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睡醒还很懵的顾雪居被迫入了敬酒圈儿。
执着于给他灌酒的那个江蒙人名叫阿颜勒,离曲息的亲信之一,顾雪居掩袖假喝了几口便装醉向其套话。
这阿颜勒也是个精明的,同他兜了好一会儿圈子才不情不愿地吐露了一点离曲息的身世,说罢,歪在一旁,不接话了。
离曲息是个土生土长的江蒙人,少年时夜郎自大,混进上京,打算套点消息,便随意取了个顺口的名儿,一直延用到今时今日,将原名早忘了个干净。离曲息,人离曲息,分别之景,也不知他怎么想的。
顾雪居目光投向楼长辞,看他醉成那副样子,也不知会不会吐到自己身上。可思及冯一所说的胶城的事,他又实在担忧。
“冯一,”他唤了一声,冯一快步走到他跟前,听他吩咐道,“好生照看着阿颜勒。
我去找楼公子聊两句。”
冯一应了一声,示意他放心过去。
顾雪居起身,恰逢一阵风经过,眼中迷了沙石,一阵刺痛。
江蒙七百里的草原外是绵绵不绝的黄沙,带些沙石的风往往来自的那一片,风中卷着炎炎夏日的气息。
微微侧头,瞥见尹无垢坐在离曲息对面,冲他扬了扬酒盅。
啧。顾雪后越看越觉得,姓离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碍眼得很。
大约是察觉到了他敌视的目光,离曲息笑了几声,干脆利落地举起盏,同尹无碰了下,仰头一饮而尽。这举动倒与上京人有几分相似。
他收回目光,走向楼长辞。
“喝!”楼长辞按头让人喝酒,余光一瞥,眉心皱了下,“你过来做什么——都说没酒了!”
“当我瞎?”顾雪居淡笑。
之前的酒劲儿过去了,皓月将楼长辞的轮廓映得有些冷。他往那儿一站,背挺得笔直,举手投足间有青松般的傲气。
顾雪居看得一愣,恶向胆边生,笑嘻嘻地凑过去,抓住他的胳膊,“楼公子同王上究竟是怎么认识的?”
楼长辞呆了下,似乎是仔细思索了一番,“公……我仕途不顺,有意立志遍历四
方,碰巧入了江蒙。这一来二去的,也就熟了。”
“你们文人雅士不都讲究什么……‘风骨’、‘气节’么?楼公子这样来了江蒙,不
怕……”旁人诟病?顾雪居特意停顿了一下,垂目观察他的神情。
可楼长辞面上只蒙着湿润的月光,似笑非笑,“成王败寇,你胜了,风言风语便不攻自破。”
的确,自古以来,史官总是兢兢业业地替胜利者说话的。他们干瘪的手捧出了无数明君,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背地里也不知人为地抹去了多少的过失与腐朽。
“楼公子这么相信王上?”
“顾世子慎言。我信与不信,与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楼长辞推开劝酒的人,鼻尖有些发红,刻薄劲早已不知扔哪儿去了,他闭了闭眼,展露出一丝困倦,“前有猛虎,后有贪狼……我也不求什么开天辟地似的大任了,只求尽我微薄之力,在这乱世中、危难之刻,拉一把无辜的百姓。做不到的话,就向下发声……算了,我同你说什么。”狐狸小说网更新最快 手机端:https:/m./
他极短促地笑了一声,声音很无奈。
顾雪居话音一滞,头一次思考起了江蒙人是否能真正带来太平,许久,他猛地回神。他早就该不管这些了,他们爱争便争,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楼公子,”顾雪居正了正神色,“胶城的事,你知道多少?”
楼长辞摇了下头,“我只是他的侍从,这些他从不我说的。”
得,还是不肯说实话。
顾雪居扯出一个微笑,心中寻思着,该找个办法给他下一计猛药。他瞥了眼与离曲息交谈正欢的尹无垢,计上心来。
他挪步坐到楼长辞身侧,压低声音道:“我与尹相的关系,你应当看出来了吧?”
楼长辞看向他,回露疑惑。
“也不知是我这个断袖看谁都像断袖,还是我这好奇心旺盛的性格使然,我发觉,王上看楼公子的目光似乎……格外意味深长。”
楼长辞完美的的伪装裂了条缝,他的面色渐沉。
估计心里已经开始盘算把他扔到哪个犄角旮旯才不会被人发现。
顾雪居倒不怕他,继续道:“有几回,露骨得仿佛要将你生吞活剥似的。楼公子,出门在外的,小心点儿总是好的,你跟着他跑东跑西、风尘仆仆也就罢了,万一这一个不小,跟到床上去了……”
楼长辞磨了磨后槽牙,伪装轰然倒塌,理智碎作千万片,他冷着脸,吐出一个字,“滚。”
没有否定,那便是他猜对了。
顾雪居正欲继续,一人抬手拦在了他面前。
离曲息不知何时过来了,好整以暇地看了一通好戏,施施然道:“顾世子,太过咄咄逼人不好。”
他面上无甚神色,拍了拍楼长辞的头低声道:“你醉了。先回去歇着,我过会儿回去找你。”
楼长辞如同被驯服的烈马,顺地点了点头,抬步走开了。
“顾世子,”离曲息敛起目光,漠然发声,“有什么想知道的,直接问我不就好了。”
顾雪居收敛起神色,不大敢在他眼皮子底下造次,用手指点了点鼻尖儿,看向尹无垢。尹无垢冲他摇了摇头。
离曲息用余光扫过二人,气笑了,“莫非有什么他知道我不知道的事?可否说与我听听?”
