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近五月的夏时,此地偏偏大雪纷飞,打眼望去,千里雪原。
女子赤脚踏雪,即便知道她不会冷,刘赤亭还是不由得嘴角一抽。
“你为什么不穿鞋?”
女子双手捧着热气腾腾的包子,腮帮子鼓鼓的,一张嘴,口鼻皆有热气散发。
“憋了很久了吧?看看就知道了。”
刘赤亭就坐在她对面,她只消轻轻提膝,修长右腿便往刘赤亭身上伸来。
刘赤亭脸一黑,连日带长板凳后移三尺。
虞晓雪瞥了他一眼,“死孩子!你跟谁学的,往哪儿想?你看有什么。”
这下轮到刘赤亭尴尬了,他挠了挠头,“看……到了,对不住。”
脚底是一道古怪纹样,若隐若现。
虞晓雪咽下包子,收回右腿,随口道:“左脚有个差不多的,这是圣女印记,不可以遮掩。久而久之,我也不喜欢穿鞋子了。”
刘赤亭嘀咕一句:“脚好看是真的……”
他也拿起一只包子,转身往街道看去,大雪之中,行人不紧不慢来往。而刘赤亭的视线,慢慢偏移到了远处一座高台。
与观海城的乐坊不同,那处高台房檐四角都有红绸子落下连在下方露台四角,时有风雪,红绸舞动。
此刻包子摊主端来一碗稀粥,见刘赤亭目视高台,便笑着说道:“公子也想去喝个花酒吗?”
刘赤亭闻言,转头看向摊主,好奇问道:“那处地方生意很好?”
摊主一笑,“公子远看只是高台一处,但这坐忘台,可不只是一处高台,底下是占据方圆三里地的园子。观海多乐坊,望丘尽青楼,自然挣钱了。”
刘赤亭又问:“听说青楼多逼良为娼,不知那坐忘台如何?有无此事?”
摊主闻言,赶忙摆手,“咍,哪有那么多逼良为娼?”
听闻此话,刘赤亭只觉得手中包子索然无味。
他深吸了一口气,迅速起身,扭头便走。
虞晓雪也未转头,只是问道:“干嘛去?”
刘赤亭呢喃道:“喝花酒。”
虞晓雪赶忙囫囵吞下包子,“我也去,等等。”
刘赤亭皱眉道:“虞晓雪,你有毛病吧?你一个女子去干什么?”
未曾想几步之后,身边女子便换了一身装束,连脸都成了男子。
“这样总行了吧?”
刘赤亭眨了眨眼,问道:“我能学吗?”
身边“男子”点点头,声音也变成男人的,唯独身上气息依旧清冷。
“有了元炁之后,这些变化之术都可以学,我教你,不难的。”
话锋一转,虞晓雪认真询问:“若真有你想象中的事情呢?”
刘赤亭抖了抖白衣,淡然道:“若真有,我剑葫之中尚有元婴一剑,这坐忘台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不久后,两人走到坐忘台下。果然,高台仍在远处,入口是朱红大门,群芳舞帕。
坐忘台对面还有一座三层酒楼,也占地不小,三楼悬挂匾额,上刻千年春三个大字。
楼上一袭紫衣瞧见身着白衣的刘赤亭往坐忘台去,脸上不禁露出些许诧异。
“他不是那样的人啊,我那般主动凑上去他都无动于衷,怎么还进青楼了?”
蔡休一笑,开口道:“男子好色是天性,有些人,天生爱吃野味。”
紫菱一皱眉,“舅舅别开玩笑。”
刘赤亭并未察觉到紫菱与蔡休的气息,但虞晓雪察觉到了,只是没说而已。
两人并进往那处大门去,门前站立的几位姑娘齐声开口:“公子里面请。”
声音是齐,但形态各异,说来说去就是四个字,搔首弄姿。
才进门,一位身形丰裕的妇人便扭着腰肢摇扇而来,声音尖锐:“哟!两位公子可好久没来了,快里边儿请。”
刘赤亭也是头一次进青楼,不知如何开口,只得说道:“带路吧。”
妇人眼前一亮,说这话,看来是头一次来啊?那可就好办了。
“好嘞,二位是要上楼,还是进园子?”
