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影老祖禁不住就问道,“那你以为,他们的猜测,有几成可能性?”
左天·行沉默一阵,忽有所感,抬头望天。
厚沉夜幕上,一颗朗星不知什么时候浮了出来,悬在天穹上。星光劈射之下,便连无云无月、深渊似的夜空都仿佛生出了几分生机。
留影老祖顺着左天·行的目光看去,“启明星?”
“原来都已经这个时候了......”留影老祖呢喃着道。
启明星既起,天亮也就不远了。
看着那颗启明星,留影老祖忽然之间似乎就明白了为什么这一刻左天·行的脸色比先前好看了些。
“妙音寺里的那位净涪和尚......吗?”
他话语的意思有些含糊不清,但左天·行却是听懂了。
左天·行仍然望着天穹上灼灼的那颗长夜孤星,眼底快速闪过一丝笑意,“那净涪......可没有那么容易交出掌控权。”
说出来怕都不会有人愿意相信,比起景浩界来,其实妙音寺才是净涪真正替自己圈定的地盘。
所以,景浩界里有人各处挑事,煽风点火惹得四方不宁,那净涪顶天就是不耐烦出手弹压,更多的可能看都不会看一眼。可如果换成妙音寺......
那左天·行都得准备给他送上一份奠礼。
留影老祖皱了皱眉,不太理解左天·行的这份信心是从哪里来的。他也亲眼见过那位净涪和尚,同样特意去了解过他的手段,对那位净涪和尚也确实有些后生可畏甚至是自愧不如的心思。
毕竟不是谁,都能有那种直面天魔童子的勇气以及成功反击的手段的。
可那时候,净涪和尚是携整个景浩界的天地大势与众生心气,四下腾挪周转方才取得的战果,而现在,净涪和尚可能要面对的对象不同,将要应对的手段也不同,他没有那么容易取得天地大势,至于众生心气......
留影老祖就更是不看好了。
再有,净涪和尚如今的修为还是不够。起码绝对不可能镇压得了那些外来的和尚......
“他真的能行?”留影老祖低低地问道。
左天·行将目光从天穹上收回,看向不远处坐着的留影老祖。或许,连此刻的留影老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脸上到底是怎样的一副表情。
既对左天·行的说法抱着期待,又惧怕于那深不可测甚至是无从反抗的敌人,是惊且惧却又怀抱着一点勇气与希望的复杂表情。
一时间,左天·行自己的心情都变得复杂了。
在许多年以前,其实面前的这个人,才是最信重净涪的那个人。因为,那时候还是皇甫成的净涪,是这个人最得意的“作品”。而他......才是对他忌惮、猜忌、防范的那一个。
世事,就是如此的颠沛而离奇。
左天·行摇了摇头。
留影老祖看见,一颗心不见欢喜,反而是沉沉地往下坠。
“我也不知道。”左天·行道,意兴阑珊之下,再不去在意留影老祖的表情,“但我能够确定一点。”
“嗯?”留影老祖催促般地发出一个音节。
“不论西天各佛国胜境是打的什么算盘,善意的还罢,但凡沾上一点恶意,怕都会很难受。”
左天·行顿了一顿,加重语气道,“说不出的难受。”
留影老祖怔怔地看着左天·行面目里带出的笃定,愣怔半响,才低低问道,“......凭什么?”
左天·行答,“凭净涪。”
“只凭他?”
“只凭他!”
“那......”留影老祖上下打量了左天·行一阵,“他又凭什么?”
这个问题......
左天·行想了想,忽然哈哈笑出声来,“凭他是净涪。”
留影老祖发现自己这一刻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左天·行不理会他,自顾自笑得畅快。
他又凭什么?凭他是净涪啊。
就他那样的一个人,入佛门这都几十年时间了,怎么可能不经营出一些底牌来?
更何况,左天·行还记得很清楚,那位传闻中从西天净土佛国胜境里来的了章和尚,可是承了净涪那家伙的邀请,才愿意参加妙音寺这场法会的。
净涪那家伙既然请了人,就必定有应对这种种情况的手段。
客大欺主这样的事情,哪里都有可能发生,就是不可能发生在那家伙的身上!
不过,那家伙这一回邀了那了章来,是不是另有什么他不知道的谋算?
他想做什么?
......真的只是为了调和景浩界佛门各法脉的人心,扶正佛门各法脉的根基,匡正妙音寺法脉的长势?
难道那家伙就没有其他的目的了吗?
