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霜挂雪的松柏挺立在磨盘山的岩石之上,这不同于救兵山的冬景
——杨树挺拔直立,一排排地生长在杨树河岸边。
磨盘山的三座山峰山势奇陡,只是在交汇处会出现平缓地带,再加上树林的茂密,若想向山顶攀援实在是困难。
葛老把的寨子座落在北峰山腰处的平缓地带,下山的路倒是有几条,可皆有人把守。上北峰山顶的路也有几条,无人把守,却很艰险,但终归是有路。如果赶上天气好,人也是可以上去的。
莫老太爷和兰儿在最初的一个月里上去过两回,这可能是他们新婚之月的最好的活动了。除此之外的日子里,他们都是在监视下生活着,包括睡觉。这是最让莫老太爷头疼的事了。
大婚那天,莫老太爷故意喝了很多酒,来掩饰洞房花烛的尬尴。第二天醒来,却发现自己很舒适地睡在彩床上,兰儿在边上照顾着,这真是人生中最甜美的一瞬。莫老太爷知道这只是梦。
现实是很残酷的。莫老太爷的心里很清楚,如果自己和兰儿之间不发生点什么,最后,自己会被砍头。
刚开始,他想到这个词儿,心里还有一点恐惧。后来慢慢地他开始想,砍头会是一种什么感觉,真的像书中说的那样,“脑袋掉了,碗大的疤拉,再过二十年还是一条好汉?”。可自己已经过了四十多年了,不知道这条对自己适不适用。想到这,莫老太爷会苦笑两声,一点一点,汇集成了大笑。
“莫大夫,你没事吧?”
兰儿还是一如既往地关心莫老太爷。只是在不经意间,她对莫老太爷的称呼又正重起来。
莫老太爷感觉出兰儿在暗示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变化。但他一时体会不出两人的关系是疏远了还是亲近了。
从兰儿关心自己的态度判断,和以往没什么两样,可称呼的改变却隐含着一种疏远的意思。
那就应是疏远。莫老太爷心中自忖道。
按理说,兰儿和自己现在是夫妻。这种关系本不应表现为疏远。可要表现亲近,莫老太爷也不知该如何做。这可真是一件难缠的事情。不过,莫老太爷渐渐发现,这种关系似乎并未成为自己和兰儿之间的障碍。虽然两个人谁也不提这种关系,却在相互之间形成了默契。
在外人面前,莫老太爷和兰儿有说有笑,真是一对另人妒羡的鸳鸯。但进了屋,关了门,躺在床上,却都不说话。有时莫老太爷会想,其实不管两个人愿不愿意,已经拜了堂,就应该是夫妻了,就算自己真的做了男人该做的事,兰儿也应承受。可每次看到兰儿熟睡的样子,他就会把手缩回来。
兰儿那么信任他,他不能辜负她,否则自己和葛老把有什么区别。
想到葛家的三兄弟,莫老太爷心里一阵发冷,他从未怀疑过葛老把说过的话,——到时没有消息,……那我就宰了这个老小子。
葛老把只是因妒生恨,而更让莫老太爷感到胆颤的是葛老二。他没见过这个人的面容,可他能想像出他是什么样。
一定像鬼子,只不过在那苍白的脸上长了鼻眼。
葛老三看起来倒像是个好人,不过因为他的粗鲁和拿不定主意,让他成了一个说话不算的三寨主。
让莫老太爷不能理解的还有一件事,就是他们当着他的面所说的秘密。
看起来他们并不避讳这件事。可这件事是什么事呢?那个秋花又是怎样一个女子呢?听小磨盘说,她也就是一个使唤丫头,这葛家怎么这么看重她?
想到小磨盘,莫老太爷的心情能稍好一些,不是因为他曾给他讲了磨盘山的传说,而是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来看望莫氏夫妇。
“莫大夫,我师付让我代他向你问好。”
“他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给人说书呗。”
“你去柳东镇了?”
“去了几次,我师付他不让我在那儿呆。他教了我一些口诀,让我回烽火寨练。”
莫老太爷知道,张铁嘴还是挂念他的。不知道张大夫和修老爷做了什么?
