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过白天在延和殿中的秘阁朝会后,如今再见到面色红润,怎么看都是已经痊愈了的赵官家,几位当时在场的近臣自然是面无表情见怪不怪了,倒是几位战战兢兢递了一堆请立太子,各种表忠心的帅臣武将们一时有些讶异。
于是赵玖便也将自己钓鱼执法大失败的事情坦然相告了……就算在这里会忘掉,总归这个事情了结了他还是要对驻军在外的各位帅臣们有个正式说法的。
但无论如何,在场所有人都很难不注意到,向来沉默稳重的林尚书今日至此时,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尴尬与不安,这样的神色出现在他这样的人的脸上一定是一件不正常的事情,便纷纷好奇看向他。
“林尚书今日是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作为木党党魁,张浚自认为有义务关心一下自己在政治上的盟友。
而林景默只是摇了摇头,却复而以一种探寻的眼神去看了看赵官家。赵玖心里顿时明白了,白日他们是完全不知晓秦桧在宋史里做了多少罪大恶极的事情的,在诸人心中此人充其量也就是个一般通过宋奸,林尚书的堂兄机缘巧合之下收养了他的儿子,虽说称得上是件值得说道的事情,但终归不会触动这么大。
但现在他们来到这个神秘空间,却是全都记起了秦桧在宋史里是怎么逼死赵鼎、排挤构陷张浚等人,甚至连赵鼎死了也不放过他的家人,还严刑逼供他的儿子赵汾,想搞个大新闻把自己看不顺眼的那几位全都扬了。
所以就算是城府深如林尚书,也很难装出无事发生的模样了。
赵玖见状,只得无奈道:“此事说来也简单……便是这几日朕让杨沂中清查在朕病中有些不安分的人,然后无意间便得知林尚书的一个堂兄弟落籍在福建兴化军,靖康前在东京做官时曾买了一个因为怀了身孕被自家极为悍妒的主母赶出家门的婢女,于是后来便收养了这个孩子,唤作林一飞,如今也是成年了,正在林尚书家里帮忙照管家务。”
“而这个孩子的亲生父亲,就是现在的大金枢密副相秦桧,秦会之。”
众人皆是齐齐一怔。片刻之后,几个性子有些急躁的武将,例如韩世忠,更是直接死死地盯住了林景默:“林尚书,这……”
“延安郡王,你怕不是又糊涂了。”到底还是曲端这个能文能武的反应更快一些,有些不耐烦地用手指敲了敲桌子,“且不说秦桧现在根本没有做下那么多恶事,只不过是个叛国之人,跳梁小丑,土鸡瓦狗罢了,便只说那孩子,生下了就当是没了爹的孤儿,一直养在林尚书的兄弟家中,从未知晓其身世,难道会有什么不妥吗?”说完他又看向林景默,“林尚书自己又是怎么想的呢?”
林景默沉默了片刻,却是若有所思地又看了一眼赵玖:“孟子曾言‘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更何况一稚童?便是他那未曾谋面的父亲做下再多伤天害理有悖人伦的恶事,于他又有何干……”他这话说得很轻,但在座诸人很显然不可能听不出他的弦外之意,而赵玖本人则更不可能不明白他的意思了。
毕竟道君皇帝和渊圣皇帝的例子就放在那里呢,你要是不考虑辩证唯物主义只凭个人情感偏向就搞什么牵连,那你赵官家本人怕不是也该去和二圣一起写一写什么《我的前半生》之类的。
只不过道理是这样说的,但赵玖还是心里有些不太舒服,最后只能喟然道:“这些日子的确是朕有欠考虑,轻佻了些,无端弄出来这么多事情,倒是给林卿家里徒增烦恼了……”
林景默只是轻笑:“官家说笑了,反正到了明日朝会上,臣也不会记得这秦桧到底在这伪书中做了多少恶事,又有什么过意不去的呢?”
于是大家轻飘飘地揭过此事后,岳飞还是继续开始读自己在这本伪书里的传记。
【六年,太行山忠义社梁兴等百余人(“诶,这应该就是马扩那天提到的那个什么梁小哥吧?也不知道马扩在宋史里怎么样了……”赵玖在心中暗想,岳飞读到这里也是稍微顿了顿),慕飞义率众来归。飞入觐,面陈:“襄阳自收复后,未置监司,州县无以按察。”帝从之,以李若虚为京西南路提举兼转运、提刑,又令湖北、襄阳府路自知州、通判以下贤否,许飞得自黜陟。】
【张浚至江上会诸大帅,独称飞与韩世忠可倚大事,命飞屯襄阳,以窥中原,曰:“此君素志也。”飞移军京西,改武胜、定国军节度使,除宣抚副使,置司襄阳。命往武昌调军。居母忧,降制起复,飞扶榇还庐山,连表乞终丧,不许,累诏趣起,乃就军。又命宣抚河东,节制河北路。首遣王贵等攻虢州,下之,获粮十五万石,降其众数万。张浚曰:“飞措画甚大,令已至伊、洛,则太行一带山砦,必有应者。”飞遣杨再兴进兵至长水县,再战皆捷,中原响应。又遣人焚蔡州粮。】
【九月,刘豫遣子麟、侄猊分道寇淮西,刘光世欲舍庐州,张俊欲弃盱眙,(“张俊小人,你也是个废物!我要是官家,早该把你和刘光世一道给砍了。”韩世忠恶狠狠地瞪了张俊一眼,而对面的赵相公却是有些不以为然,到底张伯英在他们的世界里的确还是守节之人,淮上之战他的功劳谁能抹灭?韩世忠这般,也无非是嘴上发发牢骚罢了)同奏召飞以兵东下,欲使飞当其锋,而己得退保。张浚谓:“岳飞一动,则襄汉何所制?”力沮其议。帝虑俊、光世不足任,命飞东下。飞自破曹成、平杨么,凡六年,皆盛夏行师,致目疾,至是,甚;闻诏即日启行,未至,麟败。飞奏至,帝语赵鼎曰:“刘麟败北不足喜,诸将知尊朝廷为可喜。”(“我……”赵玖差点没控制住自己要骂脏话,不过已经到了这时候,在座诸位已经早就习惯了这书中官家的各种怪异言谈与举止,倒是张浚见官家本人还是如此愤懑不满,心中更是暗自又有些揣度)遂赐札,言:“敌兵已去淮,卿不须进发,其或襄、邓、陈、蔡有机可乘,从长措置。”飞乃还军。时伪齐屯兵窥唐州,飞遣王贵、董先等攻破之,焚其营。奏图蔡以取中原,不许。飞召贵等还。】
“官家真的不必如此。”张浚叹了口气,“便是臣也已经渐渐接受了这伪书中与现实中不符之事,不再那般计较这伪书中臣自己与诸位同僚所作的不妥之事了……为何官家还是这般执着呢?”
