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魔?
小和尚他也不过是入了障见,却不是被魔头侵扰。内魔不生,外魔不扰的,破魔的菩提灵光落在他身上可谓是全无用处。
益智就更不用说了。小和尚他入的是障见,并不是缺少智慧。若在这个时候平白予他菩提灵光加持,怕就是将他往障见的更深处推。
要知道,越是聪明人才越容易转牛角尖。
菩提树幼苗怕就怕现如今显然是他自己不曾放过他自己的净涪小和尚,最后会因为他落下的菩提灵光更别扭,以至于再拐不回来了。
菩提树幼苗皱着眉头想了很久,到底是有了注意。
它直接给自己换了个位置。
菩提树幼苗在净涪佛身的身后扎下根来。
净涪佛身这院子里原就长有一株菩提树,如今数十年过去,这株菩提树生长得更为高大。即便净涪佛身此刻就端坐在菩提树下,在他与那株菩提树之间仍然有着一片宽阔的空间。
菩提树幼苗又着意控制自己的体型,是以它很自然就占去了那一片空间。
而也就是这个时候,一阵馨香合在凉风中,在净涪佛身周身缭绕不去。
那馨香甚淡,却仿佛能演化万象,请道临化,又仿佛能净空四下诸般道则意蕴,只叫人一念存留,以反照己身,明见心头菩提......
神异至此,着实不似是人间之物。
自这一阵馨香布满净涪佛身周身三尺以后,菩提树幼苗就像是累极了一般,不过只掀开眼皮子看了身前的净涪佛身背影一眼,便沉沉睡去。
饶是身处识海诸天寰宇世界里的佛身根本就无暇理会外事,也仿佛能够嗅到鼻端的一点微凉馨香。
他鼻翼明显地扇动了片刻,脸色也似乎好看了一些,但他还是没有醒转,仍旧在道路与本心之间艰难挣扎。
然而,心魔身和净涪本尊却不会错过这么明显的助益。
他们同时转了目光,往外间看了一眼。
‘原来是那株小菩提树的树香啊,效用确实很是不错,但可惜就是量少了点,若能再多一点就好了......’心魔身不无惋惜地道。
净涪本尊懒得看他,‘菩提树的树香与他们自身的积蓄有关,可以调用少许,却不能越过某个底线,否则很可能会拖累他们自己的修行。’
‘能得这一点已是不错,再多......’
他转眼看向佛身,‘就不好了。’
心魔身倒也不是真的就要打那株菩提树幼苗的主意,所以他只是提了这么一嘴,便也放过去了。
他的注意力也和净涪本尊一样,落在佛身身上。
‘......要一直让他这般么?’
又上下打量得好几回后,他问道。
修士若陷入了障见之中,被障见所迷,确确实实是少有他人能够插手,只有等他自己想明白。但净涪本尊和心魔身也都是净涪,是佛身一体三分的存在。
佛身此刻的困境,对于菩提树幼苗、净音这些修士来说,莫说是要帮着净涪佛身处理了,单单只是靠近,怕都要束手束脚、瞻前顾后的,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给净涪佛身带来更多的麻烦。
但换了净涪本尊和心魔身来说,却要简单了太多。
更甚至,要不要解决佛身的问题,将佛身从无穷无尽的对峙、冲撞中带出来,就都只看净涪本尊和心魔身的一点心念而已。
这也是障见的奇异之处。
生也罢,破也罢,都只在修士自身的一念。
净涪本尊瞥过心魔身看戏的眼睛,缓慢摇头,‘自然不。’
心魔身还以为净涪本尊是要帮佛身一把,将他从障见之中带出来呢,却不想净涪本尊只是唤回了一点佛身的意志。
看着眼底仍旧蕴着厚厚一片迷雾的佛身,都还没来得及失望的心魔身直接就又笑开了。
‘佛身。’
净涪本尊连个眼角余光都没有分给心魔身,他平静地唤了一声。
佛身眨了眨眼睛,慢了一拍地看向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还待说些什么,耳边就已经传来了心魔身越渐响亮过份的声音。
他停住话头,转眼向心魔身看了过去。
心魔身正待与净涪本尊道歉,却忽然间生出一点预兆,意味不明地将目光转落到了佛身那边厢。
说来,也真不知道是心魔身自家的笑声太过响亮猖狂,吸引了佛身的注意,还是因为净涪本尊的目光转落,以至于叫此刻神智只剩下三分的佛身也下意识地追了过去。
