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只手掌,打破了墙,伸了进来。
然而墙没有裂,只穿破了手掌形状的孔。而且没有声响。
也许击破石墙,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击墙只破了手掌型状大小的洞不少一块而且没有发出声响,这点天下能做到的人,不但不多,而且简直太少得近乎罕见。
天正大师谓道:“‘天王六掌’,果然内力修为、掌功称绝,了不起。”
然后墙就倒了,走进来六个人。
六个侏儒。
他们人矮、头大,手长、掌厚。
萧秋水暗暗叹息,仿佛了解为何这六人未进来前,要先显露一手功夫——
矮小的人难免要壮声势,正如丑陋的人偏爱打扮一样,岂不都是人性中极难堪而又极自然的事?
这六个人,都喜欢看着他们的手掌——
也许他们不止在看他们最骄傲的武器,也在看这一战的胜负生死,在掌纹里有没有印记?
“你就是少林天正?”
天正大师合什:“阿弥陀佛。”
开始问话的矮人穿黑衣,一身纯黑,像只乌鸦,他说。“我叫苗杀,”转目向一穿锦衣的矮人,“他叫苏杀,”瞧着一玄衣人道,“他是敖杀,”又指向一灰衣人道,“他叫巫杀,”用手向一白衣人一指,“这是龚杀,”最后一指他身边一名红衣人道,“他叫余杀。”
天正大师说:“我知道,江湖上,你们就叫做‘六杀’。”
苗杀说:“是。我们可为一个目的而杀人。”
苏杀道:“朱大天王叫我们杀人,我们就杀。”
敖杀接道:“我们六个人,本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要不是得朱大天王收容,只是六个早死早好的孤儿而已……”
夭正大师道:“我明白。你们告诉我们,你们的姓氏原来不同,只是想证明一点,你们六个人,会有今天,会在一起,全赖朱大天王的栽培,所以不惜为他而死。”
巫杀截道:“不惜为他杀人。”
天正大师笑道:“我知道了。”
梁斗接道:“既然我们知道了,你们可以说了。”
龚杀倒是奇道:“说什么?”
天正笑笑,梁斗道:“你们告诉我们这些,只是为了提出某个要求;要是要求不得,宁可决一死战,所以好教我们不要拒绝。”
余杀抚掌叹道:“两位果是明白人。”忽然悄声笑道:“如果诸位答应了,朱大天王也有小小的礼物要送予大家。”
他一说完,苏杀和苗杀就突然倒飞回去。
他们倒飞的身法,竟比前掠还要无缺。
他们倒掠入墙,片刻又掠了出来。
余杀笑道,“这是三件礼物的两件,大师和梁大侠,先行过目,请,请。”
这是说,请大家先看看礼物样品的意思。
余杀一挥手,苏杀背后背了个黑突突的袋子,忽然掼了下来,抽开丝缎,剥开麻布,立即出现一个人,一个光头!
这光头人是一个和尚。
苏杀继续剥下去,就现出那和尚的双肩。
那和尚竟穿着大金红袈裟,眼睛瞪得老大,但穴道已被封,不但动弹不得,也作声不得。纵凶悍如血影者,也不敢与天正的双目接触。
那和尚竟是血影大师!
血影大师,竟是“礼物”?!
只听苏杀道:“血影艺出少林,后来大开杀戒,**掳杀,无所不为,贵派早有追拿他之心,无奈他已投身权力帮,要追逮他,恐怕会使少林卷入江湖风波之中,无易对付……朱大天王有鉴于此,特遣我们六人,擒此叛逆,交由少林方丈发落。”
天正大师合十长声道:“善哉,善哉。”
苗杀手上提了个布包,布包很大,上面系了个结,解开布结,只见一个拙古的书盒,上写梵文,天正大师看了也不禁慈目一展,苗杀笑道:
“这经原是达摩东渡,留在少林的,后三百年来劫火,此经终于落入生俗之手,据悉少林历二百四十六载遍寻未获……朱大天王有鉴于此,特令在下交还少林方丈保存,物归原主。”
佛门虽无嗔无欲,但此经乃真本,是佛学中至宝秘笈,饶是天正大师这样的高僧,更越发心动,长吸一口气,缓缓道:“尚有一物,未知……”
余杀笑着接道:“少林至刚至猛的内家拳路,与武当至阴至柔的内家拳法,一直无法配合使用,但朱大天王浸淫两派数十载,已研得合并之法,正不知与武当太禅研讨好,还是只向大师你求教是好,现在……”
余杀笑笑,再不言语。
梁斗暗呼了一口气,忖:好历害。就算天正无贪无欲,但少林、武当,一直并立,各据一方,如有谁先得并合两家武功的诀门,无疑声势大增,武功剧进,另一派就无法望及项背了。……这等诱惑,又有谁能禁受得了?
