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玉泉避暑山庄。
自去年起,銮驾抵达这个世祖爷修建的避暑山庄后,就再也没有动过地方,从年头做到年尾,就连过年也是在山庄之内。
上千名宫女宦官伺候着,还没有紫禁城的规矩束缚,宣仁皇帝似乎乐不思蜀。
“天快热了,还要在这待多久?”
“等着吧,咱们做不了主,待个几年也正常……”
几个宦官打扫着街道,有的给鱼儿喂食,凑在一起聊了起来。
对于皇帝来说,玉泉山庄是好地方,但对于宦官来说,这里着实太偏了些。
大臣们来往很少,皇亲贵戚也寥寥。
外出的机会少,那么捞外快的机会就少了。
在轻松和捞外快之间,根本就不需要选择。
“止声——”
忽然,直殿监少监安德礼踏步而来,耳旁听到这些议论的声音,就像他的心里一样烦躁。
“瞎说个甚?”
他斜视着这群宦官,声音低沉:“在宫中行事,第一件事就要管住自己的嘴,不要瞎说瞎传。”
“今个算是你们走运,若有下次,保管让你们屁股开花,吊着半口气,看你们怎么说话!”
所有人寒蝉若惊,低头不敢言语。
目送这位少监离去后,众人才松了口气。
“安公公好像不太高兴?”
“屁话,他老人家掌管着玉泉山庄,结果大半月见不着陛下的面儿,怎能不气?”
宦官们都是老油条了,哪能一下就被震慑到,立马就低声议论起来。
在皇宫中,消息是越封锁越流传。
作为皇帝的身边人,后宫之中的力士,哪里也缺不了宦官,故而消息流传得格外的快。
直殿监作为内廷十监,掌管着皇陵和别宫管理。
百年前,直殿监还在承德山庄和玉泉山庄两头跑,而如今基本上都固定在了玉泉山庄。
作为少监,玉泉山庄的二号人物,安德礼实在搞不懂,为何太监赵承知会隔绝内外,连他这样的少监都见不着皇帝面。
真是岂有此理,他堂堂的少监,内廷有数的人物,竟然如普通的宦官那样,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
长此以往,他哪里能统领宦官,甚至更进一步?
越想越气,他直接踏步而行,来到了司礼监的院子。
“去通禀一声!”
他低声吩咐道。
门口的小宦官自然认得他,忙应下。
很快,小宦官就来了:“安公公,老祖宗正在洗脚呢!”
“昨晚刚伺候了皇爷一宿,刚回来!”
安德礼点点头,直接将一块银圆塞进来他的手中。
他快步而入,见到房中泡脚喝茶的老头,忙双膝跪地滑溜过来:“干爹,儿子来看您了!”
张文州五十来岁,已经做到了宦官的顶点——司礼监掌印太监,可以说在内廷之中说一不二。
世祖后,虽然司礼监权势大不如前,但只是皇帝懒得用罢了。
毕竟如今皇权集中,大权独揽,根本就不需要宦官的帮忙。
但如果有人小看司礼监却会吃大亏。
高宗皇帝幼年登基,成年后为了夺权,大肆的任用宦官揽权,造就了数代权宦。
所以对于张文州来说,只需要皇帝一句话,他甚至能够直接霸凌内阁大臣。
“怎么着?”张文州是内书房出身,自幼读书,身上充斥了一股书卷味,讲起话来也是文绉绉的:
“慌什么?毫无体统!”
“儿子怕呀!”安德礼忙帮其揉脚,毫不顾及身上衣摆的浸湿:
“赵承知这老家伙把持山庄,孩儿大半个月没见到陛下了!”
“正常!”张文州随口道:“陛下身子日趋乏重了,近臣也见得少了,我每日也只能见上一面!”
“阁臣中,杜阁老也不过是两三日一见。”
听到这,安德礼心里松了口气他摆摆手,让其他宦官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
“可是龙体不虞?”
“混账!”张文州忙放下脚,怒骂道:“不要什么风言风语的就信,不过是病乏了,这几年不都习惯了吗?”
安德礼不以为意,继续给他洗脚:“干爹,陛下这身子骨,哪一回不是牵动万人之心?”