不过结果总是一样的,佛身在这个时候,又看见了心魔身。
这本来也只是寻常。毕竟净涪这偌大的识海诸天寰宇世界里,也就只有净涪本尊、佛身和心魔身这三个生灵。
佛身不过是看见了心魔身而已,再没有什么问题。
但这会儿,不论是心魔身本人,还是另一边厢原本眼含警告看定心魔身的净涪本尊,都察觉到了什么异样。
他们定定地看着佛身,眼睛一眨不眨。
也正是因为他们都看得太过仔细了,所以他们很轻易就捕捉到了佛身身上的异样。
他那双倒映着心魔身身影的眼睛,渐渐地亮起了火光。
不,不该说是亮起火光,而应该是说映照出了火光。
因为那原本映在他眼睛瞳孔里的心魔身身影,不知什么时候赫然已经化作了苍白色的火焰。
是的,再没有心魔身的身影,而是两缕正在安静摇曳的苍白色火焰。
心魔身和净涪本尊都知道,那映在佛身瞳孔里的苍白色火焰,并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它是心魔身的力量,也是心魔身的道相,更是心魔身的道则雏形。
也所以,佛身这会儿看到的,乃是净涪心魔身的本相。
而随着佛身的眼睛看清净涪心魔身的本相,他心神中似乎也被这苍白火焰牵引,也亮起了光。
那是一缕......
比往昔铂金色泽还要更浅淡些的佛光。
它太薄太稀,仿佛还不等穿透那心头笼罩的厚厚浓雾,就先被浓雾化去,再不留下一点痕迹。
但这一缕浅色的佛光却出乎意料地坚韧,哪怕是被层层浓雾锁去,它也像是老树一样,将自己的根系死死地咬在浓雾里。
同为净涪,心魔身和净涪本尊很快就确定了佛身的状态,判断出他清醒所需要的时间。
‘......还得再等十来日。’心魔身说道。
净涪本尊不曾反驳,他只问心魔身道,‘你是要在原地等着,还是再换一个位置?’
可莫要忘了,佛身这家伙在陷入沉思之前,是正看着心魔身的,现如今也没有将目光从心魔身身上挪移过一分一寸的位置。
亦即是说,心魔身此刻正被佛身紧盯着,一眨不眨地、直直地。
心魔身懒懒招手,贝叶《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便乖顺地出现在他的身前。
‘就这样吧。’他道,‘就佛身这家伙现下的情况,除非我离开这识海,否则还得是现下这模样。’
既然如此,他还折腾些什么?非得要跟佛身在他神智不甚清明的时候玩一场捉迷藏?
还是在他们自家的识海诸天寰宇世界里?
呵。
净涪本尊看着心魔身笑了。
心魔身甚是随意地伸手一点,将那贝叶《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慢慢地展开。
不是似佛身平时拿在手上的那般贝叶重叠模样,而是散化开来的、分出了三十二份的贝叶经文。
这三十二份贝叶《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在心魔身身前沉浮,于是也就很自然地随着心魔身的身影一道,被收入了佛身的瞳孔里。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
‘时长老须菩提,在大众中......’
‘佛告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
原本合作一册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重又分作了三十二分,更映入佛身的瞳孔中......
一时,也不知是因为这三十二分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自身的神异,还是因为这三十二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唤醒了早年间佛身的记忆,以至于一个稚嫩的声音忽然在净涪这偌大的识海诸天寰宇世界中响起。
那声音初时很细微,就像是微风拂过树叶的声音,又像是尘埃飘飘落下的声音,更像是蝴蝶落在花前的声音......