只听天正沉默良久,终于问道:
“只不知天王要老衲做的是什么事?”
余杀道:“没有事。”
苗杀立即接道:“只不过要大师和大师的朋友,不要管一件事。”
天正缓缓问道:“不管哪一件事?”
还是余杀接道:“不管一只胳臂一条腿的事。”
天正大师继续问:“哪一个人的胳臂和腿?”
余杀没有答,龚杀突然大声说出来:
“萧秋水的!”
这连萧秋水都吓了一跳,一大跳。
天正大师没有再问。
梁斗却忍不住要问。
“你们为什么要他的一条胳臂一条腿?”
“因为他在秭归,带人杀了‘长江三英’。”
梁斗又问,“可是他在丹霞岭上,曾救过‘长江五剑’,而且柔水神君雍希羽也答应替他脱罪。”
“有这回事,”余杀似在这六人中,最能言善道,而且机警聪明,“所以‘长江三英’的事已不计较,但是他又杀了‘长江四棍’中的金北望金老三。”
萧秋水不是因为怕死,可是他必须分辩,“他不是我杀的!”
敖杀即问:“那么是谁杀的?!”
萧秋水疾道:“权力帮,九天十地,十九人魔,一洞神魔,左常生的弟子:钟无离、柳有孔杀的。”
敖杀无言,余杀却道:“原来是这样的。我知道你也不致于说谎。但是金老三虽不是你杀的,却是因你而死的。”
这点确然,钟、柳二人暗杀金北望,是因为要手刃他。所以萧秋水无言。
余杀冷笑又道,“何况,天王的令,已经下了。”——
朱大天王既已下令,便无权挽救了——
他要一个人死,就得死,他要一个人生,就得生——
一个别人生死都得由他来支配的人。
天王既下了令,再说也没有用了——余杀正是这个意思。
“而且,”余杀道,“为了柔水神君的请求,朱大天王只要萧秋水一只胳臂一条腿而已;”
他笑笑又接着说。
“随便哪一条都可以。”
余杀这样说的时候,仿佛已把一件极高价的事物,用了极廉宜的价格抛售出去似的。
如果他是一个商人,他已表示他的货品已打折扣了。算得极是相宜:——
连你不买都不可以。
只要天正不管,别人就管也管不了。
他们六人很相信自己的武功——而且更相信朱大天王的三件“礼物”。
“三英四棍、五剑六掌、双神君”,朱大天王的部下,除了长老级的章残金、万碎玉和烈火、柔水二神君之外,就要轮到这“六杀”为最强了。
他们对自己的武功,一直都很自信,也很自负。
一个人若天生丑陋,就可能会多花时间在学问上——而不是多花时间,在炫耀他们的容貌外表上。
“六掌”武功之所以高,因为他们专——
因为他们知道,若要出人头地,就得苦练,不断的苦练,天天的苦练,时时刻刻的苦练。
梁斗轻轻咳了一声,他知道天正纵不会答应,也不好说话了。
这时应该由他来说话,而且该由他挺身而出。
他是萧秋水的兄弟,无论如何,他不能让他们这样做。
他开始时不敢说,是因为有天正大师在,他不敢僭越,他现在敢了。他不敢,是因为尊重。他敢,是为了义气。
梁斗说:“带我去见雍学士,我跟他说去。”
余杀摇头,笑了。
“没有用,跟谁说都没有用。”——
因为朱大天王已经下令了。
梁斗轻咳道:“那么,我不答应。”
余杀看向天正,含笑道:“并没有人要你答应。”——
天正大师就答允就行了。
天正大师是武林泰斗,只要天正不出手,“六掌六杀”就了无所惧。
曲暮霜忽然大声道:“我们不答应。”
曲抿描用更大声音喊:“打死我们也不答应。”
余杀脸上没有表情,却叹了一口气道:“那你们只好死了。”
“六杀”立意要再出手一次。
他们觉得以掌穿墙的恐吓,还是太轻了。
先杀两个人来开开戒,也许梁斗会知难而退。
梁斗此人在江湖一带,颇有侠名——能不招惹,还是尽量不去招惹的好——
这是朱大天王手下的人做事的原则。
一旦招惹,赶尽杀绝:——
这也是朱大天王手下做事的另一原则。
原则常有两面:有时一面看似不伤人,另一面却往往杀人不见血!
