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次——”一大早,朱典维就从木板床上醒来,破旧的薄被又被扯了开了些:
“孩他娘,把它缝缝,都快成抹布了。”
“缝个甚?”窝在灶台上煮粥的女人头也不抬:“送给人都不要。”
“你满京城打听打听,谁有咱家那么潦倒?”
“我爹娘算是瞎了眼,把我嫁给你了……”
话虽说着,但女人却骂骂咧咧道:“起床,该吃饭了!”
朱典维尴尬地笑了笑,拿起柳树枝,粘了炭灰就往嘴里送。
这时候,两个儿子睡眼惺忪地起床,囫囵地洗了把脸,就想坐上桌吃饭。
“得刷牙!”朱典维沉声道。
“穷讲究!”女人嘀咕了一声。
大儿子则不情不愿地拿起柳枝:“爹,你给我买个牙刷呗!”
“这柳枝刷的不得劲,牙齿疼,听说牙刷软趴趴的,干净还不疼!”
“学堂里好多人都用牙刷呢!”
“我看你小子长得像牙刷!”朱典维拍了下他的脑袋:“一根牙刷得两个大子(二十文),咱可不能那么浪费!”
一家人整整齐齐,坐在了破了一角的木桌,然后吃上了咸菜配杂粮粥,有滋有味的。
虽然简陋,但却胜过世间九成的普通人。
“孩他爹,我听说,京营准备选人出征西北?”女人喝着粥,犹豫了半晌,才开口道。
她干瘦的脸上满是岁月痕迹,满心的关心溢于言表:“你可不能去,你可是家中的顶梁柱。”
“没了你,咱家可不得饿死咯!”
两个小的也抬头看着老爹,小脸紧绷的。
虽然年纪尚小,但他们也知道,一家人的口粮都来自于老爹的军饷,但凡迟个三五天,家里就得喝稀粥了。
“不一定!”朱典维摇摇头:“西征没那么容易,没一两个月不见分晓。”
“你今天休假,也别闲着了,去走动走动,能不去就不去。”
女人认真道:“抚恤金可是坐吃山空,咱可不要!”
朱典维点点头,没有再言语,只是嘴边呼哧声却渐小了。
夏天白天长,家里的破旧钟表走到了六点半,太阳已经散发出难敌的热量,让人喘不过气来。
望着这座老自鸣钟,朱典维叹了口气。
这是他分家的家当之一,如今也老了,上面的金漆已经锈迹斑斑,露出原木样子,斑斑点点,甚是丑陋。
就算如此,他也舍不得丢弃,因为这是家中份量颇重的家当。
“拿着!”这时,女人忽然从箱子里拿出一个木盒。
朱典维哪里不明白,这普通的木盒之中,却是女人的嫁妆:金丝牡丹钗。
其价格昂贵,少说得百来块,这可是压箱底的物件。
“你这?”
“玩意儿罢了,哪有你命重要!”
女人平淡地说道。
心事重重下,朱典维穿着板正,踏着收藏已久的布靴,这才出了门。
他点了一辆人力车,奔向京城。
同属于北京城,内城与外城几乎是两个世界。
过了大个小时,他才抵达了永宁伯府。
说是伯府,其实应该说是男爵府,但府邸是世祖爷亲赏的,敕造永宁伯府的牌匾依旧在高高挂着,诉说着其昔日的威风。
因先祖朱静受到世祖爷喜爱,故而伯府规模不下于公侯,格外的敞亮。
可昔,圣眷这玩意无法代代相传,早在百年前,永宁伯府就再也没有受过重用,不说总兵、总督,就连普通的参将都稀有。
偌大的伯府,没有权势加身,如今彻底沦落,内外的亏空都很严重。
作为庶子,朱典维十五年前分家的时候,仅仅得五间房,两头骡子,以及十亩薄田,可谓是凄惨。
也是如此,身无长物的他不得不参军,借着朱家的余荫成了队正,但无法再前进半步。
后面的,那是演武堂和武举人的位置。
“三老爷!”
门房对于这位昔日的公子倒是熟悉,忙不迭行礼:“您是要见老爷?”
