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目光转而投向倪应竹,见她脸色苍白无处压制的疲惫,眼底却是一派的敞亮,一瞬间大家顿悟,她知道这个人是谁。
“张主任,还有各位学长学姐,谢谢你们来送我妈最后一程,我家里还有点事,就不送了。”
午后的阳光穿透楼道的玻璃,碎光落在她挺直的脊背,在她有力而坚定的脚步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恓惶。
正要离开的张主任他们攸地收拢脚步,先是张衡掷地有声:“爸,我有点不放心阿竹姐,我们上去看看吧?”
一言似乎可定乾坤,疲惫的众人瞬时充满力量的样子。
“对的,倪老师才刚走,她最是善待阿竹,主任,终归是相识一场,算我们替她上去看一眼……”
张主任是在场年龄最大的,又是县医院的老专家,但凡惠城土生土长的人,几乎没有不认识他的,当下这种境况,他理所应当的变成了众人的主心骨。
张主任定了定神:“行,我们一起上去。”
话落,只听三楼楼道间哭声喊声吵闹声,锣鼓喧天都没这般热闹,几个人本能的看了看对方,脚下的步伐不约而同的加快。
“倪应竹,你有良心吗,阿欢虽然不是你亲妈,可她好吃好喝供着你,砸锅卖铁也给你上了大学,你但凡有点良心也不能不给她活路啊……”
“就算她变成植物人又怎么了,她只要还有口气,你当丫头的就应该端屎端尿的照顾她,你放弃治疗你还是个人吗,我可怜的妹子,你怎么就瞎,养大了这么个白眼狼……”
除了一开始张主任他们听到的女声,眼下正说话的,是不同于前者另一个中年妇女的哭喊声,期间还夹杂着中年男人的数落:“狼心狗肺,养不熟的白眼狼!”
张衡二十二岁,是川城医科大学大四的学生,他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要着急,这说的都是人话吗,倪老师走了最伤心的难道不是阿竹姐,什么放弃治疗,什么养不熟的白眼狼,阿竹姐那么善良的人,哪里由得他们信口乱喷。
倪应竹冷冷的站在楼梯口,眼前的两女一男,本应该是母亲最亲近的人,可是这么多年,除了半年前他们来过家里一趟,劝母亲不要动手术之外,可曾真正关心过她哪怕一次?
倪应竹不想用最大的恶意质疑本该最亲的人,可三天了,他们并没有住在天涯海角,母亲从告别仪式到出殡,他们任何一个人,没有一句关怀,更不曾屈尊踏进这个家门半步。
现在,句句诛心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控诉她的不孝,有几分真心当真以为别人不知道?
没有期待就没有失望,倪应竹只是感到不值,凭什么,这样的家人要拿走父母亲半辈子积蓄买下的这个家?
耳边轰隆,倪老师开导倪应竹的话再次闪现耳廓:“阿竹,如果妈走了,这套房子你大舅一家人一定会来抢,不要和他们争,给他们便是。”
倪应竹不甘心,她摇头:“我不要,这是我和妈的家,家里有我们所有的回忆。”
她没有说出口,家里还有支撑她走完此生最需要的温暖,她舍不得。
倪老师笑着摆摆手:“傻孩子,回忆在我们这里啊。”
她指了指心口的位置。
倪应竹年龄不算大,经历也没有那么丰富,当时的她还不了解倪老师的良苦用心:这个现实的世界,别人没有耐心和闲情了解你真实的为人,善良若是没有牙齿,在有心之人的恶意丑化下,人云亦云到最后可能连你自己都会陷入我不该活在这世上的绝望。
倪应竹还那么年轻,她未来的路还很长,摊上倪舅舅那样泼皮无赖的一家人,讨不到好的。
名声这个东西,除非你站的足够高足够强大,不然他化为利剑的时候,真的可以要了一个人的命。
倪老师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教导倪应竹审时度势,可她骨子里的直爽和正义让她在很多时候不会给自己做的诸多事情裹上更华丽更容易让人接受的外衣,倪老师不放心她,更不放心的是家里的一对哥嫂,他们的贪恋和丑恶,如果可能,她愿倪应竹这辈子也不要碰到他们。
但是不可能,她若是有一天闭了眼,他们绝对会撒播所有的恶意只为了拿走这一套不值多少钱的房子。
“你们怎么才来?”倪应竹对他们的指控无动于衷:“我才把我妈送走,我这就带你们去。”
倪应竹说着转身,在倪舅舅他们眼中,这是装模作样要气死他们。
倪舅舅伸手,本意是要抓住倪应竹,明人不说暗话,开门拿上自己的东西滚蛋,可因为倪应竹背对着他又是下楼的趋势,他一抬手抓心不稳,眼看是要将倪应竹推下楼的架势。
正上楼的张衡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扶稳倪应竹,怒目而视:“你们做什么?”
太会审时度势的人,往往都是欺弱怕硬的,张衡这一声怒吼,倒是一时镇住了倪舅舅他们三个。
“阿竹姐,你没事吧?”
倪应竹后知后觉,摇头表示自己无碍,看见匆忙上楼的张主任一些人,面上不自然的露出些尴尬。
“我没事,张主任你们不是回家了吗?”
张主任皱着眉头,虽是别人家家事,可这些年没听说倪老师和她大哥家还有往来,现在这情况,孩子们小不懂,他和夫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这算计的心思不是明摆着的么。
张衡妈妈站出来:“几位是倪老师的亲戚吧,来送我大妹子最后一程?”
若他们接上这话,好歹来一场至少去公墓送一送倪老师,算他们把人想坏了,若他们不接话,闹这一场的心思,可真的就是司马昭之心了。
倪舅舅耍无赖,一开口便没有给大家误会他的机会,而是坐实了他就是无利不起早那种人。
“送什么送,我妹子已经死了,我当大哥的,来自然是为了拿回属于她的东西!”
倪老师的几个学生倒抽一口凉气,目光自不为然落在了倪应竹身上,就见她面无波澜,连眉毛似乎都没有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