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春(五)
沈裕的一生,以梵天原为界。
在那之前,他过得顺风顺水,前程一片大好。而在那之后,犹如在荆棘丛生的山路独行,每一步都殊为不易,直至遇到容锦。
昔年皇城冲天而起的那场大火后,尘埃落定。
沈裕以为过往种种终于可以一笔勾销,可淬在体内中的毒犹如附骨之疽,又将他拖回了曾经的深渊。
还连带着容锦一起。
这些年来,病痛折磨了沈裕不知多少回,但从未有哪次如现在这般,令他真切地感受到何为切肤之痛。
在亲眼看过容锦小臂上的伤口后,每日送来的药中,那股若有似无的腥甜便愈发难以忽视。
漆黑的药汁,与容锦苍白的脸色对比鲜明,也令沈裕心中再次涌起自厌的情绪——
他如今多过的每一刻,皆是从容锦身上索取来的。
长风觑着自家主子的神色,呼吸都下意识放缓了些,求助似的看向一旁的容锦。
容锦将翻看的书信手放下,上前接了碗,柔声道:“我来吧。”
长风如释重负,立时退开了。
容锦侧身在床榻旁坐了,轻轻吹开热汽,舀了一勺药送至沈裕唇边。
沈裕掩在袖中的手攥紧,又松开。
他自是对容锦言听计从,只是也不知心理上的错觉,还是因他对血腥气比常人要更敏锐些,才一入口,就从那“苦不堪言”的药中品出血的味道。
喉头微动,竭力压抑着,才将口中的药咽了下去。
容锦看在眼中,怔了怔,随后竟低头喝了口药。
沈裕讶然:“你……”
这话还没说完,只见容锦贴上来,唇齿相依之际,将含着的药喂给了他。
她神色之中并无半分羞赧,从容而又坦荡,那双明亮的眼几乎令沈裕生出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就像是,夜色之中天际高悬的一轮明月。
清楚地映着他的挣扎与不堪。
容锦就是这样一个人。
要什么、舍弃什么,掂量得清清楚楚,从不会优柔寡断,认准的事情也一定会去做。
“我知你的煎熬,你应当也知我心,口舌还是不要用在争辩劝解上了。”容锦不轻不重地在他唇上咬了下,权当是惩罚,“这药太苦,我要寻些蜜饯来,剩下的你自己喝。”
沈裕道:“好。”
容锦得了这句,才到外间去寻红茵,沈裕捧着碗,缓缓地将其中的药饮得一滴不剩。
荀朔再来诊脉时,沈裕留住他,询问容锦的身体情况。
“还好。有我和容二姑娘在,你就别操这份心了。”
在得知沈裕已知晓内情后,荀朔一直悬着的那颗心倒是落下来了,不必再费尽心思遮遮掩掩。
不知多少人羡慕沈裕,他年少有成,后又大权在握,皇亲国戚见着也得避让三分。
可在荀
朔看来,沈裕却实在是活得辛苦。
这些年除却自家和医馆8[(,他最常来的便是这里,平心而论,若沈裕的遭遇放在旁人身上,怕是早就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荀朔搭着他的手腕,由衷感慨道:“你半辈子的运气,想来是都用在遇到尊夫人身上了。”
沈裕定定地出了会儿神,极轻地笑了声:“倒也值了。”
打从一开始,容锦就没打算告知容绮实情,怕她担忧,也怕她阻拦。
可容绮毕竟是大夫,还是医术不错的大夫。
哪怕初时没看出端倪,日日诊脉下来,也觉出不对了。
毕竟她一直想方设法地为自家长姐调理身体,补品也是亲眼看着吃着下去的,可这身体却越补越虚,哪有这样的道理?
得知事情这日,容绮险些就要去找荀朔理论,气得眼都红了:“他自己也是大夫,怎能由着你这样胡来?难道不知你还怀着身孕吗!”
容锦无声地叹了口气,牵着她的衣袖,将人给拽了回来:“此事怪不着荀大夫,是我执意如此的。”
一干事宜、可能会有的后果,荀朔同她讲得清清楚楚。
容锦听完后,依旧平静地卷了衣袖,心中的念头也很简单。
哪怕只有一丝可能,她也要救沈裕。
“阿姐……”容绮攥着她纤细的手腕,凸起的腕骨膈得人手疼,仿佛力气大些就能折断。
容绮想劝,可话到嘴边却又怎么都说不出口。
最后只是将脸埋在长姐瘦削的肩上,声音中透着委屈:“你这样,真的值得吗?”
