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襄叮嘱完这些事情,心头终于感觉到一阵如释重负,很松快地摊在床上继续摆大字。
这个长安城已经不是她的长安城的,但卫襄,也不再是属于长安城的卫襄了。
大哥如今渐渐在京卫大营有了前程,嫂子也是个很好的人,爹娘有他们孝敬,自己总归是放心的。
而大嫂上辈子因为她的连累,一辈子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提心吊胆了半辈子,但愿这辈子,她能稍稍对大嫂弥补一点前世的过错,让一家人平平安安,好好地走完凡尘这一世吧。
很快,就到了举行宫宴的日子。
卫襄一大早起来,梳洗停当,穿上了那套熠熠生辉的宫装,坐在妆台前,看着香兰将首饰一件一件地往她发髻上插。
“真重啊,像是要去打仗一般呢。”
她捶着肩膀一声叹息。
卫襄这个动作却是吓得香兰一声大喊:
“二小姐您可千万别动!”
羊脂玉制成的首饰虽然看起来华贵又无暇,但插在发间是最容易掉落的。
昨日被卫襄那么一吓,香兰也算是知道轻重了,自然知道这皇帝亲赐的首饰若是落在地上摔碎了,会是个什么后果。
卫襄只得端端正正坐好,任由香兰精心为她收拾好,然后僵直着脖子出了门进宫赴宴。
皇宫专门招待他国来使的大殿早已由礼部与内务府的人共同布置妥当,虽然因为大周国丧未过,并没有太过奢华,但仍旧是花开筵席,褥设芙蓉,并没有失了大国该有的礼数。
大殿之外,更是奇花异卉,在这初夏的大好时节里,开得花团锦簇,极尽鲜妍。
但一身织银线宫装的卫襄光彩照人地跟在皇后卫锦身后缓缓走来的时候,这所有一切的美景还是有了一瞬间的黯淡。
卫襄原本脸颊稍微有些圆润,在这美貌女子众多的长安只能算得中上之姿。
但因为从蓬莱一路日夜不停地赶回长安,又在皇陵不眠不休地为先帝和孝慈太后守了十日陵,骤然瘦了好几圈下去,整个人似乎忽然间就褪去了少女的稚气。
她的眼睛明亮而坚毅,姿态端庄而高傲,眉眼间更是隐隐透出了与皇后卫锦有五六分肖似的美艳。
兼之她今日穿着一身端庄的宫装,满身的银线在初夏耀眼的阳光下光芒闪烁,随着她的走动若隐若现,更是与她发髻上那套华贵的首饰完美相衬,将大周贵女高贵优雅的气度尽显无疑。
可想而知,等会儿进宫的贵女们在大殿中齐聚在一起的时候,卫襄会如何吸引去所有人的目光。
因为国丧和害怕去和亲,而穿的都不出挑儿的贵女们一眼望见,心中羡慕惋惜等等情绪十分复杂,低低的议论声在花间立时响起。
“果然还是那个二傻子,穿成这样,唯恐不会被选上去和亲吗?”
原本十分担心自己会被送去和亲的永和郡主虽然暗暗松了一口气,却还是口气微酸地说道。
闻言,立刻就有人开口附和:
“谁知道呢,出风头也不选个好日子,真是愚不可及!”
“这有什么,她往日里仗着孝慈太后和皇后娘娘,耍足了威风,如今正是需要她出力的时候,穿成这样,正是她有自知之明!”
另一个向来看卫襄不顺眼的贵女更是幸灾乐祸。
站在不远处的苏静姝听得这些人的议论纷纷,心中气愤,却也着实为卫襄今日的风头担忧。
苏静姝好歹是永昌侯府的嫡女,和那几位说酸话的官家贵女不同,她是知道卫襄这身打扮的来历的。
宫里赏下的,今日卫襄又是跟在皇后娘娘身边的——
这是不是说,就连卫襄的亲姐姐,都会把卫襄抛出去做一颗棋子?
苏静姝怔怔地望着卫襄半晌,差点流下泪来。
原来卫襄这么多年的肆意快活,到底还是要付出代价的吗?人活在这世上,为何就这么难?