“王上,上京中不只有一个帝潇,野心勃勃地觊觎王位的能人异士遍地都是,王上三思。”尹无垢也不点明,只暗暗道。
“哦——说的是胶城之事。尹相又怎知我未三思过呢?”
“但凡三思过,都不会做出这等围城之事。”
“尹相何出此言?”
“兵力、局势,哪个都不占优势,若战,必败。”尹无垢吐出他思考已久的结论。
事实上,江蒙若遣兵入胶城,便是劣势扩大之始。
离曲息仰头灌了口酒,笑了一声,只是摇头。他晃了一下,招手,“阿颜勒,上酒——”
阿颜勒果真是装醉,听自个儿主子一唤,便一骨碌站起身,颠颠地跑过来,“都说了没酒了。王上,按您之前吩咐过的,余下的酒都送那位的帐里去了。”
顾雪居挑了下眉,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
离曲息一噎,活动了下手指,目光转向二人,“我想到一件事,急着去办,二位自便吧。”
“嗳。”顾雪居扯住了尹无垢的袖子,在斗篷的遮挡下挠了挠他掌心,正当他打算抽手离开之际,手被紧紧握住。尹无垢一手系上他颈间的系带,一手轻轻与他十指相扣。
顾雪居忍不住笑开了。
见离曲息匆匆忙忙地离开,尹无垢用目光示意了一下,“不跟上去看看?”
顾雪居的余光扫过阿颜勒,翘起嘴角,“看啊。”
“走。”
二人就这么当着阿颜勒的面往王帐走,许是有人提前吩啊过,阿颜勒并未强加阻拦。
王帐门口的兽皮门帘被放了下来,挡住了二人窥探的目光。二人借着某个矮柜的阴影蹲在一角,神色一个比一个不似在听墙角、倒像是在偷.情。
也不知过了多久,帐内传出了几声异样的喘息和惊呼声。
喘息逐渐急促,引人遐想。
顾雪后搓了搓发烫的后颈,起身走远了些,同尹无垢压低声音道:
“他们这是……成了?”
尹无垢正欲说话,听见里头又传出一声咬牙切齿的“小刺猬”,二人俱是一愣。
许久,顾雪居回过神,笑弯了眉眼,“情人眼里出西施啊……”
“嗯。”尹无垢笑了笑,上前拥他入怀,小心翼翼地吻了吻额角,又带着人快步往自己帐里走。
今夜风也轻柔,一改往日雨疏风骤,带了潮湿的水气。
四月来得悄然,崔云暮自锦州来信,捎了胶城的后续消息和顾雪居的药。胶城形势渐趋恶化,江蒙仍未撤兵,公主湘也没了音讯。
楼长辞对这事深感无力,整日忧心忡忡,试着说服离曲息退兵,无果。离曲息似乎对这件事有着惊人的执着。
胶城被困,江蒙虎视眈眈,尹、顾二人的外境边就越发尴尬。
帝潇纵情声色,人尽皆知,朝中大臣对此多有怨怼。相比之下,公主湘一介女流,只身入胶城,此事若能成,也不失为一步俘获人心的险棋。
上京人人自危,个个如惊弓之鸟,而江蒙,该吃吃、该喝喝,一派祥和。
离曲息除了他们知道的那一次以外,几乎没再找过楼光辞,那声“小刺猬”也再未响起过。
顾雪居琢磨着,一个人如果突然失去对另一个人的兴趣,不是自己脑子抽了,就是遇上了什么大事,事出反常必有妖。几番旁敲侧击都无所得,顾雪居便愈发好奇。
离曲息近日又派了一拨兵前往胶城,留在江蒙的寥寥无几,但都是能以一敌十的精兵尖锐。
顾雪居一时半会儿也弄不明白他到底要做些什么。
若是单单只想攻下胶城,这样倾巢而出也未免也太过于谨慎了,可若是要攻下上京……上京地处国之腹地,没个三年五载根本攻不下来,况且江蒙兵力不足,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不提国力差距,单说楼长辞,真的狠得下去攻打自己的故土,让自己的百姓流离失所?
顾雪居叹了口气,回头——
对上楼长辞疲惫充血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