细微得轻易就叫人将它忽略了过去。
可它也在一点点地壮大响亮。
也不知是因为它被人聆听注视,所以获得了成长的力量,才能从过往的时光中找回自己的样子,还是因为它本来就是那般的响亮洪壮,只是直到如今,才被他们所意识到而已。
因与果、过往与未来,在这一刻颠覆错杂,竟叫人看不分明了。
但不要紧,心神清明、只在等待的心魔身和净涪本尊也好,心神混混沌沌、想要在迷蒙和纷繁中寻到正确出路的佛身也罢,到底是渐渐听清楚了那声音。
包括它的音质与内容。
随着那声音渐渐地落入净涪三身的耳膜,他们也终于能够确定这些声音到底是什么了。
是他们,不,是佛身早年间修行时候立下的心念。
是十信。
菩提修学阶梯最初的那一段路程。
十信,一信心、二念心......八回向心、九戒心、十愿心。
随着佛身心神中翻转过当年的一幕幕,他身后悄然浮出一座九层宝塔。
宝塔一层接着一层被点亮。
柔和但也无比坚韧,仿佛不为岁月所改、不为人事所易的光芒从九层宝塔内部散落,披了佛身一身。
心魔身和净涪本尊尽皆散去所有杂念,只沉默地看着。
既是见证,也是在汲取营养。
在第八层佛塔亮起时候,原本传遍偌大一个识海诸天寰宇世界里的声音陡然又更清晰了几分。
净涪三身都听清了它的内容。
‘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这是回向偈。
不说是佛身,就连心魔身和净涪本尊,都很是熟悉。
而在第九层佛塔也都亮起以后,即便是心魔身和净涪本尊,目光也齐齐落在了光明佛塔的塔顶。
那塔顶上,佛身以十信所成的十颗舍利子中最后的一颗,光芒悠悠散落。
但不论是其质,还是其亮度,这一颗舍利子都要远胜于其他九颗舍利子。
十信,第十,愿心。
在这一颗舍利子光芒的辉映中,佛身当年所立四宏愿似洪钟响起。
‘众生无边祈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
‘众生无边祈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
‘众生无边祈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
佛身当年在愿心修行时候立下的宏愿一遍又一遍地,在净涪三身耳边回响。
而每回响过一遍,那四宏愿就像是又积蓄得一点更多的力量一般,较之前一次更响亮了几分。
佛身眼底的迷雾也随之而翻滚。
时而浓郁,时而淡去;时而逼近,时而退却......
但,即便是这番拉锯推扯,佛身眼底的浓雾却也在坚定地退去淡化。
即便它退去淡化的速度相当缓慢,浓雾的消散却也是事实。
到得佛身眼底的浓雾只余下薄薄一层,再遮挡不住他的神智以后,佛身终于从那混沌错乱的本心与道路碰撞间真正醒转过来。
待佛身眼底神光再次恢复透亮以后,心魔身偏头看向净涪本尊,低声道,‘没想到,居然没有拖到十多日去......’
佛身不是他先前所以为的,须得再有十多日时间才能醒转,而是只花费了九日。
‘却是我小瞧了他。’
心魔身还待要再说些什么,却觉得身前传来一阵细微的波动。
他抬眼看去,果然就看见散化做三十二分的贝叶《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已经重又合作一册,异常乖顺地回到佛身手上。
同样这般乖巧顺服的,还有那座光芒大盛的光明佛塔。
佛身如今就是一手捧着贝叶《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手托着光明佛塔,平静地凝望着他。
饶是心魔身,在佛身这道目光笼罩下,也不禁有些不自在。
他避开了心魔身的视线,轻咳了一声。
只不过......
还没有等心魔身说些什么,那边厢的佛身便已经收起了贝叶《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和光明佛塔,端正且郑重地合掌躬身,与心魔身和净涪本尊行了一礼。
净涪本尊面色不动,稳稳当当地受了。却是心魔身,见得佛身行礼拜谢,却是着实吓了一跳,当即便闪现到一侧,将佛身这一礼给避让了去。
本尊能受礼很正常,毕竟佛身这边的修炼出现问题的时候,便是净涪本尊先行出手,帮着佛身稳定情况的。可是他呢?
他可是什么都没有做过。
他要是也像本尊似的,坦荡荡受下佛身这一谢礼,回头他必得给佛身贴补回去。
不行!绝对不行!
然而心魔身躲了,佛身却很坚持地转了个方向,又要躬身向心魔身所在的位置拜下。
心魔身又是身形一闪,躲了过去。
他边躲,还边问道,‘佛身,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问清楚不行啊!
看佛身这坚持的态度,若他不问个清楚,让他们两个中的其中一个改变主意,这一场“追逐”还不知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去呢。
佛身听得心魔身的话,倒是先停了下来,与心魔身解释道,‘多谢你啊......’