“张相公现在看开了,还不是因为你在这书中虽然一直努力在想要做事,但还是犯下了几个弥天大错,所以才起了想把自己摘出去的心思呗。”胡寅没好气地直接顶了回去,“勤恳如赵相公,善战如韩郡王,还有刘相公、李节度等节烈之士,难道也会以书中自己的行状为耻吗?”
赵鼎虽然很想说自己的确还是做错了不少事情的,比如说什么批判王安石之类的怪话,还有因为吕祉与张浚相争,自己早知道张浚是这么个脾气应该主动让着他一点的,他们俩这么多年交情了到底有什么好争的,何苦还让秦桧这种人爬上来把大家一起扬了,但仔细一想自己终究大节不亏,而胡寅虽然在抨击张浚,张浚的本心也是好的,最后思来想去却只有这么个官家不太对劲。
林景默闻言也是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张浚,但最后还是低下了头去。赵玖却是一时愕然,不知这回该编出什么说法来糊弄过去了。最后只是盯着胡寅有些发愣:“那明仲以为如何?”
胡寅的眼神在张浚的脸上转了转,在张浚不赞同和几乎是恳求的目光下终于还是把自己原来想说的话给咽了回去:“臣只是对张相公有些意见,绝没有指摘官家的意思。”
赵玖明知道他是想要岔开话题,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七年,入见,帝从容问曰:“卿得良马否?”(“噗……”赵玖这回是真的没控制得住,被自己杯子里的可乐呛得咳了半天,离得最近的赵鼎、韩世忠一边急忙上手给官家拍背顺气,赵相公还是没控制住自己对飞溅到桌上还在冒着气泡的几滴深褐色液体愣了愣神,心想官家到底在喝什么奇怪的东西)飞曰:“臣有二马,日啖刍豆数斗,饮泉一斛,然非精洁则不受。介而驰,初不甚疾,比行百里始奋迅,自午至酉,犹可二百里。褫鞍甲而不息不汗,若无事然。此其受大而不苟取,力裕而不求逞,致远之材也。不幸相继以死。今所乘者,日不过数升,而秣不择粟,饮不择泉,揽辔未安,踊踊疾驱,甫百里,力竭汗喘,殆欲毙然。此其寡取易盈,好逞易穷,驽钝之材也。”帝称善,曰:“卿今议论极进。”拜太尉,继除宣抚使兼营田大使。从幸建康,以王德、郦琼兵隶飞,诏谕德等曰:“听飞号令,如朕亲行。”】
“……”赵玖和岳飞一时大眼瞪小眼对视了许久,最后倒是后来亲笔润色了那篇《良马对》的林景默先回过神来,正色道:“这伪书中所载之事虽然相仿,但臣以为《良马对》的精髓其实并不在岳节度自陈,而在于官家借骏马喻人才,坚定抗金的信念,这些恰恰都是这本伪书中所不曾记录的。”
那是自然啊,赵玖暗自吐槽,完颜构那个阴间人能说得出什么良马劣马黑猫白猫之类的话吗?但和阴间人撞了相同的梗真的是能让人恶心半天,虽然林景默的解读很有道理,但在众人眼中,赵官家俨然还是一只气鼓鼓的河豚模样,甚至还莫名有些可爱。
【飞数见帝,论恢复之略。又手疏言:“金人所以立刘豫于河南,盖欲荼毒中原,以中国攻中国,粘罕因得休兵观衅。臣欲陛下假臣月日,便则提兵趋京、洛,据河阳、陕府、潼关,以号召五路叛将。叛将既还,遣王师前进,彼必弃汴而走河BJ畿、陕右可以尽复。然后分兵浚、滑,经略两河,如此则刘豫成擒,金人可灭,社稷长久之计,实在此举。”帝答曰:“有臣如此,顾复何忧,进止之机,朕不中制。”又召至寝阁命之曰:“中兴之事,一以委卿。”命节制光州。】
【飞方图大举,会秦桧主和,遂不以德、琼兵隶飞。诏诣都督府与张浚议事,浚谓飞曰:“王德淮西军所服,浚欲以为都统,而命吕祉以督府参谋领之,如何?”飞曰:“德与琼素不相下,一旦揠之在上,则必争。吕尚书不习军旅,恐不足服众。”……】
“岳节度且慢。”意想不到的是,竟然是御史中丞李光先出言打断了岳飞的话,这在众人看来的确是件稀奇事情,但其人身为台谏,按照大宋的政治传统反倒是在座诸位最该是言辞无忌的一位,只不过大家已经太长时间习惯了这位赵官家不那么讲传统的行事方法,一时间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张相公,你做的好事!”其人只是愤慨道,“淮西兵变之祸,原来岳节度早便有所预见,而你却刚愎自用一意孤行,才酿成如此之祸!”
张浚本来想说这是伪书里的事儿真和我没关系,但转念一想,李光估计是在借机讽刺自己之前提出的北伐五条太过激烈,便是冷笑道:“多谢宪台提点,本相现在早就学会要听取同僚的箴言了,不然您以为北伐五条仅是本相一家之言吗?”言罢,其人环视四周,更是朗声道,“诸位若是不服本相这个枢密使,认为我是个不知兵的废物也无妨,反正官家如今已然痊愈,本相当初也是和官家立了誓,在军务上听取帅臣们的意见绝不独断专行的……便是真到了北伐的时候,枢密院也只会依照官家的大略去拟定方针统筹军务,一如伐夏之时那般,所以诸位尽可安心,官家又不是书里这位不能管事的。”
岳飞倒是叹了口气,到底是先前对这位顶头上司的轻佻性子有亲身认识的,不过他说的的确有道理,只要官家主持大局,那便一切都好说,就算张相公、胡尚书他们不知兵,也影响不了什么大局。
【浚曰:“张宣抚如何?”飞曰:“暴而寡谋,尤琼所不服。”(张老财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为尴尬)浚曰:“然则杨沂中尔?”飞曰:“沂中视德等尔,岂能驭此军?”浚艴然曰:“浚固知非太尉不可。”飞曰:“都督以正问飞,不敢不尽其愚,岂以得兵为念耶?”即日上章乞解兵柄,终丧服,以张宪摄军事,步归,庐母墓侧。浚怒,奏以张宗元为宣抚判官,监其军。】
听到这里,便是吕公相也忍不住出言问道:“官家,诸位中枢宰执和帅臣都列席于此,但杨沂中……?”