实在不行!自己干脆让小磨盘传话,求他们让官府派兵剿了磨盘山得了。
这个心思已不只一次出现在莫老太爷的心里,可每次想到这里,莫老太爷会禁不住暗骂自己自私。
张大夫的话是有道理的。为了一个兰儿,还不至于起刀兵。这句话用在自己身上也是有道理的:为了自己,也不至于起刀兵。
莫老太爷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也是以前一直困惑自己的东西——人和鬼子的真正区别。暂不说,这世间有没有鬼神。可这鬼子却是应该有的。否则世间就不会出现这么多的祸事。而这些祸事大都又都是人在选择上造出的结果,比如现在的自己,就面临着这种选择。自己选择被砍头;如果是披着人皮的鬼子,就会选择起刀兵。看来神仙们设立的二十八道场挺管用。只要让鬼子面临自己现在的选择,马上就会把鬼子揪出来。可万一鬼子知道这只是升仙中的一次考验,伪装了又如何?
这好像不太可能。如果那样,鬼子岂不通了神。鬼子不会通神,他们和人一样,无法预知以后的事。
神仙知道以后的事,可鬼子无法成为神仙,所以他们更急于成为“神仙”。鬼子如果通神那会是什么,——鬼神?!。这么说,鬼神如果想进入仙境,二十八道场是挡不住他的。如此一来,神仙们的心思可就白费了。这么看来,“神仙们”不如神仙门,至少神仙门在世间就排除了鬼子升入汾水之滨的可能。舍弃权势和钱财,似乎可以伪装,可长时间的伪装,会不会让鬼子成为人?是啊,毕竟人才是世间最终的归宿。
莫老太爷突然发现自己有点相信神仙门了。
相信神仙门不就是相信了神仙?那自己还怕什么。当初在修罗岩,自己就曾与鬼神较量过,好像那次自己就放弃了自己心中的女人。这次,本不是为了女人,是为了大义,这种事可遇不可求,不要为自己起刀兵,这就是大义。莫老太爷解脱了。
白天,莫老太爷总会出去四处走走,散散心。新婚之初,兰儿经常与他同去,后来,就渐渐没了兴趣。
莫老太爷有点担心兰儿。他想来想去,自己也实在没什么好法子。兰儿既然喜欢花,莫老太爷就在每次散心回来后,给她采朵花。只是山上的花实在太少,反来复去就那么几种,莫老太爷觉得缺少新意。
天气逐渐变凉,想必过些时候这花也无处采了。莫老太爷突然想到一个主意。那就是自己曾经编过的歌谣。他偿试着念给兰儿听。不曾想,兰儿还真喜欢上了。
“你怎么早没教给我?”
“哦,我给小好念过。”
“哦,我想起来了,是不是你念的都是带花的药材。”
莫老太爷一愣,马上明白过来。这一定是毕小好出卖了他。
“我当时问过小好,他说了几句,什么其味辛,其味苦的。我当时不懂,就没深问,没想到听全了,还挺好听。”
“这叫爱屋及乌。”莫老太爷突然发现这个比喻不太好,“是因为你学了一些药材功用后,便有了兴趣。”
“嗯,好听,不如你教我吧,我要学带花的。”
这个要求不高。莫老太爷开始搜肠刮肚地找寻这些特殊的“花”。当他发现自己曾经编写的花渐渐稀少,他便开始了新的改编,这已超出了药材的范围,他改编的是读过的诗词。其中包括他送给媳妇儿的卷轴诗。他重新又体会了一下这十一首诗的含义,结合自己出山后的经历,他同意了二姐的判断。媳妇儿的身份很可疑。
“再有三首,就二十八首了。”
兰儿一直努力坚持着记诵,并在某一天欣喜地向莫老太爷报出“花”的数量。只不过记数的词儿不是“朵”而是“首”。
莫老太爷很是诧异。
“你都记住了!二十八首,为啥要凑足二十八首?”
“啊,你不是跟我说过,天上有二十八个星宿吗。”
哦,莫老太爷想起来了,自己是曾给兰儿指过天上的星宿,当时只是为了勾起她的兴趣,不过当时兰儿表现得不太情愿,他也就放弃了。
“这星相稍微复杂些,我也是后学的,恐怕说不好。”
莫老太爷还以为兰儿要改学星相。
“我不想学星相。”
那你……,莫老太爷表情疑惑地看着兰儿
“我只要把二十八朵花与星宿配上就行了。”
哦,莫老太爷心中也兴奋起来。
“那我们一起做这件事。”
莫老太爷和兰儿的活动时间产生了变化,这无疑让山寨中监视二人的暗哨产生了不适应。当他们发现二人只是站在高处遥望天上的星星,监视的人就不再跟随了。他们只是远远地看着。看得久了,不免产生了幻觉。
星光下,受监视的两位客人,衣袂飘飘,似欲升仙。
“他们天天看星星干什么?”第一个产生幻觉的人说道。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不过,听说那个男的是大夫,前阵子教那个女的花呀,草呀的,好像跟看病有关。这阵子不提花草了,倒说起了星星。估计也是应该和看病有关。”
第二个产生幻觉的人说出了合理的推断。
“天上的星星你认识几颗?”