心魔身呵笑一声,也远远地显出身形。
‘你还是分说清楚的好。若还这般含糊其辞的,我可真不敢受你的礼。’
佛身想了想,果真便与他解释道,‘一谢你取了贝叶《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来,助我脱出迷障;二却是谢你点醒我,诸位前辈所指引的道路,不过是一个个道标,我该行、该成的,是我自己的道。’
佛身说着这话的时候,目光清明,眼神平和。
显见,他是真的明白了。
但同为净涪,心魔身和净涪本尊也都从佛身的言语几神色中,品出三分低落。
心魔身眨了眨眼睛,与净涪本尊交换了一个眼神。
‘虽你这般说了,但我也得先与你分说个清楚,我并不是着意要帮你的。’
不论是取了贝叶《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来,还是点醒佛身,不必以前人所指道路铺在自己身前身后,充作自己的道路一步不差地践行,都不是他的本意。
他一点都没有想要去帮助佛身。
起码先前那会儿绝对没有。
心魔身认真地强调着。
佛身郑重点头,承认了心魔身的说法。
心魔身见得,悄然松了一口气。
‘既是你都已经明白了。那么......’心魔身大大方方地在原地停留,只用那暗示也似的目光看定佛身。
佛身收敛了所有神思,端端正正地合掌,向心魔身躬身而拜。
心魔身也是认真受了这一礼,方才眨了眨眼睛,好奇地问佛身道,‘你可是都明白了?’
净涪本尊的目光一时也落到了佛身身上。
佛身先是摇了摇头,‘并不是都明白了。’
他道,‘只是知道不能再这样为难自己而已。’
听得佛身的这个答案,意外又不意外的两个净涪,心魔身和净涪本尊又再交换了一个目光,更为仔细地打量佛身。
佛身坦荡地迎着他们的目光,却回了身,睁眼去看扎根在他身后的菩提树幼苗。
往常青翠生绿、满盈灵机的菩提树幼苗,眼下看着,灵光却是黯淡了不少。
显然,这些天里,为着净涪佛身,菩提树幼苗的损耗着实不少。
净涪佛身站起身来,垂眸合掌,同样端端正正地与菩提树幼苗合掌拜了一礼。
待他再度在蒲团上坐定以后,净涪佛身却是换了一个方向。
他面对菩提树幼苗而坐,将手腕上带着的佛珠褪下拿在指间,垂眼为菩提树幼苗诵经。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衹树给......”
佛珠被捻动,相互碰撞的声音很是清脆悦耳。
有这佛珠捻动的声音护持,《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经文轻易便落入了沉睡中的菩提树幼苗心神中,一点点帮着菩提树幼苗补足它损耗的神气与积蓄。
若只得《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诵经声相助,要安全补足菩提树幼苗的损耗,还得要再多来几次才行。
然而,在净涪佛身专心念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时候,他所持有的贝叶《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与光明佛塔同时放出佛光,垂照在菩提树幼苗身上。
一时,菩提树幼苗就像是得了充足的阳光、雨露滋养,惬意且满足地晃了晃顶上的冠叶,睡得更为香甜。
“......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
一遍《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诵完,净涪佛身在朗朗清风中睁开眼睛。
他一眼便看见了身前的菩提树幼苗。
确定过菩提树幼苗的状态以后,净涪佛身重又转身回去。
将佛珠带回手腕上,净涪佛身心神回转,便轻易看过了这些天来的事情。
菩提树幼苗为了护持陷入障见中的他,悄然封锁了这一个禅院,不让人贸然打扰。
便是净音和白凌等人上门来,也只当净涪佛身尚在闭关,都没有打扰,远远就退走了。
也所以,现如今的净涪佛身其实不必太过理会外事。
净涪佛身遥遥往前寺的殿宇中看去,很快就找到了正在忙碌的净音。
果然,好容易清闲了一日,净音就又给拉了回去。
本来得各位清字辈大和尚应下的三五日清闲日子,如今却是轻易被收回去了......
净涪佛身无声一笑,却轻易收回目光。
反正师兄都已经回去理事了,也不必再将他给拖出来不是?
若果此刻正在忙碌的净音得知净涪佛身心里的想法,怕是不知道该为他自己哭还是要为他自己笑。
料想,更大的可能是又哭又笑吧......
见得佛身回转识海世界,心魔身和净涪本尊俱各坐直了身体,定定看着佛身。
佛身面上仍是自若。
他对心魔身和净涪本尊点了点头,问道,‘那么你们是要自己看,还是我来分说?’