赵玖只是无奈地耸了耸肩:“朕也不知道,不过想来杨正甫白日公务繁忙,还要兼顾皇城司的职责,也许这本伪书觉得并没有太多与他相关的要害之事,便根本没有把他找来吧。”
他这样说等于完全把锅推给了这个难以解释的神秘空间,其他人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接受了这个说法,但其实他撒谎了。
是他自己私心并不想看,更不想让杨沂中当面朗读他在宋史里的传,从他一开始知道他是完颜构身边得用的贴心人,到后来因为他将井中得来的钱币当面丢进淮河里,他就已经下定了决心。既然对方明明抓住了一些把柄,却依然无条件只承认自己这个官家,那么自己也该平等相待。
至于宋史里的杨沂中是谁?他根本不需要,也完全不想去知道了。
因着先前张浚提出的北伐五条建财之策的收成格外好,再加上元祐太后自扬州返京,建炎八年的这个年节其实显得相当热闹,且不说休沐假期诸人如何在马行街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吃酒玩乐,便是在这个读书的场合,赵玖也是准备了一点自己倒腾的菜品招待众人。
“不过是烤梨罢了。”赵玖端着面前的紫砂盅含笑望向众人,“不是什么稀罕物事……就是寻常梨子加了些冰糖、枸杞、银耳、红枣之类的一起小火慢煨。前些日子朕不是偶感风寒嘛,太医说应当吃些润肺清痰的水果,但这个天又实在太冷,把梨子这样炮制感觉还蛮不错的,所以便想着给诸位卿家们都分享分享。”
诸人自是感念官家这般体恤臣下,然而赵玖捧着手中温热的碗思绪又开始飘忽不定起来,冰糖烤梨嘛,他前世还是在大学食堂里的糖水铺子里吃的,好吃又不贵,而且这些材料看起来也没超出宋朝人的认知水平,冬天来一碗还是挺美滋滋的。
不过虽然现在他吃着喝着心里还算舒坦,但一想到岳飞传继续读下去怕是没多久就快到那惨烈又荒唐的结局了,不免又还是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了。只是当着众人的面,还是姑且摆出一副惯常的可达鸭一般的神色,且让他们到时候自行领会其中精神吧。
【帝累诏趣飞还职,飞力辞,诏幕属造庐以死请,凡六日,飞趋朝待罪,帝尉遣之。宗元还言:“将和士锐,人怀忠孝,皆飞训养所致。”帝大悦。飞奏:“比者寝阁之命,咸谓圣断已坚,何至今尚未决?臣愿提兵进讨,顺天道,固人心,以曲直为老壮,以逆顺为强弱,万全之效可必。”又奏:“钱塘僻在海隅,非用武地。愿陛下建都上游,用汉光武故事,亲率六军,往来督战。庶将士知圣意所向,人人用命。”未报而郦琼叛,浚始悔。(“啧啧啧,”曲端和胡寅这回倒是收敛了些,但还是砸了咂嘴对张浚做出了一副嘲笑的神色,而张浚大概是已经受了太多刺激有些麻木了,根本懒得理会他们,不得不说其人心理素质是真的好,要不然历史上秦桧也不至于那般拿他无可奈何。)飞复奏:“愿进屯淮甸,伺便击琼,期于破灭。”不许,诏驻师江州为淮、浙援。】
【飞知刘豫结粘罕,而兀术恶刘豫,可以间而动。会军中得兀术谍者,飞阳责之曰:“汝非吾军中人张斌耶?吾向遣汝至齐,约诱至四太子,汝往不复来。吾继遣人问,齐已许我,今冬以会合寇江为名,致四太子于清河。汝所持书竟不至,何背我耶?”谍冀缓死,即诡服。乃作蜡书,言与刘豫同谋诛兀术事,因谓谍曰:“吾今贷汝。”复遣至齐,问举兵期,刲股纳书,戒勿泄。谍归,以书示兀术,兀术大惊,驰白其主,遂废豫。飞奏:“宜乘废豫之际,捣其不备,长驱以取中原。”不报。】
“前有张枢相遗书间郦琼,姑且算是做了点补救措施,这里岳节度也是巧施离间之计便使金人废了刘豫。”曲端端着面前的烤梨,嗤笑一声,“这兀术看来也是个疑心病重的废物……只是如此大好良机理应乘势出兵,如何又不许了?这官家便只想在什么钱塘寻欢作乐,除非金人撵到跟前来,不然都不知道着急的吗?”
其余人也皆是叹气,甚至愈发觉得,这书里的官家才算是颇有道君皇帝之风,只是张浚又在心中暗想,如果这伪书里的官家才真是道君皇帝亲子,那眼前这位官家又该是什么呢?