“除了北斗七星,别的不认识了。对了,好像那天听那个男的说什么,……斗牛女什么的。”
“他们不会是传说中的牛郎织女吧。”第一个产生幻觉的人陡然间产生了幻想,担心地说道。
“不可能,牛郎织女哪能天天在一起。”第二个人否定了第一个人的看法,但没否定幻想。
“牛郎织女刚开始是在一块的。他们要是升了仙,跑了,那算谁的。”
“不能!牛郎织女是生了孩子后才成仙的。他俩要是牛郎织女,得先生了孩子,才能跑啊。一旦生了孩子,跑就跑呗,孩子留下就行。”
“留孩子干吗?”
“你没听说,‘三子落地,其芒即见’。”
“可牛郎织女生的是一男一女呀。”
“这对牛郎织女就不一样了。等着瞧吧。”
“我说,十六,要不咱就别看着了,咱天天这么看着,人家能生出孩子吗?”
“那咱哥俩找个地儿喝两口?”
这意味着,晚间的监视被自动撤销了。
莫老太爷和兰儿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变化,他们两个人全身心地投入在天地匹配的活动中。
兰儿已经完成了第一步认星宿的过程,虽然还不能完全对上,但因为手里有了莫老太爷为她绘制的二十八宿布置图,她决定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川芎产自哪儿?”兰儿提问道。
“四川。”
“四川在哪?”
莫老太爷指了指绘制图上的西南方向。如果不是因为小四川的原因,莫老太爷还真不知道四川在哪。
“三七呢?”
“也在那个方向。”
“两个都在那个方向,那象井字的星宿配谁呢?”兰儿开始自言自语。
“川芎其味辛性温,活血行气肝胆深。上达头巅下血海,耗血伤阴不留根。”
“三七微苦甘性温,善走血分肾肝阴。内服外敷消肿定,散瘀耗血避重轻。”
“若为顺脉,应配三七。”莫老太爷展示了一下自己在山外学到的东西。那是对山外符号与脉相间的新的认知。其实这是一个巧合,兰儿问的正是井字座,而山外符号恰有井字符。
“要那么说,三七的产地要比四川远。”
“为何?”莫老太爷知道三七产地在云南,可云南在哪,他却是听张大夫说的。但他却没有在意四川、云南孰远孰近。
“那个星宿可是最远端的了。”兰儿给出了她的答案。
原来她是依据这个。莫老太爷心中暗道。
其实,这张布置图是莫老太爷以春季之时的星宿位置标注的。他也向兰儿解释了在此秋冬交汇之际,星宿位置的变化。兰儿虽然有些听不懂,但每次遥望星空,她还是努力识别着。
“你说,那些星宿上是不是住着神仙?”兰儿仰头望着布满星光的夜空。
“应该是。”莫老太爷浅浅地回答道。
“他们是怎么上去的?”
“他们都是人变的。”对于兰儿的问题,莫老太爷真回答不了。不过他想,能升仙的人本事一定很大,到时他一定能想出上去的法子。
“什么人会变成神仙?”
“这个,我也说不好,不过,我们住在大山里的人信神女,如果缘份到了,就会变成神仙。”
“这么说,你将来会成为神仙!”
“都那么说,可谁信呢?”
“可我信!如果成了神仙,是不是所想的愿望都能实现。”
“神仙还要什么愿望。神仙是帮人实现愿望。”
这是莫老太爷猜想的。
“那他做人时的愿望呢?”
“做人时的愿望在升仙前就已有了结果,实现也好,不实现也罢。反正用心做了,就无憾矣。”
“不实现也行。难怪你能成神仙。可你现在有什么愿望?”