“去通报一声吧!”朱典维点头道。
“您跟我来!”
他被引入院中,光鲜的外表立马被撕开,落魄的勋贵之家呈现眼前。
上好的老树多日不曾修剪,已然张得茂盛,横七竖八的乱长;各种花卉也各开不一,显然是没有规划。
仆人稀稀落落,显得整个老宅格外的空荡荡。
“老三,你怎么来了?”
这时,四十来许的永宁伯府当家人,朱典礼施施然走了出来。
“大哥,我这次来找你,就是来求援的——”
他话还没说完,就立马被阻止了。
“别说了,我知道你的来意。”朱典礼摇头道:“咱家别人不晓得,你还不知道吗?”
“前几代祖宗吃喝玩乐,他们倒是潇洒了,给我留个烂摊,外债到现在分期再分期,一年光是的利息就有三五千块呢!”
“京营那里我没有人脉,也使不了劲,你还是认命吧!”
听到这,朱典维难掩失落:“可是我这样得去西北打仗呀,这长途跋涉的,还没到西北就死在半路了。”
“水土不服,各种蚊虫疾病,可不能马虎。”
“我倒是听闻个好办法!”忽然,朱典礼开口道:“只要肯辞职,到时候就能不被选上。”
“你稍微使点钱,这点要求是很容易被满足的。”
“没别的法子?”
不当兵,那不得坐吃山空了?
朱典维心有不甘。
“还有一个!”朱典礼沉声道:“去祠堂里拜祖宗,让他们老人家保佑吧。”
“不过,我感觉希望不大,毕竟他们老人家吃喝玩乐在行,别的就算了……”
事到最后,朱典维只能去祠堂里求拜了。
别看伯爵府不咋地,但祠堂却是一等一的光鲜。
正中央,那是老祖宗朱静的排位,以及其父祖三代。
至于往上,那是主宗,也就是大明皇帝的那一支了。
他们朱家,可是秦藩远宗,到底也算是宗室。
但也是如此,无法靠女人走上捷径,从而跟皇家联姻,丧失了不少的机会,沦落至此。
入宫、尚公主都不行,就连几年一次卖女儿给藩国也不行,这雨点般的机会他们都无法接,太让人痛苦了。
朱静的排位旁,只要放了一个小人。
朱典维眉头一皱:“大哥,这是啥?”
“世祖他老人家赏下来的玩意!”
朱典礼随口道:“头顶个葫芦,紫色的,巴掌大小,是正儿八经的御赐,当年一共才八个,宫里一个,其他七个都赏出去了,咱前不久找出来,就想着供奉起来……”
朱典维对于这话深刻怀疑。
御赐倒是不假,他怕是从压仓底的物件里找几样东西进行变卖吧?
可惜,御赐的玩意,宫里头都是有记录的,不敢变卖。
不然的话,一个板子打下来,整个府邸都得没了。
拜了拜这小人,朱典维这才离去。
回到家,附近的邻居招呼不断。
“典维,听说要西征了?”
“有法子躲过去吗?带带老哥我呀!”
“老朱,我要是挺不过去,我妻儿你就帮忙照顾一二了……”
住在附近的多是京营子弟,不说全不认识,但是打个照面有印象的倒是不少。
他家的五间房在内城,租出去收租金,而一家人则在外城租了个便宜的小院子,每个月还能结余个五六块。
加上京营的军饷,以及田租,勉强能供两个儿子读书。
越是打招呼,朱典维的笑容就越少,心里头也就越慌张。
回到家中,他的脸色已经青一阵白一阵,再也没有了一开始的镇定。
妻子忙走过来,看着他手中的金钗,忍不住大惊:“大哥胃口那么大?”
“他胃口不小,但能力也不行!”
朱典维苦笑道:“伯府早就没落了,他也使不上劲,这一回只能听天由命了!”