且不提腹中的孩子会受影响,这般下去,连她自己的身体怕是都难免会垮。
这些年,容绮与沈裕相安无事,心底也认了这个姐夫。
可真到这种紧要关头,她还是希望长姐能够“自私”一些,多为自己考虑。
“我从前总觉着,这世上的人与事不必强求,聚散随缘,”容锦抚过她的脸颊,将碎发拢至耳后,柔声道,“如今才知道,人非草木,总是难免会有执念……”
今时今日,容锦仿佛终于理解了,昔年沈裕天南海北追着不放,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心境。
若依佛经上来讲,这样自是不好。
可她还是想强求一遭。
但正如昔日所言,许多事勉强不来,何况生老病死本非人力所能及。
这日,在又放了一回血后,容锦才起身便晕了过去。
若非容绮执意要陪着,眼疾手快扶了一把,真要就这么倒在地上,以她如今的身体,怕是腹中的孩子未必能保住。
容绮红着眼,坚持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荀朔默默良久,也道:“是。”
两人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因谁都知道,容锦是决计不肯听从的。
这事没能瞒过沈裕。
他在侍从的搀扶之下来了此处,遣散众人,什么也没
做,只是静静地看着昏睡中的容锦。
像是想要将她的模样彻底刻在自己记忆之中。
残阳如血,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房门再次打开。
沈裕扶着门才勉强站稳,淡淡地吩咐道:“送夫人离开。”
众人讶然,容绮原本准备了半晌的话卡在喉咙,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成英早已得了命令安排妥当,知晓此去后即将到来的会是什么,狠狠地掐着掌心,恭敬道:“是。”
“有处山清水秀的庄子,你陪着她去吧,”沈裕看向容绮,苍白的脸上浮现些笑意,“好好照顾她,将身体养好,最好是能长命百岁……”
“也告诉她,我此生了无遗憾。”
“只是先走一步,会在奈何桥旁守着,长长久久地等着她的。”
沈裕似是早已想好,神色柔和,娓娓道来,平静得全然不像是在交代着后事。
容绮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咬着指节,强行将眼泪忍回去,重重地点了点头。
沈裕行事雷厉风行,成英随他,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听竹轩中的人便去了大半,又冷清起来。
沈裕并没要人伺候,点了灯,慢慢磨着墨。
他早就想着,要留一封书信给容锦、还有未出世的孩子,只是这些时日容锦始终陪在身边,并没寻着合适的机会。
如今尽可以慢慢写了。
只是气力不济,提笔写出的字失了筋骨,软绵绵的,有些不像样子。
这应当是他此生写过最长的书信了,有说不完的话,但随着精力愈发不济,最终还是难以为继,搁了笔。
有蛾子扑来,烛火颤颤巍巍,行将熄灭。
沈裕倚着椅背,手无力地垂着,眼皮愈来愈重,神智也不大清晰。
仿佛从那烛火之中,窥见了昔年梵天原的血色。
合眼前,依稀有声音从远处传来,只是究竟在说些什么,已经听不真切了。
依旧没有引魂的阴差,触目所及之处是开得铺天盖地、犹如血色的红花。
他一时竟记不起自己是何人、来自何处,只是下意识循着远处的幽微鬼火走了不知多久,远远地望见了一条河。
河很宽,但其中的水并不深,仅过膝盖。
才踏入其中,那些深埋心底的记忆纷至沓来,如火焚身。
河中陆续伸出不知多少双手,被大火灼烧得焦黑,皮肉无存,只剩枯骨,拼了命地攥着他的脚踝、衣摆,想要将他拖入地底。
沈裕并无怯色,眼睫低垂,平静地看着这群魔乱舞的景象。
就这样不知对峙了多久,有光亮起,焦黑的手似是受了惊吓,倏地褪去。
沈裕抬眼,只见远处的岸上站了不知多少人。
看不清面貌,可身上穿的盔甲,却是他曾经再熟悉不过的。
昔年,他们遍体鳞伤、奄奄一息,血肉模糊得几乎辨不出模样,却依旧拼了命地护着他突破重围。
以身为盾,替他遮挡着密密麻麻的箭雨。
“少将军……”
“行止……”
“二郎……”
碎片似的记忆之中,他们干枯的嘴唇开开合合,唤他的方式不甚相同,却又不约而同地同他说着,“要活下去。”
隔着浩渺的大河,岸上有人向他招了招手,粗犷的嗓音一如当年,大笑道:“还不到相见的时候,少将军,你该回去了。”
恍惚间,似是有人攥了他的手腕。
低柔却坚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沈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