愿望?莫老太爷想了一下。当下的愿望应是救兰儿脱险,不过现在看来,兰儿不会有危险,自己反倒挺危险。但话说回来,自己既然能成为神仙,也就不在意此危险了。
莫老太爷心中苦笑。
“你说出来听听。”
看着兰儿的这种认真劲儿,莫老太爷想起了不久前的一个想法。自己一直想把山外符号和山内的神符配上对。只是事儿太多,没有闲暇的功夫。现在倒是个机会。若然真的能完成这件事情,在自己被砍头之前,把它说给兰儿听,也算是给兰儿留个念相。
只是如何比对呢?莫老太爷开始琢磨。
“我觉得那个井字星宿像一对夫妻生下了两个孩子。不知这个愿望能不能实现。”
兰儿的话很含蓄。莫老太爷也发现兰儿的话意有些模糊,她没有表达出,这是谁的愿望。但此刻莫老太爷完全被自己的愿望蒙蔽住了,他只注意到了兰儿话中的井字。
对,就从井字座开始比对。
井字座所代表的是季节是冬天。排在耀星堂神符的二十二位。如果把星宿按东北西南的顺序排列,这天上的井字座也在二十二位。
这个发现,给莫老太爷的“琢磨”开了个好头。
耀星堂的神符倒是跟星宿对上了。只是神符如何用山外符号拆解呢?
莫老太爷加宽了自己的思路,他想出了几种法子,最终他觉得用山外符号的偶数符对应天上的星宿是合理的,因为拿掉八个主符号乾坤坎离震艮巽兑。偶数符与星宿正好对上,而且井字符就是偶数符。
这第二个发现,让莫老太爷的心中产生了更大的“琢磨”劲儿。
只是着水庵的神符脉法口诀没有记全。只有依靠自己在山外悟得的填补。也就是说自己用井字符作为起点比对,已然有了结果。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拆解。这可能需要花费一定的时间。不知兰儿那边进行的怎么样了。
莫老太爷不想因为此事冷落了兰儿,他便暂时停止了“琢磨”。
兰儿进行花与星宿的配对似乎很随意,但也很认真,所以她进行的很慢,她不太让莫老太爷帮忙。这无形中给了莫老太爷比对山里符号和山外符号的时间。
在对兰儿的活动观察一段时间后,莫老太爷觉得自己可以重新“琢磨”了。
莫老太爷发现,自己真的找对了法子,他由井字入手,竟然拆解出了神符对应的山外符号,最让他惊讶的是,用山外偶数符号验证脉法,竟出奇地验证出病症可以使用的药材。准确地说。原本他以为井字对三七只是巧合,现在确认,三七确实可以成为治疗肝脾不合的药材之一。药材确实可以由脉法定。也就是说,大山里药方上的神符是与药方对应的。药方本不应被固定死。加减的依据就应是脉法。这个发现让莫老太爷欣喜若狂。他竟情不自禁地抱起了身边的兰儿,并在空中兜了个圈儿。
啊,兰儿感到很意外。不过她马上意识到有人在偷窥。于是她推开莫老太爷,大声问道:“春天开什么花?”
“桃,李。”莫老太爷一愣,发现自己妄形了。他羞愧地回答道。
“桃李争春不好。是不是有桂花?”
“桂花?我不知道。”
“就配桂花。”
“哪个?”
“牛字座前面的那个。”
莫老太爷望了望西南的天空。
“为啥?”
“因为,因为……”莫老太爷觉出兰儿好像要哭。
“那牛字配啥?”莫老太爷不想让兰儿为难,赶紧问了个别的。
“牛字后面那个配兰花。牛字配百合。”
兰儿说完,突然转身向山下走去。
莫老太爷只好跟随。两人回到住处。
“为啥要配桂花呢?”莫老太爷小声嘟哝着。
莫老太爷有点明白了兰儿的心思。他想起“春兰好合”,同时也想起桂花那首诗是一首不完整的诗,如果兰儿知道它的下阙,还会不会选它。
“因为莫大夫是我的贵人。”
没想到兰儿给出了答案,语气中却充满了悲伤。
“我是你的贵人?”莫老太爷不知自己做了什么,他觉得兰儿不像是说反话。
“你不但医好了兰儿母亲的病,还冒死上山救兰儿,……”
“冒死?你这说的是那门子话?”
“你不要瞒我了,小磨盘都和我说了。”
啊,莫老太爷明白了。现实是逃避不了的。
兰儿开始哭泣。莫老太爷不知如何是好,他现在心里只能埋怨小磨盘多事。
等他下次来,要好好说说他。莫老太爷暗自下着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