不再在乎自己的脏裙子,走到他面前,强迫他抬起他悲伤的眸子。“这不是我所看到的。我看到的是,他尊敬你、爱你胜过一切。”

我全身的毒液加速流动着,汩汩地冲击着我的耳膜。不知哪来的勇气,我俯下身一把抓住他的手,连同那草叶送到他的鼻子前。他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我,那其中的纯洁让我的胃扭成一团。

“你在黑暗和孤独里度过了太长时间,你忘记了自己多明亮,忘记了自己值得被爱。”我的手连同我的声音一起颤抖着“去闻、去看、去感受。从你自己构筑的牢笼里走出来。”

卡莱尔沉默了几秒,纤薄的嘴唇微微颤动,却没有任何言语从中泄露,只是吐出了一小口带着他味道的气息。然后他嘴角向上牵动成一个完美的微笑,点了点头。

“和我回家吧。”我向他伸出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他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指,激起我胸腔里那群躁动冲撞的蝴蝶。

“埃斯梅,你知道你很适合当个诗人吗?”我听见身后的轻笑。他还拉着我的手。

我把头转向前方,想藏住脸上绽开的笑。

“围巾和手套和毯子。”爱德华一脸被逗乐的表情。“埃斯梅,原来这就是你让我帮你买那么多线团的原因。”

“生日快乐,儿子”卡莱尔说。

“谢谢。但是你们知道现在是夏天吧。”爱德华疑惑地抬起一侧眉毛,抚摸着手里厚厚的围巾。

“你可以冬天戴。最重要的是,围巾是卡莱尔织的。”我掩饰不住语气里的喜悦和骄傲。

当卡莱尔带着一点羞涩的表情在我编织的时候提出这个要求,几乎让我惊讶地扔掉手里的针线。根据他的说法,他只是‘想找个消磨时间的新方法’。他对于编织的热情远超我的预料,他询问了所有针法和花边样式,并且要求我一一教给他。整整两周,他都坐在我旁边,抱着各色各样的线团。

“是什么让拘谨的男士变成了娴淑的待嫁姑娘?”爱德华哈哈大笑,掂起围巾眯着眼睛仔细端详。

“他可是费了一番功夫才学会。爱德华你最好友善点。”我拿手套打了他的胳膊。

“我只是开玩笑!”爱德华大喊,“谢谢。它意义非凡。”他主动拥抱了卡莱尔。卡莱尔几乎发出一声惊叫。

爱德华和卡莱尔之间有着极为尴尬的身体接触界限,他们可以拉扯衣服打闹,但唯一表达爱意的肢体接触仅限于拍肩膀和后背。

被爱德华抱住的卡莱尔,在呆立了一秒后接受了爱德华的举动,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但我还是不敢相信擅长精细手术和熟悉各种打结方法的医生居然在编织上遇到了困难。”爱德华放开卡莱尔,笑着用拳头轻推了一下他的肩膀。

“每个人都有不擅长的东西。”卡莱尔平静地解释。

爱德华朝他挤挤眼。又弯腰拿起毯子。

“我们把各种织完的方块花样拼了起来。虽然你不一定会盖它,但是把它折叠起来靠着也很舒服,摸起来很暖和。”我看看我和卡莱尔五颜六色,过分鲜艳的“作品”,然后抬头小心翼翼检查爱德华的表情。

“谢谢你们。非常有艺术感。”爱德华把它拉开查看上面的花样。

“埃斯梅做了大部分工作。我很多时候是在旁边看着和帮她拿毛线。”卡莱尔急于澄清的可爱样子又让我的心脏一颤。

“我不知道还能送你什么。我没有办法出门去买你喜欢的书和唱片。”

爱德华突然那毯子裹住我,拉进他胳膊里。

“哦,爱德华。”毯子的毛边扫过我的下颌骨,痒得让人发笑。

“谢谢你代替我妈妈照顾我。”他在我耳边悄声说,然后亲了我的脸颊。

我只想紧紧抱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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