而跟在皇后娘娘身后的卫襄却是心绪半点波动都没有。
当远处三三两两散落花丛间的贵女们看见皇后的仪仗,纷纷跪在原地行礼之时,卫襄悄然往旁边退了一步,却是忍不住笑道:
“姐,你说今日这么多如鲜花一般的女子,若是那毗陵的四皇子眼拙,看不上我怎么办?”
卫锦抬头望着远处那么毕恭毕敬的贵女,笑容里带着不在意:
“今日的事,你尽力而为就可,反正受天下百姓供养恩惠的人,并不是只有我的妹妹,还有皇家的公主郡主们。反正,她们的舌头也太长了。”
卫襄听姐姐说这话,就知道那些人定然在远处没有说什么好话。
不过她从来就无所谓,不是一路人,爱怎么说怎么说,她才不会为了这等无聊的事情生气。
卫襄笑笑,上前挽住了姐姐的手臂,笑容在灿烂的阳光下如花绽放:
“姐姐只管放心,今日,我会努力让那四皇子看上我的。”
而另一边被人簇拥着走过来的男子望见这笑容,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他望着跟在皇后身边的少女动人的容颜,也微微一笑。
六弟啊六弟,今日,真该你来呢。
不多时,男女宾客就分拨进了大殿,随着皇帝的到来,这场宴会正式开始。
但是跟大周的贵女们看见卫襄这出彩的装扮时复杂的心情一样,进宫参加宴会的世家子们看见卫襄这身装扮,心情也很是复杂。
长安子弟,幼年时不是跟卫襄厮混过,就是被她打过,但大多从没觉得卫襄好看过。
毕竟这家伙就算从来不穿男装,出去胡混也都是大大咧咧穿女装,但她只要一开口说话,一抬手打人,立刻就会让人忘了她是个女子这件事。
所以今日猛地一见这样貌美端庄的卫襄,心中惊讶有之,赞叹有之,忍不住就多看了几眼。
但别的想法,是没有的,也不敢有。
唯有唐子笑一看见卫襄这身装扮,是彻彻底底黑了脸。
他们都知道毗陵四皇子是所为何来,也都没想过皇帝会直接将卫襄推出来。
坐在他旁边的裴照一看见他这脸色,立刻伸手推了他一把以示提醒:
“嘿,你干嘛呢?别黑着脸,被人看见了不好!你那军棍的伤可才好,小心坏了气氛,皇上再罚你!”
唐子笑却不管不顾,恨恨地锤了一下面前的桌案,眼眶都红了:
“大周尊贵的公主和郡主们都去了哪里,为何要让她来!”
裴照赶忙低声安抚唐子笑: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皇后娘娘什么性子你不是不知道,护短护得那么厉害,怎么会舍得将自己的亲妹子送去毗陵?你放心,以卫老大的本事,大概那什么四皇子就算看上了她,也绝对带不走!你呀,就是关心则乱!”
裴照说着,又示意唐子笑看坐在他们不远处神色平静无波的尉迟嘉:
“再说,那位都不急,你急什么啊?”
“他?”唐子笑眼眶更红了:“卫老大这辈子,都栽在他身上了!”
但无论唐子笑如何不忿,裴照如何安抚,这场宴会并不会因为他们的不满而有所延误。
当大殿之内的人向皇帝行礼完毕,陆续落座之后,毗陵的使臣就率先出列,对着大周皇帝表达了敬意,大周礼部的官员也立即给予了热情的回应,双方的气氛很快进入了融洽的阶段。
然后才由毗陵国的四皇子贺兰恪站出来亲自向大周的皇帝敬酒,表达毗陵愿意与大周结百年之好的意愿。
皇帝也很体面地给了回话:
“大周与毗陵向来如同手足兄弟,原本就是两邦和睦,今日四皇子亲自前来大周,朕十分感动,只愿大周与毗陵世代友好,永睦而无争!”
说完,皇帝就饮尽了杯中酒,表示自己对贺兰恪敬意的接受。
贺兰恪心中权衡一番,也只得饮了自己杯中的酒,直接说要结姻亲之好的话就有些不好说出来了。
因为他听得出来,大周皇帝对于联姻之事,并不情愿,不然不会在他刻意露出风声之后,推一个根本不好对付的卫襄出来糊弄他,并且此时绝口不提。
他已经可以想象得出来,若是他此时开口求亲,皇帝会直接将卫襄赐婚给他,至于能不能带走,是要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呵,他还真是没听说过这世俗间谁能强娶东海仙门弟子的!
