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跟随在荀朔身后,推门而入时,容锦的心跳仿佛都因着房中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愈发激烈。
原本紧闭的窗牖被沈裕自己推开,寒冬凌冽的风灌进房中,将门窗吹得咯吱作响。
容锦想关,却被沈裕给拦了下来。
沈裕低垂着眼,按着的脖颈不断有血从指缝中溢出。
但好在没有伤及咽喉要害,应当是他及时觉察到不对,及时躲避,致使暗器擦着颈侧而过。
荀朔惊疑不定地看过伤处,神色却并未有半分缓和。
容锦觑着他的反应,心沉了下来。
“怎么,”沈裕瞥见被自己血迹浸染的手指,闭了闭眼,声音沙哑道,“这暗器藏了毒?”
既是要对他动手,自然是多几重杀招才算保险。
正是想到这一点,先前才没让容锦进门,自己强撑着起身,将房中所有窗牖打开。
“八成,”荀朔先给了沈裕一粒丸药,熟练地为他处理伤口止血,沉声道,“但究竟会有何影响,一时半会儿也难说清,还得细细看过再说。”
颜青漪早就提过,沈裕的体质与常人不同。
无论是药,还是毒,作用在他身上的效用都要打上些折扣。
容锦曾因好奇,私下试着问过颜青漪,这才知晓沈裕当年沦落漠北之时,曾因武艺超群,耐力、毅力极佳,被漠北大巫讨去。
那位大巫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地牢之中关押不少囚犯,用来试他新研制的毒药。
常人在其中活不过月余,白骨累累。
沈裕全凭命大,才硬生生地撑了下来,饶是如此,原本强健的身体也被毁得千疮百孔,沉疴顽固,遗毒至今。
沈裕缓缓地嚼碎那丸苦药,也不知想起什么,极轻地笑了声。
荀朔小心翼翼地清理了伤口,才敷上止血的药粉,就被涌出来的血冲散,反复几回才总算是勉强止住。
他抹了把额上渗出的冷汗,终于得空解释道:“这匣子我这一路带在身旁,到驿站之后才离身,不知是被何人盯上,做了手脚……”
荀朔绞尽脑汁回忆着有什么疏漏之处,沈裕平静道:“你怎知,这暗器不是最初就在其中?”
“怎会?”荀朔下意识反问,“这可是肖老将军给的……”
他对上沈裕的视线后,话音越来越虚,后半截隐没在寒风之中,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兴许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调我出湖州,”沈裕攥了衣袖,“只是没想到我的命居然能这么硬,到如今,还没遂了他们的心意。”
在决定赶赴宣州时,沈裕不是没想象过这一丝可能。
但还是没能冷心冷情到底,早年的种种过往勾着,令他最终选择冒这个风险。
他难以抑制地咳了起来,原本好不容易止住的伤口再次裂开,唇角也隐隐有血渗出。
荀朔再次手忙脚乱。
容锦上前,隔着衣袖,覆在他微微颤抖的手上。
她不知该怎么开口,才不会显得像是在可怜他,只能这样默默候着。
大敞的窗口有人影闪过,容锦抬眼看去,只见身着夜行衣的商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房中。
他脸上没了平日的懒散与笑意,也没顾得上同她寒暄,将飞鸽传来的消息给了沈裕。
沈裕扫过那截纸条,漆黑的眼眸犹如大雨将至前聚拢的阴云,冷静道:“此处留不得了。”
“不成,”荀朔矢口否决,“以你现在的身体,经不起任何折腾,非要如此的话与送死无异。”
沈裕时常不遵医嘱,此时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因他的情况实在太差了些,就连容锦这样不通医理的人,都能看出沈裕已是强弩之末。
为今之计,只能故技重施。
趁着夜色正浓,令人扮作沈裕的模样,乘车佯装离开,吸引幕后之人的注意。
诚然依旧有风险,但已是权衡之下最好的抉择。
“我来时已经吩咐了吕嘉,若是未曾收到我的消息,便调兵来接。”沈裕手指微动,大致估算着脚程,嘱咐成英,“你驾车往湖州方向去,快则明日清晨,迟则晌午,就能遇到湖州遣来的人。”
成英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只是目光扫过容锦时,微微停滞。
容锦尚未反应过来,沈裕就已经先开口道:“她留下。”
他语气是不容辩驳的笃定,成英一时没敢多言,容锦却陡然明白过来。
“你总是时时将我带在身侧,”容锦仰头看向沈裕,轻声问,“我若留在此处,如何能让人信你已经离开?”