佛身说的自己看,当然便是由佛身将这段时日里他的诸般颠倒心念与想法,稍作整理后转送到心魔身和净涪本尊的心神中,让他们自己细细体悟。
这两种方法,前者能更细致真切地体悟佛身的所有心思变化,后者虽则相对简单,但简单也有简单的好处。
佛身、净涪本尊和心魔身,即便都是净涪,他们也已经有了他们各自的道路。
再过份紧密的合在一处,对他们现阶段的修行怕会有不少影响。
净涪本尊和心魔身对视一眼,当即便有了选择。
‘还是由你来说与我等听吧。’
佛身听得,点了点头,便示意他们将问题问来。
‘先前听你说,诸位前辈所指引的道路,不过是前行的一个个道标,你该行、该成的,是你的道路?’
心魔身无声问过净涪本尊,便即询问道。
佛身点头,‘是。’
他目光一一看过对面这两个净涪,眼底已经只剩薄薄一层的雾气翻滚,却再不似先前那般,能将他心神拖入迷茫与冲突之中。
‘这样的道理,我等早已明白,本不应该再在此处困顿不解,茫然失措。’他直直迎着两个净涪的目光,甚是诚恳。
‘但问题还是出现了。’他道,‘我细细思量来,这样的问题,或许再平日里的修行中,就已经存了痕迹。’
‘它不过是被最近所发生的事情牵引着显化而已。’
除了态度以外,佛身的心神也仍旧清醒。
‘这么些年来,我于佛家法门的修行上,实在是太顺遂了......’
在冷静的回望中,佛身轻易得出了结论。
是真的太顺遂了。
单纯以景浩界天地的时间流速来说,他此生连两百岁都还没到,就已经从最开始的十信,走过十行、十住,及至到现如今甚至要开始十回向的修行。
更何况,因着净涪三身常在诸天寰宇中走动,他真正修行的时间还远不足二百年。
然而就是这般年轻的他,却已经要进行十回向的修行了......
他的修行速度如此迅捷,说来有许多原因。
机缘是一部分,修行资粮又是一部分,他自己的修行秘法又是一部分,他当年天圣魔君皇甫成时期的积蓄也是一部分。
如此林林总总地算一遍,他似乎有修行快速精进的理由。
但修行,既然是超脱路,是蜕变路,就不可能常有一帆风顺的时候。
它是修士磨练自身,积蓄力量的道路;也是修士打破瓶颈,提高自身的道路。既是如此,走上这修行路的修士,便不可避免地遭遇上一个个难题,撞上一个个瓶颈。
而净涪......
作为修士的他,也同样需要解决他自己的问题。
佛身也不过是先行撞上了这一道墙壁而已。
心魔身和净涪本尊都是无声点头。
佛身回转心神,继续将他的发现与两位净涪说道出来。
‘我先前的修行,所以会那般顺遂,有相当一部分得益于我等在前世磨练而成心性。’
是的,是得益于他在前世天魔圣君皇甫成时期打磨出来的心性。
很奇怪吧,明明佛身修的是佛家法门,却能凭依前世在天魔宗时候磨练出来的心性一路精进。这话说来简直是荒谬透顶。
但佛身这话说的就是事实。
且非但佛身清楚,就连心魔身和净涪本尊也同样明了。
他们这一身修行的根基,都是建立在当年天魔圣君时期积攒的一身功果上。
哪怕他转世投胎时候,除了当年的记忆,属于天圣魔君皇甫成的东西一点都没能保住。
身份,被人强自剥去了;修为,也都尽散了......
他除了一生记忆,什么都没留下。
然而,便是那一份记忆最为珍贵。
它给予净涪的助益,远胜于当年的身份与修为。
因为这一份记忆,净涪保留了自己的人格,最终为自己挑选了一段更为合适的道路。
现如今的景浩界天地,不就是一个佐证?