而卫襄那个女子……
贺兰恪坐回了座位上,肆无忌惮地打量了过去。
姿容尚可,却偏偏是六弟的师妹,真是可惜啊。
卫襄就坐在皇后下手的位置上,高高在上,与贺兰恪遥遥相对,自然是第一时间察觉了贺兰恪肆无忌惮的眼神。
但她一点儿都没有如同贺兰恪预料之中那样羞涩躲避,而是大大方方地举起面前的酒杯,朝着贺兰恪遥遥一举,眨眨眼睛,一饮而尽。
这,这是挑衅!
这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这个蓬莱弟子就是专门来应付他的!
贺兰恪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但众目睽睽之下,贺兰恪也不好发作,只得按下心中的不虞,含着闷气将自己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待到酒过三巡,宴至半酣,大殿中的气氛就随意了许多。
毗陵的使臣自有礼部的官员去应付,因为国丧而拘禁已久的其他权贵朝臣们就纷纷借此机会向皇帝皇后敬酒,女眷们也三五成堆地开始套交情。
卫襄向来不耐烦这种宫宴,见贺兰恪一时半会儿还没提出什么出格的要求,干脆起身准备去偏殿里松快一会儿。
毕竟她顶着满脑袋价值连城的首饰直挺挺地装了这半日的淑女,也是快要绷不住了。
皇后也没拦着,点点头应允了。
卫襄就起身向帝后行了礼,走入了偏殿。
而这边贺兰恪一见卫襄起身,他也立刻起身跟了出去。
他思来想去,既然这个女子就是皇帝推出来对付他的,那总要去会会,才好做下一步打算。
这边紧盯着贺兰恪的尉迟嘉见状,也默然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施施然地站起身,像是很随意一般跟了上去。
偏殿中,卫襄刚找了张软榻准备歪一会儿,就听见身后有个低沉的男子声音传了过来。
“卫二小姐,您大概就是那位一口气为我六弟赚了一大笔银子的姑娘吧?要说,你们大周的达官贵人真是有钱,不过我想不通的是,卫二小姐您既然与我的六弟过从甚密,甚至可以说……情投意合,又何必来搅和今日我的大好姻缘呢?”
卫襄回过头,不出所料,站在她身后的人,正是贺兰恪。
因为是初夏,偏殿的门并没有关得很严实,屋内光线敞亮,映照得贺兰恪的面容温和清雅,与贺兰辰颇有五六分相似,但是贺兰恪的清雅中却自带一种黄家子弟的桀骜,与贺兰辰清风明月一般的清雅完全不同。
到底一个自幼身处皇权之争,一个自幼在仙门浸染,果然差别很大呢。
卫襄慢慢地转身,笑了:
“我与贺兰师兄本是同门,过从甚密,互相帮助也就罢了,哪里来的情投意合,四皇子想多了。再说了,今日不是说两邦结百年之好吗,我一个小女子又怎么能搅和了四皇子的大好姻缘?据我所知,四皇子似乎从未来过大周吧,又怎么会在大周有什么大好姻缘?”
贺兰恪见她装傻,就知道跟卫襄这种人是不能绕着弯子说话的,干脆挑明了直说:
“既然是要结两邦百年之好,那还有什么比血脉相连更牢靠呢?若是我能娶得一位来自大周的如花美眷回去,岂不是更有利于两邦交好?”
“娶回去?”
卫襄故意皱眉:
“凭什么四皇子想要利用姻缘之事来促进两邦交好,就必须娶我们大周贵女回去呢?那岂不是要我们大周的贵女远离长安,备受思乡之苦?”
说完也不等贺兰恪说话,又忽然展颜一笑,拍手道:
“对了,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好主意?”贺兰恪直觉不妙。
果然,下一刻他就听见卫襄笑嘻嘻地说道:
“四皇子干脆入赘我们大周好了,不仅我们大周会善待四皇子,而且有四皇子常驻长安,两邦就算是原本不和睦,以后也得和睦了,四皇子觉得如何?”
觉得如何?贺兰恪顿时热血冲脑门儿而上——
这是什么狗屁好主意?这是奇耻大辱!
这不单是要他入赘,这是要他做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