说着,他将之前在伯府的话叙述的出来。
妻子木木地坐着,良久无语。
最后,她直接站起身,将院子里的门关起来,又将狗赶出房,开始脱衣服。
“你这是做甚?”朱典维惊了。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女人一边关窗,一边道:
“抚恤金里,多个人就多能多领一份。”
“到时候我肚子里怀了个崽,他们还敢落了我不成?挺个大肚子,谁也不敢把我的抚恤金给吞了。”
朱典维哭晓不得:“我还没死呢,再说了,老子要是在战场上立下战功。你这婆娘搞不好还能成为夫人呢!”
“你?半天闷不出一个屁来,下辈子立功吧!”
女人帮他脱起衣服:“你在军里得缩头,不求有功,但求能保住性命,我就觉得阿弥陀佛了……”
朱典维无奈,只能从了自己的妻子。
一开始,只是一些勋贵们找关系,最后则又是文官们找关系,整个京营军心动荡。
部分人野心勃勃,想要获得功勋,而大部分人都是厌恶战争,只想安分守己的过日子。
领一天饷,当一天兵,二十年后回老家当乡官,生活美滋滋,这不香吗?
当然了,主要也是这次规模太大,太吓人了,拢共二十万京营,就得选十万出去,二选一,谁不慌?
最后,大部分人发现那些有关系的人都离开了京营,立马舆情哗然。
好嘛,升官发财没他们,舍身忘死倒是想起了他们?
考虑到京营的重要性,兵营、京营使司衙门,以及内阁都不得不主动提醒皇帝注意军心。
这时,在众人的恳求,皇帝不得不颁布谕旨:
凡欲离开京营的军官,只要缴纳两年的军饷,就能脱离京营,永不录用,从而摆脱西征。
这下,立马在京营中掀起巨大波澜。
仅仅是三天时间,离军的军官数量就达到了八百之数,京营使司衙门一次性收到了两百余万的军饷。
京营虽然士兵俸禄低,但军官们却优渥的很。
因为根据两百年前世祖皇帝颁布的军衔制,以右、中、左、上四级,设立了士官、校尉、都尉、将军四等。
拿士官举例,就是右士,中士,左士,上士,完全符合中国人的价值观和认知体系。
再加上最上面的骠骑大将军、镇国大将军,一共十八阶。
而这十八阶,与之前各个朝代的散阶不同,它是与待遇和官职绑定的。
例如,队正,百人之长,授予右士军衔,享受的是从九品官的俸禄,而中士就是正九品,左士就是从八品,以此类推。
朱典维就是如此,他的本俸与普通士兵一样都是三块银圆和五斗米,但右士的军衔却给他每年多带来了十块银圆,十石大米。
等于是多领了近半个人的军饷。
如果一次性退还三年的军饷,他起码地退还一百五十块银圆。
可以说,官位越高,退出了军饷也就越多。
京营最多一次,直接收到了五千块。
“天呐!”朱典维看着计算出来的数字,一时间恨不得把自己的十根手指头都给剁了。
“150块,咱们家根本就拿不出来!”
婆娘则面色凝重:“也能拿出来,只是要把那十亩地给卖了些。”
“京城的地价格越来越高了,一亩地七八十块,咱卖掉两亩地,倒是也能凑够!”
谁知道,朱典维却不愿意了:“瞎说什么,这地是我分家时,老爹亲自给我的,绝不能卖。”
“我还准备靠着地传个几百年呢,绝对不能卖!”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这地就是咱家的压舱石!”朱典维坚定道:
“在京城的土地,卖出去了容易,买回来就难,即使我没了,也不能卖地!”
见他说的如此坚决,妻子也只能作罢。
而此时,京营人心奔涌,离开的军官却逐步减少。
有些人是野心上来了,想要上位;有的人就是没钱,或者舍不得掏钱。
直到半个月的期限到了,军中再也没有人离开。
这时候,京营中的空缺达到了一千二百人,占据军官数量上的五分之一,导致不少军队成了空架子。
趁着这个机会,皇帝以军官编制不全为由,开始大规模地整合军队,进行整编。
各种军官的调动自不必提,但对于许多人来说,机会来了。
朱典维就是如此,由于军官稀缺,他破例升为副营正,真是祸兮福所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