当然不可能是什么狸妖犬妖的……有这种想法的怕不是嫌康履死得还不够令人印象深刻。但他如今也半个字都不信赵玖之前那拙劣的托辞了,便是预先通过什么道祖托梦知晓了事情会发展成这般,这官家真的会悔改?他不是还好好地在杭州行在吃喝玩乐嘛,他们在场这些人的死活,乃至天下万千百姓苍生的死活,又关他什么事?!就算是这宋真被不知道啥玩意儿给灭了,好像也是他死后的事情了。
但这个结论就算是对于大龄中二病相公来说也还是有些过于激进了,他依然不能轻易就这样确定。
【八年,还军EZ。王庶视师江、淮,飞与庶书:“今岁若不举兵,当纳节请闲。”庶甚壮之。秋,召赴行在,命诣资善堂见皇太子。飞退而喜曰:“社稷得人矣,中兴基业,其在是乎?”……】
岳飞读到这里少见地露出了有些慌乱的神色,他顿住了,然后迟疑地看了一眼赵玖。在场的其他人也是齐齐肃然,毕竟事关国本之争,有的人当时在延和殿,知道立的是吴贵妃所出长子赵原佐,但却不知道在这伪书中得到岳飞这般评价的又是哪位皇子,至于身在外地的帅臣们更是本能地想要避开这样敏感的话题。然而未等岳飞出言询问,赵玖倒是先轻松一笑:“诸位这么紧张作甚,这伪书里所谓的‘皇太子’甚至根本不是这个官家所出,除了早夭的元懿太子之外,他没有亲生儿子的,只好从宗室里寻了个聪慧伶俐的来……”
众人皆是大惊失色,一时竟不知道该作何言语。吕公相、赵鼎、陈规、刘汲还有李光这几个老成持重的相公也好宪台也罢,一时不知是不是应该劝官家不要口出这种骇人言语,毕竟怎么想似乎都是在变相咒“自己”(?)断子绝孙,而张浚、林景默还有曲端等人也是惊讶于官家怎么这般言语。不过曲端旋即冷笑道:“那也是这个官家咎由自取,做了那么多混账事,任由秦桧这等奸佞小人残害忠良……只能说天道轮回,没有报应到他身上,可怜他无辜的子孙们却替他受过!”
“曲节度还是少说两句吧……”看在同为木党同盟的份上,林景默忍不住扶额以对,好言提醒道。毕竟就算书里的官家不是真的官家,但皇子皇孙却指不定是真的,他这般口无遮拦实在不太合适。
赵玖自然是看穿了他们的心思,无奈解释道:“诸位都会错意了……朕的意思是,无论原佐还是德佐,这本伪书里压根就是没有的,无需这般小心顾忌。”他实在不想再去纠结这什么太子不太子的事情了,复又用眼神催促岳飞继续读下去。
【会金遣使将归河南地,飞言:“金人不可信,和好不可恃,相臣谋国不臧,恐贻后世讥。”桧衔之。】
【九年,以复河南,大赦。飞表谢,寓和议不便之意,有“唾手燕云,复仇报国”之语。授开府仪同三司,飞力辞,谓:“今日之事,可危而不可安;可忧而不可贺;可训兵饬士,谨备不虞,而不可论功行赏,取笑敌人。”三诏不受,帝温言奖谕,乃受。会遣士〈亻褭〉谒诸陵,飞请以轻骑从洒埽,实欲观衅以伐谋。又奏:“金人无事请和,此必有肘腋之虞,名以地归我,实寄之也。”桧白帝止其行。】
“这秦桧真的是宋奸吧!对金人比对他老子还亲,生怕有半点对他们不利之事?!”韩世忠实在是表示难以理解,“便是要争权,要排挤同党,出卖大宋的利益又算什么?”
胡寅闻言倒是不紧不慢地又舀了一勺银耳,冷笑道:“韩郡王天真了……其人和书中的官家无非是觉得如若北伐功成,则领兵的帅臣将功高震主,所以便宁愿偏安苟且也不愿往北边看一眼的,至于两河百姓,天下苍生,与他们何干?便是局势已经败坏到这般地步了,也不耽误他们过太平日子享福的。”
韩世忠一时无言,毕竟先前他自己的传里,便是后来被罢了兵权,但吃穿用度也算一应不愁,那边更不用想这官家在杭州能奢靡成什么模样了。但只要是心怀天下,念及苍生百姓的人都觉得几乎是难以忍受,他们怎么就能心安理得的这样做?!
“师尹说得好,什么断子绝孙之类的,都是报应啊。”赵玖终于冷笑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为人君者,不思万千黎庶之苦,只图偏安一隅……甚至自己没本事便罢了,还千方百计阻挠其他有才能心怀天下的有识之士,生怕搅扰了他的繁华清梦,我都觉得这报应还太轻了些!”
此言即出,四方皆是寂静无声,却是张浚轻叹了一声,终于释然道:“臣愚钝,早就该想到的,官家并不是官家,对吗?”
赵玖闻言只是与他四目相对,这一次,没有托辞,没有逃避,他回以了一个沉静而又有些忧伤的微笑,最终缓缓点了点头。
出乎赵玖意料的是,他算是正式认下了这么个猜测后,在座的人却鲜少有十分惊慌失措的意思,最多也就像陈相公、刘相公还有李光那样沉默不语,就连他以为最老成持重的吕公相也只是微微叹气,而曲端更是有些释然地松了口气,然后甚至带着几分期待的目光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但最后率先开口说话的却是赵鼎这个除了吕公相之外在场地位最高的都省首相。
“官家就算不是官家,但我们的官家也只有这一位。”赵鼎像是念绕口令一般说了这么一句有些费解的话,却忽然有些严厉地扫视了在场所有人一圈,“难道会有谁觉得那个官家更好的吗?”
赵玖顿时目瞪口呆,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当年明道宫张浚弹劾汪、黄与康履的现场,看来不只张相公是个伶俐人,赵相公能坐稳这么多年首相的位置,显然也是个不简单的。
然而未等他继续开口解释,赵鼎却是拱手向他深深施了一礼,恳切道:“官家,若不是这个怪力乱神的空间发出那本伪书,而后众人又那般仔细研读了……臣等也绝不敢有这样荒悖的猜测,只是官家大可放心,一来这里发生的事情等到了外边都会忘掉,于官家而言绝无任何危险。二来……”他又回头扫视了一眼在座诸人,“如果没有官家,在场诸人的故事之前已经悉数阅读过,或是被秦桧迫害贬黜,或是牺牲殉国,如今我们却都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这都是因为官家的缘故,至少臣不可能忘却这样的恩情,更不可能忘记是官家执意抗金,才拯救了不知多少无辜的两淮、中原百姓免遭金军涂炭,更让河北百姓对重归故土有了一丝企盼……”但说到这里他还是深深地叹了口气,“虽然臣仍不知官家究竟来自何方,但既然已经认定了官家才是唯一的官家,便不会再有任何疑议。”言罢,他最后又深深地环视了在场的所有人一眼,目光在张浚那里几乎微不可见地多停留了一会儿,忽又冷冷瞥了一眼万俟卨,“诸位可还有什么问题吗?”