他们就用杀人的一面,先行杀掉曲家姊妹。
可惜他们一动,梁斗就动了。
他挡在曲家姊妹的身前。
“六杀”其他五人都变了脸色。原本是余杀一人动手的,但梁斗拦在身前,他们也不能不一齐动手,大侠梁斗,誉满江湖,六掌还是不敢轻敌的。
梁斗忽觉满天掌影,他分不出哪一只是虚,哪一只是实的。
偌大的厅堂,连桌、椅、杯、盘,都变作了掌影。
梁斗身退,退至盆栽之前,忽然盆栽变成了手掌,向他背后按来。
他长身而起,落到横匾处,那横匾又忽然变作掌影,梁斗急忙一沉,向兵器架子掠去。
可是兵器架子每一件兵器,都变成每一只手掌,向他按来。
梁斗这才知道“六掌”的武功,远胜于上次丹霞所见的“五剑”。
这厅堂每一事物,都变作了手掌,连寸步都不能移,连半步都无法再退——
况且不能退,他要保护曲家姊妹。
这六人一出手,就是杀手——
既然出手,便绝不留情。
梁斗长叹一声,一道淡淡的刀光飞出。
不眩目的光芒,平凡的刀。
古道,西风,瘦马。
四个人在天涯。
天涯不远,也许近在咫尺。
那两个萎颓、高冠的人、以及一个少年、一个中年人、骑马走入胖子店。
离成都仅有数十里的胖子店。
刀光一闪而没。
刀又回到平凡的鞘中。
刀是不是平凡的刀?人呢?——
人是不是平凡的人?
梁斗很不愿出刀,因为他每次出刀,都要伤人——
梁斗很不愿意伤人。
可是他一出刀,不止伤人,可能还会杀人。
这一次他不得不出刀,在交手第一回合里,他就被迫出刀——
因为不出刀就应付不了。
更可怕的,这次他出了刀,发觉还是未必应付得了。
掌都消失了。
那股逼人的杀气,一下子萎缩,到了六人的眼神和掌心里。
他们六人,目光除了肃杀,还有一片震讶。
因为他们掌心都多了一道痕。
刀痕。
血微微溢出,盈注在他们掌心纹沟里。他们惊讶,但已矢志要杀梁斗——
这样的敌手,绝不能让他活下去,放虎归山!
所以他们目中杀气更重。
梁斗神色依然平淡,只不过轻咳一声。
萧秋水立刻发觉他青衣长衫湿了一点,湿了一点点,而且青衫变成了褐色,一种极幽沉的颜色。红色渗和青色时,两种极鲜亮的颜色在一起,就会产生这一种消沉的色彩。难道、难道梁斗吐了血。吐的是血?
梁斗笑了。
他发现自己不是这六人合起来的敌手。
可是纵不是敌手——也只好对敌到死为止。
人在江湖,有些事是百挫不折、万死不辞的。
人能面对死,不会惊怕,世上又有几人?——
是有几人!