这样简单的道理,成英都能想到,沈裕又岂会不明白?
他只是不放心她冒这个险。
沈裕沉吟不语,搭在容锦腕上的手微微收紧,昭示着他的偏倚。
“公子,”成英咬了咬牙,屈膝半跪在沈裕面前,恳切道,“当以大局为重。”
成英跟随在沈裕身侧这么些年,清楚他的筹谋与算计,实在不忍看着数年心血就这么付诸东流。
与之相比,容锦实在算不得什么。
荀朔生性优柔寡断,遇着这种情形,只觉着头都大了,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商陆静静站在窗边,等候沈裕的决断。
一室沉寂之中,容锦将碎发拢至耳后,打破了这寂静,向仍旧跪在那里的成英道:“我随你走。”
“我若是留下来,驿站只会因此变得更不安全,也可能会让所有安排都成了无用功。”容锦缓慢却坚定地抽出自己的手,问沈裕,“你想就这么折在此处吗?”
沈裕可以死,但不是现在。
所以到最后,他还是松开了攥着容锦的手,鸦羽般的眼睫微微颤抖,再开口时就连声音仿佛都失了一贯的沉稳:“照顾好她。”
成英暗暗松了口气,随即道:“是。”
接下来的一切有成英他们安排,
容锦无需费心,只要演好自己就足够。
临近子时,她扶着披着大氅、扣着兜帽的沈裕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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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站的车夫睡眼惺忪,但还惦记着这是位身份非比寻常的贵人,恭恭敬敬地将人送出大门。
容锦有意稍作停留,给了他一锭银子打赏,这才登车离去。
车门严严实实合上后,那人掀了大氅,露出张几乎不见血色的脸,正是商陆。
他并未因当下的处境有任何紧张之色,眼中映着微微跳动的烛火,倒像是嗅着血气的小狼,仿佛下一刻就要跃出去咬断敌人的咽喉。
容锦按了按心口,蹙眉道:“你就这么跟过来,驿站那边呢?”
“公子说,多留我一个也无用。”商陆舔了舔干涩的唇角,解释道,“他不放心你,打发我来跟着。”
像是担心她害怕似的,嘴角一翘,额外补了句:“容姐你放心,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不会让你出事。”
他也不知是从何处来的,衣袖上蹭了尘土,发上还沾了片干枯的碎叶,自个儿却毫无所觉。
容锦被商陆这宽慰的话闹得哭笑不得,抬手拂去碎叶,随口道:“你就这么听他的话?”
商陆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容锦早就知道他对沈裕唯命是从,只是从前为了避嫌未曾多问,想了想,有意无意道:“我记得你曾提过,你与公子是在漠北相识的。”
“是。”商陆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也没再瞒她,顺势提起旧事,“容姐,你听过漠北那位大巫的名头吗?”
“听过。”
商陆抚过袖中短剑的刻纹,轻描淡写道:“我自记事起,就关在他的地牢里……”
他那时也不叫“商陆”,是旁人口中,没名没姓的“小杂种”。
大巫看中了他的筋脉骨血,留了一条命,养在那犹如迷宫的地牢之中留待放血,经年不见天日。
身边的人死了一茬又一茬,他才鹦鹉学舌似的,磕磕绊绊地学会了几句话,迷迷糊糊地弄懂了一些事。
直到遇着沈裕。
那是头一个,能靠武力压制住他的人。
弱肉强食是地牢之中的准则,他那时已经闭眼等死,可沈裕并没杀他,甚至将他想要抢夺的果子分了一半给他。
在那之后,沈裕的身体每况愈下,却慢慢教会他说话。
在那阴暗的地牢中同他讲地上的光景如何,讲京城两市的繁盛、曲江池的杏花烟雨,讲漠北的狂风、醉人的烈酒……
再后来,沈裕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带他出地牢,自王帐而起的大火烧透半边天时,给他起了现在的名字。
“……我用这把短剑,刺透了大巫的心脏,而后随着公子回到京城。”商陆吹了下鬓角垂下的散发,苍白的脸上浮现笑意,带着些怀念的意味。
容锦托着腮,认认真真听完了所有,从中窥见了沈裕那段缺失的过去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