“习惯就好!”张文州淡淡道。
他的脾气来得快,去的也快,这时又恢复了文雅状:“在宫里,一切地谨慎些。”
“这些时日尤其重要。”
安德礼自然是点头称是,然后厚脸皮地问道:“干爹,太子爷那边,可是还乏人咯?”
“嗯?”张文州睥睨其一眼,冷哼道:“晚了,吃屎都赶不上热乎!”
“区区的少监都舍不得,今个想上道,哪有那么容易!”
“太子爷那边已经人满为患,就算是我也不敢动弹了,你死了那份心吧!”
“是!”安德礼心中难受,却只能低声应下。
他如今40来岁,准备接班太监一职,去太子那边当个小承知,还不是主官,这谁受得了?
本来就落人后面,去了可不得落得更后了。
太子才几岁,等他亲政了,自己早就守皇陵去了。
与其博未来,还不如享受当下。
但如今来看,在皇宫这波诡云谲的氛围中,太子那边反而最为安全。
“捷径没那么好走!”
张文州闭上眼睛,哼着强调:“你在我离宫前当上个太监,就算可行了。”
“司礼监,这是靠命和运,缺一不可!”
安德礼没有获得想要的,只能遗憾而去。
待其走后,张文州眉头一皱:“事情不能太过了,不然得引起怀疑。”
“宫里头,聪明人不少。”
匆匆用完了餐饭,他就直接卧被而睡。
这个皇帝最亲近的几个人之一,随身伺候是最正常不过的事。
安德礼离开了避暑山庄,回到了自己小院子。
普通的宦官自然只能住在皇宫,在狭窄而又闭着的小房间中生活,而他这样的大宦官,自然是拥有别院。
“老爷!”
刚回到院子,几个娇滴滴的侍女就凑了上来,服侍他褪去衣服,换上了常服。
这时候,仆人来报:“老爷,杜老爷订了酒席,在后院等着呢!”
“我这就来!”安德礼点点头,穿上了布鞋。
后院的亭落中,此时正立着一个烧炭的羊肉火锅,几个侍女在旁伺候着,一个便服的老人,则热气腾腾地享受着美食。
“安老爷,快坐,这羊肉是刚宰的,新鲜着呢!”
“杜老爷!”安德礼挥了挥手,屏退了所有人。
他伸出筷子,毫不犹豫的夹了一块羊肉,再调好的料中转悠一圈,就直接放入了口中。
“痛快!”安德礼大口呼吸着,口中冒了白气。
他大口吞咽着,毫无顾忌的喝起了酒,又拿羊肉蘸了蘸白糖送入嘴中。
直到这时,他整个人才放松下来。
在皇宫之中,整个人都是紧绷的,只有到了宫外,才是自由自在的日子。
随即,他才扭头,看着这位杜首辅:“首辅兴致颇高呀!”
“比不上安老爷!”杜翰轻笑着,放下了碗筷,然后直接一口闷下杯中酒,打了个饱嗝。
如此轻松的氛围,自然也影响着安德礼的心情。
他微微一笑,轻轻的咪了一口酒:“您老人家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呀!”
杜翰不以为意,直接问道:“我还是老样子,只有一句话,陛下如何了?”
安德礼闻言,笑将起来,伸出了一手掌。
杜翰心头一动,毫不犹豫地从怀中掏出了五万块银圆。
作为首辅,他来钱的门路不要太多。
仅仅是家乡的那些商人们的年礼,一年就不下十万。
而作为保守派,及君权派,内务府的那些皇商们也经常孝敬他,根本就不需要贪污受贿。
安德礼眯着眼睛收下了银票,然后又饮了一杯酒,轻声道:“我已经大半个月没见到陛下了!”
“心里头又不放心,还是见到我的干爹打探情况,被说了一顿。”
“陛下看来是悬了!”杜翰低声道。
“没错!”安德礼点点头:“我那干爹守口如瓶,这恰恰反而证明了陛下的病情极危。”
“首辅得做好准备了!”