可是成也记忆,败也记忆。
当年天圣魔君皇甫成时期养成的人格与性情,到如今,已经成为了他再往道路前方探索前行的阻碍。
甚至不仅仅是他,还包括净涪本尊和心魔身。
因为他们都早已择定了方向,与前生天圣魔君皇甫成时期择定的道路大相径庭。
他们有了自己的道路,也从来没有想过要重新捡回那条道路。
但......这就是成长,这就是修行。
旧日的我,能成为今日的我的助益,也会成为今日的我的阻碍。而今日的我,同样能成为未来的我的助益,更能成为未来的我的阻碍。
成长也好,修行也罢,都是在不断调整自身,以成就更圆满更优越的自己。
这些道理净涪三身早已明白,如今也不会犹豫。
静默了许久的心魔身忽然问道,‘但我还是有一点好奇,你的修行,为何能借当年的积蓄一路精进,以至于今日?’
佛身将发散的心神回转,认真回答心魔身道,‘我先前也只以为自己的修行顺遂,更多是因为《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关系。’
毕竟,那本贝叶《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来历非凡,经义更是玄妙。
在贝叶《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和世尊释迦牟尼,连同种种经历和分化三身这一门秘术的加持,他能轻易破境,是很顺理成章的一件事情。
心魔身和净涪本尊都听着,没有打断佛身。
因为他们知道,佛身很快就会给出答案了。
‘直到今日......’
佛身露出一抹苦笑,‘直到今日,我才发现,我此前的修行,其实不彻底。’
心魔身和净涪本尊齐齐皱了皱眉头。
‘不完整?’
佛身苦涩点头。
‘似十信修行,十信乃菩萨修学阶梯的最初部分。在这一个阶段,我立信心,存念心,持精进心,起慧心,保定心,延不退心,正护法心,转回向心,守戒心,发愿心。看似步步不差......’
‘但我的回向心有所偏,我的发愿心有所欠。’
心魔身和净涪本尊被佛身的话牵着引着,也想明白了许多。
‘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佛身将回向偈完整诵起一遍,然后道,‘我的回向偈,其实只要让我修行所积蓄之诸般功德回向净土,好让诸佛陀与诸菩萨见证我的修行。’
高悬在命运长河上方的某个时空纬度里,清静智慧如来正垂落目光,含笑看着这个时间节点上的净涪佛身。
‘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佛身每念出一句偈言,面上眼底的嗤笑就更添一分。
到最后,他更是嗤笑一声,道,‘我真的在意过吗?’
‘或许是有的。’佛身的笑意须臾间尽数淡去,只剩下一片漠然的平和,‘但这在意不会太多。’
‘对于我来说,若这功德能报四重恩,那便报;若这功德能济度穷苦三途,那便济;若此间有人闻说我的修持,愿意跟随我一同发心修行,那便同我一同发心,若不能,也无妨,且自去便罢;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佛身摇了摇头,‘我真的就那么想要在极乐国中转生么?’
净涪本尊看定佛身,却不见怒色,反存了一点笑意。
佛身抬眼看去,也是笑了起来。
‘自然,虽说我的回向心有了些偏移,与其他修行僧侣颇为不同,但我也确实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就是了。’
心魔身看看左右,也是笑了一下,顺道给佛身递一个台阶。
‘那么,接下来的愿心呢?’
‘愿心?’佛身顿了一顿,才道,‘我所发的愿心,其实也颇有些出入。’
心魔身和净涪本尊都看着他。
佛身抿了抿唇,仍是说道,‘众生无边祈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
‘无尽烦恼,我愿断;无量法门,我愿学;无上佛道,我也愿成,但无边众生?’
无尽烦恼誓愿断,是求自身清净,他自然愿意;无量法门誓愿学,是求自保保他的力量,他更是愿意;无上佛道誓愿成,是对前路与自身道路的摸索,是求道之路,是成道之路,他怎么可能拒绝?
倒是无边的众生......
在最开始的时候,佛身也以为自己能做到。
因为他这一路修行来,不论是景浩界,还是沉桑界,乃至是玄光界,他见众生无辜遭劫,也确实愿意伸出援手。
即便他的出手,常有诸多考量,但他先前每次行动时候叩问过本心,也都能明见心头的一点善念。
由此,他也一直以为,自己能够做到的。
但十来天前发生的那种种,却着实是让他在这一宏愿上,给自己打上一个问号。
他真的......就愿意救度无边众生么?
那无边众生里,常有他所厌着,他所不喜者,哪怕随着他的修行步步往前,再少有人胆敢冒犯于他,可无边众生中,他们的行止该让他不喜的还是会让他不喜,会让他生厌的仍是会让他生厌。
面对那样的众生,他愿意出手救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