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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宅无名,但年头却久,听说打从清朝那会儿就一直在了,再有中间历经了不少风雨摧折,最严重的一次,赶上了wenge,被人抢的抢,砸的砸,最后还被一把大火给烧了,尔后几番修缮下来才有了如今的模样。
而且时间太久,谁也不知这老宅原来的主人姓甚名谁,加上个中过程少有人知,也就没几个知其来历。
不过,现在这宅子的主人姓陈,叫陈麻子。
这陈麻子五六十的岁数,人如其名,满脸麻子,一年四季都是脏兮兮的,连身稍显干净点的衣裳都没换过,皮肤黝黑,身子精瘦,背微驼,平日里一缩身真就像是只成了精的老猴,许是上了岁数,脑门儿上都不见有新生的发茬冒出来,连剃头都省了。
可人虽老,陈麻子的精神头却很好,平日里一有空闲大都在山上转悠,是个护林员。
这天,他一如既往的巡山回来,老远就瞥见老宅前站着个人。
夕阳之下,只是打眼一瞧,陈麻子心里就有些犯嘀咕。
要说这人啊,那可真是有些不一般,不一般在哪,在他的长相,用老一辈的话说那就是忒邪门。
但见这人模样俊俏,狭眉挺鼻,肤色白皙,抿着薄唇,一头长发半绑半散,瞧着年过双十的模样。但唯独这一双眼睛最特别,长的是一双眼角外飞的凤眼,更特别的是这右眼居然还是蓝色的,淡淡的灰蓝,隐隐泛青,乍眼一瞧,像是能勾人魂魄般,可不就邪了门么。
青年一身黑衣,站在老宅前似是看着什么。
“有事吗?”
陈麻子问了句。
青年回头看去,问,“你这院子租么?”
“租啊!”
陈麻子一听不禁面露喜色。
“进来说吧!”
“嘎吱!”
半掩的木门被推开。
院子不大,却也不小,前后约莫有个五六十米,里面种着花花草草,再有一条青石小径自院中蜿蜒而过,从门口一直到尽头。
尽头是座木楼,木楼老旧,高低两层,瞧着像是民国时期的风格,门窗紧闭,多显破败,漆色斑驳,许是太久了。
院心还有颗枇杷树,这树可当真够粗的,粗如缸口,老干虬枝,瞧着不下百年,别看是冬天,可仍旧枝繁叶茂,亭亭如盖。
“我一般都住在镇上,这里也就平时过来打扫打扫,不过里头的东西都是新的,去年还有拍电影的过来取景呢,你要是长租的话我给你算便宜点!”
“我看看!”
青年点点头,只走到那颗枇杷树下,看的出神。
“势头不错吧,这树比我还老哩,是我爷那辈儿的。”
“老早以前这院子还发生过一场大火,这树都被烧成碳了,本以为活不了了,没成想第二年又冒出了芽。”
“我可给你说,这琵琶一入夏就能结果,啧,甜的掉牙,听我爷说还是一个在终南山修行的女道士种的,可惜,最后不知道什么原因入世下山了,再也没回来!”
像是一个人久了,陈麻子跟在青年身旁有一句没一句的说了起来。
他却没留意到,青年听到“女道士”三个字时,抚摸树干的右手不可察的颤了颤。
“租了!”
“明天你来拿钱,晚上我就住在这儿!”
青年忽然开口。
一听要租,陈麻子立马喜笑颜开,两排黄牙怎么藏都藏不住,又把该说的都说了,这才出了院子。
许是看的太过入神,那青年就如老僧入定般站在树前一言不发。
良久,才听。
“回来了,我回来了!”
他喃喃低语,脸色却有些白,嘴唇紧抿,像是要能咬出血来。
再转头,正是苏恨水。
说完,他转身走进木楼里取出一只碗,又绕树转了半圈,走到东面,再往外踏了五步,随后从墙角取过一个铁锹,掘开了地面,只深入不到一米,竟从土中挖出一黄泥色的陶坛,坛口泥封。
取出陶坛,苏恨水复又填好了浅坑,望着天边如火夕阳,缓缓倚树坐下。
坛上有字。
“红尘!”
两字乃是丹漆所写,字迹清丽娟秀,用的是瘦金,写的是繁体。
苏恨水摩挲着字迹,迎着群山间的晚霞,终于拍开了坛口的泥封。
一股醇厚无比的酒香霎时在院中铺散开来,随暮风飘远。
这赫然是一坛深埋多年的老酒。
夕阳之下,但见酒浆倾倒而出的一瞬竟如血殷红,可落在碗中又变成了琥珀色。
不说,不言,眸光闪烁,他抬手就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酒浆入喉,涩中带苦,苦中透着辛辣,辣中又有回甘,而后如烈火升腾,冲荡五脏,遍及六腑,蔓延至四肢百骸。
一碗饮尽,就见苏恨水面无表情的脸上依稀滑下两滴清泪来。
随即,他又端起第二碗似长鲸吸水般的大口吞饮了起来。
接着是第三碗,第四碗,第五碗……
不曾想,这一坐,他竟是从夕阳西坠坐到皓月东升,从晚霞暮风,坐到寒霜愁雾。
直到夜色里传来一连串的鞭炮声,苏恨水才抬起有些微醉微醺的眸子,踉跄着爬起,不知是否错觉,醉意阑珊之下,月影下的枇杷树前,依稀多出个人来,眉目带笑,手中捧着一本道经,环树而行,口中一字一句的念道:“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
他身体一僵,神色剧震,却还是待在原地,不敢有所动作,连呼吸都像是跟着停止了,仿佛害怕因为自己的一举一动将眼前人惊散。
可看着近在咫尺的身影,苏恨水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嘴唇翕动着,终于哑声喊出两个字来。
“惊鸿!”
可语出一刹,眼前的念经声消失了,人影也不见了。
月华如旧,偌大院中只有老树屹立,独他一人。
一切,不过是一刹幻想罢了。
苏恨水抬起半空的右手慢慢又放了回来,嘴里发出一声似呻吟似呜咽的怪笑,转身头也不回的走进木楼。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