赵玖顿时明白了,赵相公这番话其实归根结底还是一种出于自我保护机制的有些自暴自弃的心态,因为虽然在这里的谈话完全不会对现实产生任何影响,但像赵相公这般老成持重的人物潜意识里还是意识到了一丝危险,而最为明智的做法便是就此打住,利用自己的威望与地位既是诚恳地表了忠心,同时也合情合理地希望其他同僚们能够点到为止。
但是既然张德远之前已经将这回事给抖了出来,那么现在这样也只不过是缓刑而已,赵玖最终还是选择尊重了赵相公这番有些无可奈何的折中话术,毕竟有些事情现在不说那么开,等岳飞把什么天日昭昭全读完,也是由不得他们不去挑明这些事情的。
而不得不说赵鼎这个平时看起来孤高的端直君子,身为都省首相这般发言却的确是十分管用的,其余人如刘汲、陈规、李光等本来就偏保守一些的顿时点头,甚至是感激赵相公将此事揭过,避免让他们听到些什么更加难以理解的言论。事情的始作俑者张浚在得到赵鼎的眼神警告后,张了张嘴还是忍住什么都没有再说了,却又是扭头去看了一眼林景默,二人在空中短暂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林景默随后轻轻地摇了摇头。而在外领兵的武将们本就恨不得将自己的耳朵塞起来,不要被牵扯进这样无稽的事情里,只有曲端看起来还有些遗憾,好像真的非常想刨根问底一样。
“赵相公是对的。”赵玖最后也是微微颔首,“现在有些话的确还不到说得那么详细的时候……鹏举且继续读吧。”
而岳飞也真真是大将风范,刚才的变故便只当无事发生一般,继续沉稳地读了下去。
【十年,金人攻拱、亳,刘锜告急,命飞驰援,飞遣张宪、姚政赴之。帝赐札曰:“设施之方,一以委卿,朕不遥度。”飞乃遣王贵、牛皋、董先、杨再兴、孟邦杰、李宝等,分布经略西京、汝、郑、颍昌、陈、曹、光、蔡诸郡;又命梁兴渡河,纠合忠义社,取河东、北州县。又遣兵东援刘锜,西援郭浩,自以其军长驱以阚中原。将发,密奏言:“先正国本以安人心,然后不常厥居,以示无忘复仇之意。”帝得奏,大褒其忠,授少保,河南府路、陕西、河东北路招讨使,寻改河南、北诸路招讨使。未几,所遣诸将相继奏捷。大军在颍昌,诸将分道出战,飞自以轻骑驻郾城,兵势甚锐。】
【兀术大惧,会龙虎大王议,以为诸帅易与,独飞不可当,欲诱致其师,并力一战。中外闻之,大惧,诏飞审处自固。飞曰:“金人伎穷矣。”乃日出挑战,且骂之。兀术怒,合龙虎大王、盖天大王与韩常之兵逼郾城。飞遣子云领骑兵直贯其阵,戒之曰:“不胜,先斩汝!”鏖战数十合,贼尸布野。】
【初,兀术有劲军,皆重铠,贯以韦索,三人为联,号“拐子马”,官军不能当。(在座的武将皆露出了有些怪异的神色,曲端甚至忍不住嗤笑出声)是役也,以万五千骑来,飞戒步卒以麻札刀入阵,勿仰视,第斫马足。拐子马相连,一马仆,二马不能行,官军奋击,遂大败之。兀术大恸曰:“自海上起兵,皆以此胜,今已矣!”兀术益兵来,部将王刚以五十骑觇敌,遇之,奋斩其将。飞时出视战地,望见黄尘蔽天,自以四十骑突战,败之。】
“这编伪书的人真的见过金军吗?”曲端毫不客气地批评道,而赵玖甚至还认真地想了一下,元朝的末代丞相脱脱……那应该是真没见过,“不只是没见过金军,这般穷酸翰林真的打过仗吗?(过分了啊,这还是打过的,赵玖悄悄在心里帮他补充了一下)要是金军真把什么三匹马绑在一起和我们对冲……那我看那兀术现在马不停蹄地收拾行装从燕京出发,跑回他们老家什么上京去大概还来得及。”
岳飞读到这里也是皱了皱眉头:“所谓‘拐子马’,无非是金人用来在两翼袭扰阵型的轻骑兵而已,什么三人为联披以重铠,着实不免可笑。”
赵玖也是觉得无语,什么三匹马捆在一起这听起来比幼儿园小朋友玩的什么两人三足之类的益智游戏还要荒唐,三个人的腿两两绑在一起尚且很难协同快速行进,更何况三匹马?真要是冲锋起来都不用敌人砍,自己阵型就全崩溃了。
【方郾城再捷,飞谓云曰:“贼屡败,必还攻颍昌,汝宜速援王贵。”既而兀术果至,贵将游奕、云将背嵬战于城西。云以骑兵八百挺前决战,步军张左右翼继之,杀兀术婿夏金吾、副统军粘罕索孛堇,兀术遁去。】
【梁兴会太行忠义及两河豪杰等,累战皆捷,中原大震。飞奏:“兴等过河,人心愿归朝廷。金兵累败,兀术等皆令老少北去,正中兴之机。”飞进军朱仙镇,距汴京四十五里,与兀术对垒而阵,遣骁将以背嵬骑五百奋击,大破之,兀术遁还汴京。飞檄陵台令行视诸陵,葺治之。】
【先是,绍兴五年,飞遣梁兴等布德意,招结两河豪杰,山砦韦铨、孙谋等敛兵固堡,以待王师,李通、胡清、李宝、李兴、张恩、孙琪等举众来归。金人动息,山川险要,一时皆得其实。尽磁、相、开德、泽、潞、晋、绛、汾、隰之境,皆期日兴兵,与官军会。其所揭旗以“岳”为号,父老百姓争挽车牵牛,载糗粮以馈义军,顶盆焚香迎候者,充满道路。自燕以南,金号令不行,兀术欲签军以抗飞,河北无一人从者。乃叹曰:“自我起北方以来,未有如今日之挫衄。”金帅乌陵思谋素号桀黠,亦不能制其下,但谕之曰:“毋轻动,俟岳家军来即降。”金统制王镇、统领崔庆、将官李觊崔虎华旺等皆率所部降,以至禁卫龙虎大王下忔查千户高勇之属,皆密受飞旗榜,自北方来降。金将军韩常欲以五万众内附。飞大喜,语其下曰:“直抵黄龙府,与诸君痛饮尔!”】
读到这里在座武将们皆是被岳飞的意气风发给感染了,至少到现在,这伪书里的大宋在岳飞传里听起来似乎还前途一片大好?曲端甚至在想怕不是岳节度打了场大的会战把身家性命全都压上结果输了,然后那边朝廷才被迫求和,乃至问罪岳飞,将他杀了?