左天·行下意识地去揣摩净涪本尊这一回的算计与谋划,想要看清在净涪本尊那似乎牵扯莫大的谋算底下被遮掩住的真正目的。
但片刻后,左天·行自己反应过来,禁不住就露出一个哂笑来。
他如今与那家伙又不是敌对,想那么多猜那么多作甚?有那般的闲工夫,还不如好好想想,他们能借净涪的这部分棋盘做些什么呢。
左天·行笑完,伸手摸了摸还一阵阵闷痛的胸口,转手就从储物戒指里摸出一个玉瓶,从里间倒出一丸丹药服下。
留影老祖看见了,也才后知后觉地感受着神魂里传来的撕裂痛楚。
他用那还有些混沌的脑袋想了想,最后竟是从储物戒指里摸出一小个酒罐来。
酒罐被红泥封得特别仔细,一看就知道主人家是特别珍惜爱护的。
才吞服下一丸丹药的左天·行目光禁不住飘了过去。
留影老祖只当没看见,更甚至,他还转过去大半个身体,用自己挡住了左天·行望向他那酒罐的目光。
但他挡得住左天·行的目光一时,却挡不住那封泥被扒开后飘荡而去的醇厚酒香。
留影老祖才堪堪拎起酒罐往嘴里灌了一口,都还没来得及体会酒液入口之后的滋味,没来得及细细体会神魂被安抚的畅快舒适,眼前便站了一道人影。
那本来还被他挡在身后的人这会儿笑得灿烂热情,“老祖,吃独食可不是个好习惯啊。”
留影老祖抽了抽脸皮,手上动作却是异常迅速,左天·行话还没说完,他死死盯着的那个酒罐就不见了。
左天·行脸上的笑滞住,而留影老祖脸上的笑却格外的舒展。
“我一个魔修,有些习惯虽然不太好,但也习惯了......还真是不好意思哈......”
左天·行收了表情,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留影老祖,“老祖这可不厚道,你我在这里聚头,你却是连一口酒都舍不得......”
留影老祖其实很想顶回去,但想想今夜里受到的那顿磋磨,到底想着日后,也想着今日里这一份同病相怜,到底是伸手拎了一罐酒来抛给了左天·行。
当然,不是留影老祖方才取出来疗养神魂的那罐酒,而是另一种。
左天·行知道先前那罐酒的珍稀贵重,这会儿被留影老祖用另一种美酒来搪塞也并不生气,就与留影老祖各自坐了,分饮一坛酒水。
只是今日里的遭遇摆在那里,两人的心情都好不到那里去,便也不说话,只埋头灌酒。
看见左天·行灌酒的那副样子,留影老祖不觉心生庆幸。
幸好他给换了这酒来,要还是先前那种,多多都不够这个人喝的。
但留影老祖也明白左天·行的心情,他自己倒酒的速度就不比左天·行伸手拎酒罐的速度慢到哪里去。
一道一魔两位巨擘就这样对坐着,比赛一般地灌酒。灌着灌着,夜色就渐渐散了,有晨雾随着天边慢慢铺开的亮光蒸腾而起。
橘红的阳光照在左天·行面上时候,左天·行拎着酒罐的手就停了下来。
他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才将阳光刺在眼里的不适缓和下去。
“天亮了啊......”
留影老祖扬起头大张开嘴,任由酒水从酒罐里直直流入口中。
等酒罐里的酒水倒尽,他随手一抹嘴边残留的酒液,瞥了一眼那正缓缓攀升的大日,也道,“天亮了。”
天亮了,很多被延误的事情、还未想定却已经有个趋向的安排,就都该准备起来了。
这般想着的,不单单是这里灌了一夜酒水的左天·行与留影老祖两人,还包括妙音寺里的清源大和尚。
几乎是刚刚结束早课,清源大和尚就急急地赶向藏经阁。
藏经阁的阁楼里,净涪本尊才刚刚走到佛龛前,还没去取那半成品的佛珠,就迎来了找来的清源大和尚。
清源大和尚本还是火急火燎的模样,这会儿跟着净涪本尊进门,一眼看见那还被安置在佛龛前的佛珠,竟是一下子冷静了。
净涪本尊请了他坐,又要给他递茶。
“不忙。”清源大和尚叫住了他,道,“你先做你的事情去,我自个在这里坐着就行。”
净涪本尊闻言,抬头看了清源大和尚一眼,目光颇有些怪异。
清源大和尚一时还没想明白,就问他道,“我怎么了吗?”
净涪本尊摇摇头,却是问道,“师伯你真的不是跑我这里来躲懒的吗?”
清源大和尚脸色一僵。
待到他看见净涪本尊面上那一抹轻淡的笑意,他才察觉到什么,稍稍放松了身体,一面给自己倒茶,一面道,“叫你看出来了?那师侄你能让我躲一会吗?就一会!”