至少萧秋水和齐公子是。
他们已一左一右,在梁斗身边。
六掌瞳孔收缩,他们已准备第二度出手。
掌影漫天,忽然一只拈花般的手指,在他们手心轻轻一点。
十二指,十二点指,十二只手掌,都软了下来。
天正大师,脸含微笑,好像没有动过一般。
然而六掌惊愕无比,垂着他们犹在发麻的手,看着天正大师,眼睛比血影还要惊慌。
“拈花指。”
有人失声而呼。
然后六人尽皆变了脸色。
“少林七十二技”中,“拈花指”只是一技,但却是很特别的一技。
学“拈花指”的人特别少,不是特别傻,就是特别笨——因为学“拈花指”有成的人,一万个人,最多只有两、三个,而且学“拈花指”的人,不得学其他七十一技,否则容易走火入魔而殁。
可是当时在少林绝顶聪明,很得长辈赏识年少时的天正,却选择了“拈花指”。
那时形神大师还在世。形神问:“你为何选择拈花指?”天正答:“因为它要我学。”
形神后来赞这少年和尚资质能智通天地——
一个人若专心学一样东西,或做一样东西,首先要把自己置之于死地,断了后路,才能专心一志去学,方可望有所成——
否则,你又想写诗,又想演戏,既要学武,又要跳舞,搞不好对音乐也有兴趣,绘画也涂几笔,就永远难望有所成了。
天正专心一志,精研“拈花指”,果然得了空前未有的成就——
少林绝学,本来任何一技,都足以训练出一代高手。急功的人贪多,反而无成。天正大师的“拈花指”,虽只一技,但己款通天地,存乎一心,形外成内,俱无阻碍,就连学会“少林七十二技”中五、六项的藏经楼高僧木叶大师等高人,都远非其敌手。
余杀恢复最快。他虽仍垂着双臂,但仍能笑道:
“天王说过,若天正大师、太禅真人在,则不可力敌,这句活没有错,”余杀笑说:
“大师好指力。”
天正笑道:“承让。”就没有再多说了。
余杀接着说,“不过,在下仍有事情请教大师。”
天正道:“请说。”
余杀道,“大师是方外高僧,为何要管这俗世事,好叫晚辈大惑不解?”
天正笑道:“若有人叫你折一条臂膀给他。你也不肯,他怎肯?”
余杀说:“可是那肩膀不是大师的,而是他的,这跟大师无关。”
天正道:“阿弥陀佛,谁说无关。天下苍生,都本我佛善念,自当珍惜。”
余杀道:“所以折他一条臂膀,就等于折大师的了?”
天正笑道:“则宁可施主折老衲的。”
余杀叹道:“那天王大礼,大师都不要了?”天正笑道:“既折老衲的,要来作甚?”
余杀道:“血影大师是叛徒,少林不要处置了?”
天正合什道:“这种人天理不容,毋须拿别人胳臂来换。”
余杀又道,“梵经神会,原属少林,大师不要了?”
天正道:“叶归根,尘归土,是少林的,终回少林。”
余杀嘿声笑道:“那么内外家拳的融合,大师拱手让于武当了……”
天正笑道:“天王研得内外家武功心法融合之秘,实当可贺,惟我佛中人,能恒寂天地,觉知一心,生死永弃,无相无明,才是发法门之径。”
余杀为之瞠然。苗杀叱道:
“你这老僧,三个大礼,也换不到萧秋水的一只脚么——”
天正含笑道:“死物如何能换生物之理?一个活生生的人,来换这些罪孽,真是不值啊。”
六掌等无言。余杀忽道:
天王临行前又交代我说,如天正不肯,说不愿将有生命之人换无生命之物,则可以给他看一件东西——”
天正白眉一展,道,“哦?”
余杀干笑道:“大师既然如此执迷,在下也只好被逼如此了。”
说着一拍手。
敖杀和龚杀又倒飞而出。
再掠进来时提了一个人。
又是一个和尚。
这会天正的脸色也有些变了。
那巨大的龙虎大师,眉须俱竖,满脸涨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