但他心思何等敏锐,只觉得这书中金军这兀术不过土鸡瓦狗,甚至还没他们真正打过的那个兀术能打,以岳节度的手段又怎么可能会输?而且如果真的做了败军之将,被处死,又怎么会在万俟卨的传中搞出什么“莫须有”之类的屁话来?
那到底发生了什么?饶是以他向来自负的敏锐心思也觉得简直难以猜度。
【方指日渡河,而桧欲画淮以北弃之,风台臣请班师。飞奏:“金人锐气沮丧,尽弃辎重,疾走渡河,豪杰向风,士卒用命,时不再来,机难轻失。”桧知飞志锐不可回,乃先请张俊、杨沂中等归,而后言飞孤军不可久留,乞令班师。一日奉十二金字牌,飞愤惋泣下,东向再拜曰:“十年之力,废于一旦。”飞班师,民遮马恸哭,诉曰:“我等戴香盆、运粮草以迎官军,金人悉知之。相公去,我辈无噍类矣。”飞亦悲泣,取诏示之曰:“吾不得擅留。”哭声震野,飞留五日以待其徙,从而南者如市,亟奏以汉上六郡闲田处之。】
【方兀术弃汴去,有书生叩马曰:“太子毋走,岳少保且退矣。”兀术曰:“岳少保以五百骑破吾十万,京城日夜望其来,何谓可守?”生曰:“自古未有权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岳少保且不免,况欲成功乎?”兀术悟,遂留。飞既归,所得州县,旋复失之。飞力请解兵柄,不许,自庐入觐,帝问之,飞拜谢而已。】
众人皆是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在座的大宋精英们就算再如何开动他们聪明的小脑瓜也实在理解不了此时撤军究竟意欲何为。韩世忠更是目瞪口呆:“就算这秦桧是宋奸,铁了心的做卖国贼要讨好金人的,可这官家是真疯了?大宋难道不是他赵家的江山?如何要做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但话一说完他瞥见赵玖又是无奈又是痛苦的表情,不仅顿悟了,也隐约有些后悔了。什么得到道祖警示承天之命之类的屁话,怎么可能能够彻底改变这么一个不仅心性凉薄,而且众人甚至心照不宣地觉得似乎精神或是智力都出了些问题的人呢?
他们的官家从头至尾便根本不是那个在南京逃亡的时候还不忘搜罗浣衣娘,一路只想南逃的康王赵构!从明道宫落井后就不是了!
那他究竟是什么人呢?
【十一年,谍报金分道渡淮,飞请合诸帅之兵破敌。兀术、韩常与龙虎大王疾驱至庐,帝趣飞应援,凡十七札。飞策金人举国南来,巢穴必虚,若长驱京、洛以捣之,彼必奔命,可坐而敝。时飞方苦寒嗽,力疾而行。又恐帝急于退敌,乃奏:“臣如捣虚,势必得利,若以为敌方在近,未暇远图,欲乞亲至蕲、黄,以议攻却。”帝得奏大喜,赐札曰:“卿苦寒疾,乃为朕行,国尔忘身,谁如卿者?”师至庐州,金兵望风而遁。飞还兵于舒以俟命,帝又赐札,以飞小心恭谨、不专进退为得体。兀术破濠州,张俊驻军黄连镇,不敢进;杨沂中遇伏而败,帝命飞救之。金人闻飞至,又遁。】
【时和议既决,桧患飞异己,乃密奏召三大将论功行赏。韩世忠、张俊已至,飞独后,桧又用参政王次翁计,俟之六七日。既至,授枢密副使,位参知政事上,飞固请还兵柄。五月,诏同俊往楚州措置边防,总韩世忠军还驻镇江。】
【初,飞在诸将中年最少,以列校拔起,累立显功,世忠、俊不能平,飞屈己下之,幕中轻锐教飞勿苦降意。金人攻淮西,俊分地也,俊始不敢行,师卒无功。飞闻命即行,遂解庐州围,帝授飞两镇节,俊益耻。杨么平,飞献俊、世忠楼船各一,兵械毕备,世忠大悦,俊反忌之。(“什么?”张俊张伯英吓了一跳,“岳节度给我送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为什么不高兴?这真不是我,和我没关系!”)淮西之役,俊以前途粮乏訹飞,飞不为止,帝赐札褒谕,有曰:“转饷艰阻,卿不复顾。”俊疑飞漏言,还朝,反倡言飞逗遛不进,以乏饷为辞。至视世忠军,俊知世忠忤桧,欲与飞分其背嵬军,飞议不肯,俊大不悦……】
读到这里岳飞赶紧眼疾手快地摁住了韩世忠的肩膀,电光火石之间他要是再晚出手一点,韩世忠估计一拳就挥到张俊的脸上去了。
“好你个张老财,出息了啊,还想和别人分老子的遗产?我告诉你,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存的那些没奈何都变成遗产?”韩世忠被岳飞按住,仍旧兀自嘴中谩骂不休。吕好问实在忍受不了,拍了拍桌子:“延安郡王,你要这般私下寻衅,是当官家不存在吗?”
赵玖注意到这边的骚动,勉强收敛了心神:“良臣不要闹了,你现在借给伯英十个胆子,他定然也都是不敢说这种话做这种事的,但是伯英,你说真话,可曾因鹏举后来居上而心生怨怼?”