刘赤亭正想着要如何答复呢,边上虞晓雪所化的男子幽幽一句:“我头一次,怎么贵怎么来。”
妇人眼中直放光,赶忙往前走了几步,双手叉腰,扯开嗓门儿大喊:“姑娘们,都出来了,迎接贵客!”
最贵的,去处自然最高。
反正你说的要最贵,你掏钱便是,你堂堂玉京圣女,家里有矿,我没什么好说的。
片刻之后,高台之上一处阁楼,老妇人领着刘赤亭与虞晓雪进去。地方不大,十丈见方。桌上早就摆好了各类吃食,果蔬居多,虞晓雪紧闭嘴唇,生怕一张嘴口水便出来。至于刘赤亭,这些东西,从未见过。
老妇人笑盈盈坐在虞晓雪身边,一身赘肉直往其脸上贴。
“公子,既然是头一次来,咱们规矩得先知道。上楼是先喝酒,有弹琴的跳舞的与陪二位公子的,但能上手的,可只有坐在公子们身边的。在这楼上,摸上不摸下,当然了,若是公子们与姑娘们谈得来,价格公道,就可以移步园子里。”
虞晓雪看向刘赤亭,问道:“听懂了?”
刘赤亭眉头一皱,“把你的脚丫子放下去,跟谁学的?”
片刻之后,数十位女子排着长龙走进屋中,刘赤亭打眼一瞧,都挺好看,故而说话时,声音便愈发阴沉了。
“我比较中意姓宋的,这里面有姓宋的吗?”
老妇人一愣,“有,当然有!”
虞晓雪点头不止,“送,送上来。站着的这些,从左往右,第三个跟第二十四个留下,其余的可以走了。”
转头看向刘赤亭,“喏,第二十四个是给你挑的,你不是喜欢这样式的?”
老妇人笑盈盈道:“好嘞,其余的都出去。二位公子喝什么酒,还是最贵的?那便搬上来几壶千年春?”
刘赤亭点头道:“可以,对了,我对桑山情有独钟,姓宋的,还是桑山出身的,有没有?”
老妇人闻言,一拍大腿,“哎呦喂!公子好眼光啊!我这正好儿有一个,山上城出生,姓宋。”
说着还将头探过去,压低声音说道:“不瞒公子,她尚未正式转做红倌,但若是价钱公道,可以破身。”
刘赤亭笑盈盈看去,眼睛微微眯起:“哦?那就先叫来吧。”
虞晓雪一把搂住自个儿挑的姑娘,她觉得挺好玩儿的,往桌上瞅了一眼,叹道:“有点儿饿了。”
其身边女子立刻拈起一粒葡萄,“我来喂公子。”
反观刘赤亭那边,便有些尴尬了,女子尴尬。他都不回头看人家的。
没法子,她只好倒了两杯酒,笑盈盈递去,“小公子,喝一个嘛!”
刘赤亭这才接过酒杯,一口饮尽,旋即笑问道:“出门挣钱,谁也不比谁低一等,不必如此的,你坐那边儿陪那位公子好好玩儿,我也是陪他来的。”
女子闻言,只得喝下一杯酒,转身走去了虞晓雪身边。
虞晓雪撇嘴道:“不要算了,我左边儿一个,右边儿一个。”
这歹毒女人,换了一张脸,换了个人似的。
不多时,几位红衣女子先行到此,两人弹琴两人起舞,一时间莺歌燕舞,虞晓雪那边娇声不止。
又过去片刻,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位白衣女子,长得十分清秀,并无特别出彩的漂亮,但小家碧玉,楚楚可怜。
“公子找我?”
刘赤亭点点头,拍了拍身边坐榻,“先坐。”
她笑了笑,迈步过来坐下,先倒了两杯酒,与方才那人一样:“敬公子一杯?”