杜翰闻言,沉默不语。
他今年未及六十,在官场上也算是持重派,老而不衰。
按照道理来说,还能干上几年。
而如果是太子继位,他最少还能秉政十年,大权在握,这是何等的快哉?
想到这里,他心情澎湃,难以抑制!
不过,他还是压制了心情:“唉,唯愿陛下万年!”
安德礼心中冷笑。
对权力渴望,杜翰又瞒得住谁?
私交内臣可是朝野大忌,杜翰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就是权力的心思在作祟?
他没有拆穿。
对他来说,有一个未来秉政十年的首辅在外廷,他也能青云之上。
1865年,二月初八,宣仁三十年,帝不虞。
宣仁皇帝这时候也没有往日那般隐瞒的心思,一股脑地召见外廷重臣,开始调换岗位。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首辅杜翰位置不保,被迫乞骸骨,次辅祁寯藻登临首辅。
世祖爷当年定下六十致仕的规矩,时隔多年再次被动用。
杜翰无论是情理还是法理都不占优,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离开北京。
而祁寯藻的上位,又显得那么合理。
毕竟祁寯藻年过七十,年龄上完全符合辅政大臣的要求。
更关键的是,祁寯藻是秦学大儒,几十年来名声在整个大明传遍,海内咸闻,门生弟子无数。
这既是他的优势,也是他的劣势。
德高望重,反而容易把他架起来,在道德的规矩下,无法动弹。
他一旦恋权,皇帝根本就不用亲自动手,几个御史一参,他就承受不住来自全天下的舆论压力,直接就退下来了。
也就是说,君子可欺之以方。
而紧接着,次辅由魏源登任。
然后是彭蕴章,匡源二人。
而令朝野惊叹的是,吏部尚书曾国藩,却直接登堂入室,成为了内阁最后一位成员。
虽然只是个挑帘阁老,但毕竟也是阁老,而且还是做了好几年吏部尚书的阁老,官网密集。
但众人仔细一想,也觉得合乎情理。
曾国藩属于理学和秦学并重之人,一直以朱子家训治家,属于道德癖。
拙于言而慎于行,并非一个野心勃勃之人。
在这种情况下,内阁两位老头持重,三位年轻一辈附其尾翼,但又能隐隐地分庭抗衡。
就在杜翰无可奈何地离开北京城没两个月,五月初一这天,宣仁皇帝立马就不行了。
内阁五老全部集中在房中,浓郁的药味几乎熏透了被子,把人都腌入味了。
八部尚书,都察院等等大官,一个个敛声屏气,跪倒在龙榻前,不敢发出一言。
而宣仁皇帝,此时已经骨瘦如柴,相较于半年前,可谓是天壤之别。
纤细的手臂在宽广的龙袍下,仿佛就像是一根牙签,连衣袍都无法带动。
“都来了?”宣仁皇帝艰难地开口。
祁寯藻忙道:“禀陛下,大家伙都来齐了!”
“嗯!”宣仁皇帝点点头,然后扭头道:“把太子带过来!”
很快,年不过四岁,走路都有些踉踉跄跄的太子被抱到了床榻前,他似乎已经知道了发生了什么,泪眼婆娑。
“别哭,别哭!”
宣仁皇帝心疼起来:“把他们两个也带过来!”
这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很快,魏王庶长子,及夏王幼子也被带过来。
两个小家伙懵懵懂懂,看着病殃殃的宣仁皇帝,又瞅着跪到一地的老人,立马就愣住了,哭都忘了。
“朕即位三十年,虽对不起列祖列宗,但到底也保天下无虞,无灾无难三十载,也算是功过相抵了!”
宣仁皇帝被搀扶起来,吸了一口鼻烟提神。
谁都不知道,这半年来,他几乎是靠着鸦片强撑着痛苦过来的。
久不视大臣,也是怕人知晓。
但如今,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听闻,在欧洲列国,除了皇储之外,还有第二第三继承人,以免皇家绝嗣,国朝动荡。”
“朕觉得,这个方法很好,有利于大明江山社稷。”
这番话,所有人听在耳中,脑海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目光一下子集中在了太子身上,然后又看见了两位郡王。
太子体弱多病,一看就不是长寿之君,而两位郡王身体康健,倒是合适的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