张俊张了张嘴,最后恳切道:“官家,若说没有,那定然是假的,只是臣如今得了官家许诺,可以打着官家的旗号去与高丽人、日本人做生意,心思便也早就不在这种争斗上了……况且臣也的确认了,领兵打仗是不如岳节度的,如今年纪渐长,便也只想多攒些银钱,家族荣华富贵而已。”
【及同行楚州城,俊欲修城为备,飞曰:“当戮力以图恢复,岂可为退保计?”俊变色。】
【会世忠军吏景著与总领胡纺言:“二枢密若分世忠军,恐至生事。”纺上之朝,桧捕著下大理寺,将以扇摇诬世忠。飞驰书告以桧意,世忠见帝自明。俊于是大憾飞,遂倡言飞议弃山阳,且密以飞报世忠事告桧,桧大怒。】
“所以说秦桧本来是想害我的?”韩世忠一时怔住,“然后是岳节度救了我?”
是啊,赵玖心里暗叹,绍兴和议本来秦桧与完颜构定下想要杀的其实是韩世忠,对于完颜构这种阴间人而言,其实韩世忠这样桀骜不驯的西军老将对他来说才是更加不可控的威胁,而岳飞实在是个太过完美的人,他不仅是完颜构一手提拔的亲信,而且他从不犯错,他对上不让上司为难,对下又体恤下属,为什么后世那么多人都热衷于神化他?因为他本来就已经是个非常接近神格的完美形象了。
有人追逐光,就总有人畏惧光,对于他们而言,与神共舞实在危险,站在最耀眼的光身边,他们只敢瑟缩在黑暗之中。
于是当光芒散尽,便不难想象,他们从黑暗中探出来的,究竟是怎样一张脸。
官家南巡离京已有月余,但之前勾龙如渊引起的风波依然让再读聚首在这里读书的众人议论不已。反正在这个空间里言谈无忌,李光本来就是御史中丞,直接开始谴责张浚没有识人之明,惯会举荐幸进小人,曲端本来也想跟着李光嘲讽两句,但一想到自己白天在外面还是个主动凑上去的木党成员,幸进小人什么的自己也得有一份,一时间竟然硬生生地止住了自己的话头。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刘汲刘相公也是半抱怨半讽刺地表示,你张相公惹出来的事情,还惹得官家逼我们都省(水党)私下里不得不开小会来讨论怎么给你善后,当然这话张浚一听就不乐意了,你们忧心的明明是官家非要杀他会弄出不好的影响,怎么可能去在乎我风评会不会被害,怕不是幸灾乐祸还来不及。
赵玖只是揣着手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激烈但又不失风度的争论,令他有些惊讶但却不全然意外的是,向来与张浚针锋相对的事件当事人胡寅这回却是半句责备张浚的话都没有说。想来他也是知道的,张浚虽然与他政见不合,但还不至于在背后指使人用这种手段攻讦他,并且他们还有赵鼎相识相知这么多年,胡寅家中的事情他们定然是早已有所耳闻,说难听点,便真要弹劾他也不可能等到现在。最后还是林景默用一句话终结了他们的讨论:“也不知道那勾龙如渊在这本伪书里有没有传?”
“应该是有的吧?”曲端闻言顿时一愣,然后冷笑,“想来以这种小人行径,也该是秦桧那一党的。”
“好了,”最后还是吕公相出来再度主持局面,“此事官家已有定论,便是再有什么意见,也等岳节度读完他的传再说。”
众人瞬间也都领悟到了他的意思,所谓读完岳节度的传,那时官家自然也该就之前他们一直闭口不谈却又十分关心的事情给出一个真真像样的解释了。
【初,桧逐赵鼎,飞每对客叹息,又以恢复为己任,不肯附和议。读桧奏,至“德无常师,主善为师”之语,恶其欺罔,恚曰:“君臣大伦,根于天性,大臣而忍面谩其主耶!”兀术遗桧书曰(“好家伙这现在装都不装直接是明摆着的宋奸了啊?”):“汝朝夕以和请,而岳飞方为河北图,必杀飞,始可和。”桧亦以飞不死,终梗和议,己必及祸,故力谋杀之。以谏议大夫万俟禼与飞有怨(刘子羽再度冷冷瞪了万俟卨一眼),风禼劾飞,又风中丞何铸(听到这个名字,胡寅顿时皱了皱眉头,毕竟此人最近才刚刚成为自己在工部的副手,谁知道会不会又是下一个勾龙如渊)、侍御史罗汝楫交章弹论,大率谓:“今春金人攻淮西,飞略至舒、蕲而不进,比与俊按兵淮上,又欲弃山阳而不守。”飞累章请罢枢柄,寻还两镇节,充万寿观使、奉朝请。桧志未伸也,又谕张俊令劫王贵、诱王俊诬告张宪谋还飞兵。】
桧遣使捕飞父子证张宪事,使者至,飞笑曰:“皇天后土,可表此心。”(赵玖听到这里紧紧地攥住了手中的杯子)初命何铸鞠之,飞裂裳以背示铸,有“尽忠报国”四大字,深入肤理。既而阅实无左验,铸明其无辜。(“这何侍郎在这伪书里看来是个正派人物,明仲这下可以放心了吧。”张浚早就看出了胡寅的心思,不咸不淡地讥讽了一句)改命万俟禼。禼诬:飞与宪书,令虚申探报以动朝廷,云与宪书,令措置使飞还军;且言其书已焚。】
【飞坐系两月,无可证者。或教禼以台章所指淮西事为言,禼喜白桧,簿录飞家,取当时御札藏之以灭迹。又逼孙革等证飞受诏逗遛,命评事元龟年取行军时日杂定之,傅会其狱。岁暮,狱不成,桧手书小纸付狱,即报飞死,时年三十九。云弃市。籍家赀,徙家岭南。幕属于鹏等从坐者六人……】
“鹏举……不要读了!”赵玖再也忍受不了,将手中的杯盏扔在了地上,他怔怔地看着岳飞,见其人依旧神色淡然,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鹏举便没有怨恨?不甘?恼怒?”