刘赤亭点了点头,再次灌下一杯酒。酒量不济,此刻已经略有些晕乎了。
“你是山上城人?我前不久刚去了山上城,那边日子不难过吧?怎的做了这个?”
女子一笑,又倒了两杯酒,轻声道:“公子喝酒,我们这些贱婢,有什么好问的。”
贱婢二字,刘赤亭听得十分不舒爽,于是猛地灌下一口酒,皮笑肉不笑。
由始至终,她都是一脸笑意,让她喝酒她便喝,没有丝毫抵抗。
不知过去多久,刘赤亭已经有些醉了,他猛地转头望向女子,轻声道:“方才那妇人与我说了,钱我掏得起,你出个价。”
她还是笑盈盈的,只是略微沉默了,一下,随即开口:“我值不了多少钱,但鸨母要抽走一成,东家抽走四成,不管怎么算,我要到手一枚青泉。”
刘赤亭便取出两枚青泉递去,女子见状,非但没有苦涩之意,反倒是长舒了一口气。
她缓缓起身,主动拉起刘赤亭的手,笑道:“那就请公子随我移步下方园子吧,公子喜欢什么衣裳,我都可以准备。”
刘赤亭摇摇头,“这样就可以。”
他转头望向虞晓雪,“那我先走了。”
虞晓雪闻言,“别啊!咱们也移步,价钱好商量,但要在他隔壁。”
刘赤亭都不理会她,真是吃饱了撑得,钱多没处花。
很快,女子已经拉着刘赤亭,到了一处小池边缘,即便是冬日,池中亦有荷花开。
推门进去一处屋子,刘赤亭刚刚站稳,她便关上了门,自顾自往镜前走去。
刘赤亭坐在桌前,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正在此时,女子略带笑意,轻声道:“小公子转过头来,不必害羞。你花钱了,我也挣钱了,就是这回事。”
待刘赤亭转身,她已然解开腰间丝带,粉色肚兜若隐若现。
刘赤亭深吸了一口气,摇头道:“先别,过来给你看样东西。”
女子一笑,“明白了。”
她缓步走来,衣裳半解不解,到了刘赤亭面前后却蹲下,伸手去解刘赤亭腰带。
“公子放心,鸨母都教过,或许会生疏,但只会生疏小片刻。只希望下次公子还来,喝酒也好做别的也罢,先找我,那样我就能多挣一些钱。”
刘赤亭将两根纤细胳膊攥入手中,另一只手取出一只绣花荷包。
“宋嫣,认识这个吗?”
女子抬头一看,先是一怔,只瞬息之间,便摇了摇头,“不认识,公子,咱们还是先干正事。”
刘赤亭的手并未松开,他沉声问道:“像你这样的,坐忘台中有多少?”
女子略微挣扎,可刘赤亭的手钳子一般,她根本就动不了。
她只得摇头道:“我不明白公子说什么。”
刘赤亭轻轻松开手,宋嫣有片刻是手足无措的,但很快就将手伸过去,继续解腰带,刘赤亭也未阻拦,因为她解不开。
“我在山上城时,有人刺杀我,那人养了一只猴子,还有个疯疯癫癫的妻子。哦对,那人还开了一间酒铺,又在山上城找了份打更的活儿,白日里就在歇月湖跑船,因为常宰客,所以名声极差。”
顿了顿,刘赤亭轻声道:“他说他缺钱。”
宋嫣终于停手,也未曾抬头,刘赤亭瞧不见她的脸色,但地上已经有几点湿润。
“你把他杀了吗?”
刘赤亭面无表情,“杀了如何,不杀又如何?”
宋嫣声音略有些沙哑,“不如何,你花钱了,我该服侍你。若是嫌弃我,只需要给我陪酒的钱,我将两枚青泉退你,你找鸨母换人。”
也不知为何,她越是如此,刘赤亭越是怒气难消,醉意早已散去。
见刘赤亭不说话,她猛地抬头,泪流满面。
“找我是什么意思?羞辱我?当爹的不是好东西,闺女即将变成万人骑的破鞋?那你只消扒光我的衣裳,我任你羞辱,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怎么……我怎么是羞辱你了?
