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老爷子八十多了,平常没事就喜欢到家附近的公园遛弯,实在是家里太无聊了,他好下棋不但没人陪,过分的时候家里除了护工和佣人,连个有血缘关系的活人都见不着,时间长了,为表达自己的抗议,老爷子这天谁也没告诉,自己溜达溜达便去了公园。
可到底过了八十岁,保养得再好,一公里左右的步行足够让他大汗淋漓。
老爷子压下大腿弯着脊背缓慢地坐下,看人来人往,看广场中央精气神饱满的跳舞人,忽然有种顾影自怜的颓败。
他就是命苦,老婆子去的早,好歹给他留下了两个儿子,可他却没有照顾好他们,多年前老大和媳妇遭遇那样残忍的车祸,面目全非什么都没有了,直到现在他都不敢再回想。
小儿子不屑说,三十六了还是个单身狗,没脸没皮跟自己侄子作比较,一说让他结婚,他反问自己:为什么不催阿铭?还挑事儿说阿铭已经二十六也到适婚年龄了,再不催他,他们就一样了。
钟老爷子气的差点扔拐杖,怒吼让他滚走不要再回来了。
好嘛,他还真是翅膀硬了连反话都不会听,这个月干脆面都不见,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死在外面了。
呸!
老爷子摸着木头椅子喷自己,真是老糊涂了,拼着不要钟家的那么些产业,这个家也不能再少一个人了。
钟老爷子双掌杵着拐杖,用了少半个小时都没有缓出多余的气力,一时面色更加不好。
倪应竹从他身边经过,就很奇妙的感觉,冲他那边多看了一眼,脚下跟镶了钉子一般,前行的脚步顿住。
“爷爷!”倪应竹试探的轻声,“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这个年龄一个人出门,家里就真的放心吗?
瞧他这一脸的汗,不会是哪里不舒服吧?
钟老爷子缓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有人喊他,这么多年,除了黄靖雅这个侄孙女儿,还没有人这样软糯喊他爷爷过。
他们都习惯喊他钟老,钟爷爷,钟老爷子,单纯爷爷两个字,不知道为何,很少有人叫。
“哦,叫我?”钟老爷子弓着脊背,一手掌心继续杵着梨花木拐杖,一手指了下旁边的位置:“来,坐下。”
一辈子呼风唤雨的人物,尽可能的让自己表现的和善,可说出口的话多少带着命令的意味,不过倪应竹对这些方面表现比较迟钝,不觉什么,爽快的坐了下来。
“一个人?”钟老爷子先开口,纯白的眉毛微微挑了挑。
倪应竹点头:“嗯,我看您不太舒服的样子,要不要我帮您叫您家人?”
钟老爷子吹胡子瞪眼的哼了倪应竹一声。
倪应竹一脸茫然。
以前总听母亲说:老小孩老小孩,人老了跟小孩子一样,爱使小性儿,但特别可爱。
又想起母亲,她的音容笑貌,以及她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倪应竹迷茫的脸缓缓扯出一点笑容。
钟老爷子年龄阅历摆在那里,此生阅人无数,却少见倪应竹这模样这气质的,眼神澄清如天山泉水,笑容恬淡却有动人的力量。
“你是哪家的?”
看她气质,钟老爷子推测她是家境不错的家庭养出来的姑娘,以他在川城的地位,只要她说,他总能和她爷爷奶奶辈攀点交情的。
“怎的一个人,没有朋友吗?”
一连两问,倪应竹笑着应答:“我不是这里的人,一个人也挺好的。”
她有两个很好关系的朋友,都在川城,心情低落的时候也想找她们聊聊,后来算了,至亲之人骤然离世的悲苦,她一个人承受就好了。
钟老爷子又哼:“你就骗人,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没朋友就没朋友,讲什么喜欢一个人,我老爷子又不会嘲笑你!”
心道,看我这么大年龄了,不也是一个人。
“多大年纪,老爷子别的没有人脉有点,介绍几个朋……”
想到什么,钟老爷子不禁然上下打量倪应竹,跟丈母娘看女婿一样一样的眼神,那是越看越满意。
倪应竹不由缩了下脖子,总觉得老爷爷面色不太善良的样子。
“爷爷,我给您切切脉可行?”
大事不妙的感觉,倪应竹决定做完自己想做的事,立刻脚底抹油。
钟老爷子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看着倪应竹的眼神除了兴趣还有些惊喜,“竟是会摸脉,是川城医科大的学生?”
老爷子说着话,手腕递给倪应竹,问吧问吧,他就是年龄大了,其他没什么毛病,不怕看医生。
倪应竹面色尴尬,她其实科班学会计的,不知道现在说会不会被老爷爷臭骂一顿。
不过医者仁心,半个医生不妨碍她也有兼济天下的医者之心,所以无论如何不能辜负了老爷子的信任,倪应竹专注的摸到了钟老爷子手腕上。
“爷爷,我自己做的中药丸,给您吃!”确如钟老爷子所想,脉象没啥大问题:“年纪大了,您少发脾气,儿孙自有儿孙福,您放宽心好好休息才是正理儿。”
大毛病没有,就是肝火旺,看面相也不是脾气暴躁的主儿,倪应竹推测,定是家里有不听话的不肖子孙。
大家不都说嘛,不孝的儿孙全家的灾难,看见一次就要爆发排山倒海的愤怒,控制都控制不住。
呦,还真让她给摸着了。
钟老爷子一脸兴味:“你自己做的,干净卫生吗就给人吃,有国家检测标准合格证书……”
自然都没有,倪应竹伸手要拿回自己的药丸,用实际行动反抗钟老爷子的坏嘴。
“爷爷你嘴很坏,我的药还我。”
钟老爷子上了年纪,差一点就被抓个正着,还好年轻的时候锻炼多现在还算灵活,这才堪堪躲过了倪应竹的魔爪。
“给我了就是我的,送礼物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倪应竹说不过他:“那您最好拿去医院化验成分,看会不会我想要谋害你!”
好心被嫌弃,倪应竹气完要走,没两步又想他一个老人回不去家就太可怜了,脱下书包从里面拿出两百块钱,转身塞到钟老爷子手中。
钟老爷子:“……”
活了一辈子,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人了,第一次竟被一个小屁孩子施舍,这合适嘛这个。
“叫什么名字?”钟老爷子玩笑:“我好要报答你这恩情!”
倪应竹不说,只嘱咐道:“您快叫车回去,家里人要担心的。”
说完转身快步离开,心道只要他安全回家,不比什么都重要。
还报答,只希望热心可以传染,她的亲朋好友若是遇到困难,也有人可以不计回报的施以援手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