“官家?”岳飞闻言一时诧异,“这本伪书中的事情本就荒诞不经,官家对臣恩重如山,如今国家也是这般欣欣向荣,官家的中兴伟业也与这伪书中的昏庸官家殊无关系……臣的确同情伪书中的‘岳飞’,为其遭遇深感不平,但臣实在难以理解此人与臣究竟是什么关系,这书中其他人物又与其他诸位同僚又是什么关系……”
“这些都是真的……真的发生过的!”赵玖终于难得情绪有些激动以至于濒临崩溃,“什么道祖托梦,那些都是我编出来糊弄你们的,这书里的官家才该是你们真正的康王赵构,如果我没有在明道宫来到这里,这些就是真正的结局了!”
“官家!”赵张二位相公直接惊呼出声。
“至于我是谁?”赵玖勉强平复下来心情,喃喃道,“我是一个来自一千年之后的人啊……”面对众人惊疑的目光,他再度叹气,“诸位不妨假设一下……某天你们一睁眼从睡梦中醒来,却发现自己变成了献帝刘协,正被董卓裹挟着逃离洛阳……诸位会怎么做?”
“官家此言实在太过无稽……”李光还在尝试徒劳挣扎,但曲端已经完全被赵玖提出的这个假设吸引了,似乎打算脑补一下自己能不能打得过董卓(?,亦或者与曹、刘、孙等人争霸天下会是什么模样。
“其实我看诸位卿家,便与你们看汉末魏晋故事一样,”赵玖喟然道,“就好比汉末的人如何能想到千年之后有个大宋呢?诸位定然也是想象不了千年之后的我生活的是怎样一个时代……可诸位既然看过三国志、晋书,那我看过宋史(其实还真没仔细看过),也就不是什么稀奇事情了吧?”
“官家!”最先崩溃哭出声的竟然是万俟卨,“官家即便不是这个官家,那气度也绝非常人可比……若换作一般人知晓臣真的做过这般伤天害理的事情,便早该一刀把臣杀了,如何还能留臣做事呢?”
“其实我不是没有动过这样的心思。”赵玖叹气道,万俟卨闻言顿时僵住了,“但我给了你机会……而万俟卿没有错过这样的机会,证明了自己的忠心,其实包括伯英……”他抬眼去看张俊,“你也该料到,你其实在宋史里评价并不好,迫害岳鹏举的冤案也有你一份,但在下蔡你证明了自己,没有辜负这个国家,所以我又有什么资格和理由去对你们心存芥蒂呢?”
“只是秦桧……”赵玖再度攥紧了手中的杯子,“他做的坏事太多,也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辩驳,我不能给他任何机会。而既然阴差阳错得了这个身子和所谓二圣的血脉,便有这一份责任该担着,他们亏欠天下苍生的,我也只能尽力而为能偿一点是一点,毕竟就算一千年后……每每读到这段史书,也是让人心有不甘难以释怀。”
众人闻言,便再度为自己在书中的结局感到黯然不已,只有林景默算是旁观者清,却是勉强开口劝慰道:“虽然秦桧当国祸乱朝纲,官家无能,乃至于这宋最后还是亡了,可官家这……千年后的人既然还记得岳鹏举以及诸位的事迹,便恰似季汉虽亡,但武侯仍有像张相公这样的后来者心向往之引为楷模,若是武侯在天之灵会感到欣慰的话,诸位同僚们倒也不必过分哀伤……”
“景默(这里其实应该叫小林的字,可问题是林景默本来就算半个原创人物,蛋灵帝都不知道他字什么,rua)说得对,我先前也说了,鹏举在西湖边上的墓葬,千年之后前来进香拜谒的游人都还络绎不绝呢,”赵玖闻言也是精神为之一振,“而我……在一千年后其实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有家人、朋友和自己的生活……所以刚从明道宫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其实也很惶恐,很害怕,就算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也是完全手足无措。所以能够走到今天,其实并非是我的功劳,而是在座各位,甚至还有扬州的李公相、东南的吕相公、关西的宇文相公……还有千千万万也许没有留下名字但的确真实存在过的大宋子民们齐心协力的结果。”说到这里他却是难得地轻松笑了出来,因为长久以来积压在他心头的这个最为沉重的秘密终于算是被说出口来,就算这空间是个言谈无忌的地方,明日一早一切便又将重归如初,无事发生,他也是高兴的,于是甚至开起了玩笑,“其实我和赵相公家的大公子倒是有些像,也刚从大学……嗯,你们可以理解为一千年后的太学吧毕业,刚刚得了份工作……那就是差遣吧,甚至也没讨上媳妇,难得有了闲心出来游玩,到了明道宫,便阴差阳错地摔进了井里,然后莫名其妙地便成了你们的官家,所以诸位听到这里,要实在不想认我做这个官家其实也无妨,但二圣的确都是废物,一千年以后的史书也是这么说的,所以不要去想迎回洞霄宫的那位渊圣皇帝了……我想吕公相应该也清楚的吧?”
而不等吕好问回他,赵玖又自言自语道:“你们要真的很想找个宗室接班的话,孝宗倒的确还可以,是南宋少有的正常点的官家,可他是谁的儿子叫啥名字,我好像真的有些想不起来了……”
“官家!”在场所有人终于齐齐忍不住出声打断了他的胡言乱语,张浚直接带着哭腔说道,“便是官家不是真的官家,可赵相公说得没错,自建炎以来,官家对我们的恩情,对天下苍生的贡献难道都是假的吗?我们如果不认您做官家,难道还能认史书中这种人做官家吗?”
“德远什么都好,就是喜欢感情用事,你看怎么就又哭了。”赵玖无奈地笑了笑,“我当然不会怀疑你们的真心,事实上……”他忽然站起身来,而此时众人也惊讶地发现这个空间对于所有人的行动限制都完全解除了,也慌忙跟着站了起来。
“是我赵玖应该对你们表示敬意。”赵玖郑重地拱手以对,肃然道,“诸位皆是青史留名的忠臣义士,作为一个一千年后的晚辈……诸位且受我一拜。”说完便弯腰深深拜下。
“你们的事迹,我,还有千年后的人们,都依然记得。”
纵使他们的躯干长埋地下,坟茔蔓生荒草,但是他们的故事依旧镌刻于史书间,璀璨耀眼的精神,永不凋零。
为了新的时代,为了天下苍生,用生命跨过星河与大海,无谓如同尘埃。
(大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