“他们有无逼良为娼?”
宋嫣闻言,竟是嗤笑一声。
“公子话本看多了吧?哪儿来的那么些逼良为娼?进坐忘台以来,鸨母教我琴棋书画,我样样学不来,那样她都不说让我转红倌,还是我主动提的。我看得出,小公子是好人,楼上时就不动手动脚,换成别人早就上下其手了。只是公子,你怕是被我那好爹,骗了。”
她缓缓起身,苦涩一笑:“我有个弟弟你知道吗?他挣钱可不是要赎我,而是为在悬镜湖治伤修行的,他的好儿子挣的。公子以为我是如何进这坐忘台的?被人强抢?公子觉得我这脸蛋身形,值得被人强抢吗?我是被我的好爹卖进来的,是为了救我那个弟弟的命!我娘阻拦不成,所以失心而疯!”
宋嫣语尽,再一抬头,却发现刘赤亭面色煞白。
她苦涩一笑,“我认了,可我学不来琴棋书画,只能卖这皮囊了,无人逼我。”
刘赤亭低下头,沉声道:“我可以带你走。”
女子竟是一乐,“还真如鸨母所言,男人最爱拉良家下水,劝老妓从良。若你早两年来,我对你感激涕零。可现在,迟了。迟来,不如不来。”
此时此刻,刘赤亭心乱如麻。
他缓缓起身,呢喃道:“迟来不如不来……晓得了,告辞。”
迈步往门口走去,却又听见她沉声说道:“公子花了钱,就这样走了,只会便宜下一个人。”
刘赤亭并未答复,只是走出门,又伸手关好了门。
转头一看,虞晓雪所化的男子,赤脚站在荷花池边。
刘赤亭迈步走去,虞晓雪则是说道:“跟你说过了,逼良为娼这种事,在修士之间不可能出现。这些地方的女子,不是家道中落只得沦落至此,便是被人救起的断无活路的凡人。当日就想跟你说,那人在撒谎,可我说了,你会听?”
刘赤亭呢喃一句:“不会。”
不会二字一出,刘赤亭猛地一口鲜血喷涌而出,眼前一花,一头往荷花池栽去。
虞晓雪往边上挪了挪,以后背将其托住。
她也没说话,因为她明白他怎么啦。
走出坐忘台,刘赤亭沙哑开口:“老郎中说寨子里的人很早之前都是附近乡民,吃不饱饭又不想饿死,只能落草为寇。可我记事起,他们便心狠手辣,不像个人。李稚元想抓潇潇,归根结底是求她师父为她义父治病。匡庐山君一心为民,被人陷害,为报仇以活人祭。高老一番所作所为,也还是为妹妹一家报仇,但始作俑者,却是他的父亲。紫菱算来算去一场竹篮打水,为的是救弟弟。许夫人为孩子刺瞎封冶山主双眼,又为孩子吞下仇恨,甘愿身死。乱砚山争来争去,说是为了光复宗门。宋嫣被卖,是其父为救子。”
走出门后,虞晓雪便重新变成了女子。
她将刘赤亭背在身后,静静听他说话,任凭其嘴角流出的鲜血染了衣衫。
直到听见他气息萎靡,她才轻声道:“别说了。”
刘赤亭自嘲一笑,呢喃道:“他们都有理,那错的是谁?我吗?”
虞晓雪给不出答案,只得以一股子清凉元炁催他昏睡过去。
正此时,对面酒楼跑下来一位紫衣女子。
紫菱见刘赤亭嘴角染血,皱眉道:“他这是怎么啦?”
虞晓雪抬起头,对别人,她可没有在刘赤亭面前的那种亲近感。
“你是紫菱?”
紫衣女子点了点头:“是我。”
虞晓雪冷声道:“拜你们所赐,他从怀疑世界,变得怀疑自己了。”
有点儿晚了,今日九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