净涪本尊见清源大和尚终于放松了下来,也不说话,转身去往佛龛前。
清源大和尚却还是不够安心,追着净涪本尊道,“师侄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应了,等会要让清笃师弟他们找来,我可就只找你啊。”
净涪本尊来到佛龛前,敬香礼拜后就将那安放在佛前锦托的佛珠取来,拿着回到了佛龛前的蒲团上坐下,垂眼凝神诵读《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清源大和尚将茶盏放下,凝神去听经。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本就神异玄奥,更兼之此时诵经的还是净涪,清源大和尚一时就听住了,只觉倒映在心根的诸相渐渐被斥去,余他一点灵光映照智慧心海。
清源大和尚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呼吸绵绵若存,神色安定而平和。
外间诸事,净涪本尊全然不知,全然不觉。他心念收摄,只容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流淌,只灵感经中玄奇。
一直到九遍《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诵完,净涪本尊才停下,将手中捻着的那串佛珠又重新安置在佛前的锦托里。
等他回身在清源大和尚对面坐下时候,清源大和尚正正好睁开眼来。
净涪本尊才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水,抬头就对上了清源大和尚带笑的双眼。但比起清源大和尚眼里的笑意,净涪本尊看得更清楚的,却还是淡淡缠绕在笑意之外的疑惑。
净涪本尊啜饮了一口茶水,才问道,“怎么了吗?”
清源大和尚知道净涪本尊问的是什么,他先是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
净涪本尊就只看他,不说话。
清源大和尚最后只得道,“师侄你是不是对《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又另有体悟?总觉得,你最近诵读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与往常时候,有些不同......”
净涪本尊就明白了。
他最近诵读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会给清源大和尚这等听者更多不同的感觉,确实是有随着长时间修行,他对《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体悟更进一分的缘故,但同时,也是因为此刻坐在这里诵经的是他本尊,而不是佛身。
虽然三身一体,但佛身与本尊的修行却是各有方向。如此,对于同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自然就有不同的体悟。便是心魔身,他对《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理解也是跟他、跟佛身不同的。
这些不同,在净涪本尊着意的控制下,其他人对《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感悟不够,是听不出来的。但这一回,清源大和尚却体察出来了。
他笑了开来,抬手将茶盏对着清源大和尚敬了敬,道,“恭喜师伯。”
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就任清源大和尚自己认定。
反正,那也确实是其中的一个原因之一。
清源大和尚听得,果然就笑了起来,他抬手,也将手中茶盏向净涪本尊敬了敬,道,“恭喜师侄。”
同一天的晨早,一边举着酒坛灌酒,一边拿着茶盏饮茶,大概也是有些相类的......吧?
只净涪本尊这会儿是顾不上左天·行跟留影老祖的,他还在与清源大和尚说话。
“师伯一大早来找我,可是有事?”
既是说起了正事,清源大和尚也收敛了面上的笑意,端正了神色,但他还是迟疑了片刻,才问道,“昨夜里两位法师所说的......”
清源大和尚到底谨慎,为了避免招来此刻身在禅院里的了章、济岸两位法师目光,只虚虚提及,而不是直呼他们的法号。
反正清源大和尚自己不能确定两位法师的境界,不知是不是已经修得了唤名动念的灵感神通,但清源大和尚还是不想贸然招惹他们。
净涪本尊微微点头,静静地听着。
清源大和尚见他这般模样,悄悄松了口气,才继续道,“他们说,接下来该是还会有其他法脉的法师前来。师侄你以为,这法会上的讲法次序,该如何安排才好?”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
净涪本尊沉吟片刻,就道,“师伯,这讲法次序的事情暂且搁置,等各法脉法师齐聚,我问过了章和尚之后再做决定。”
毕竟这一群大和尚中,了章和尚算是牵头的那个。
法会上哪个大法师先上台宣讲,哪个又稍后,哪个可以与哪个紧邻着,哪个却必得与哪个分割开,可都不是小事,稍有纰漏,对法会都不好,净涪本尊自然得找了章和尚再问一问。
意思就是说,这些麻烦事净涪本尊接过去了?
清源大和尚满意地点点头,但随即,他又拎出了一个问题。
“师侄,既然这一场法会上有邀请外寺的法师宣讲佛法,那么慧真祖师与可寿大德,是不是也需要再做个安排?”
清源大和尚所谓的再做个安排,其实指的就是上台说法一事。
了章、济岸等一众法师是从西天佛国胜景出来的,确确实实的先行者,身份殊异,神通不凡,他们上台说法确实正合了景浩界佛门个法脉的心思,但如今这妙音寺里,除了了章、济岸他们之外,身份类似的,可还有两个人呢。
慧真祖师也好,可寿大德也罢,他们也都是飞升了佛国的人,且还是他们景浩界佛门的前辈,修为上是无可指摘的。
而身份上......
慧真祖师是景浩界佛门真正意义上的开山祖师,虽然他因私心铸下大错,但他的功绩也是实打实的,如今又在景浩界佛门地界中各处奔走,着力指引凡僧入道修行,若他不在这里倒也罢了,可他偏生就在,且身份众所周知。
不论他们妙音寺暗地里对这位祖师是个什么观感,明面上却仍是要给予他与他身份对等的待遇的。
慧真祖师这边的情况是这般,可寿大德那边也差不大离。
这位大德长年带着传人隐居潜修,一直没有露面,如今忽然在他们妙音寺的法会上现身,且明明白白的与慧真祖师针锋相对,对自己的身份、来历毫不遮掩,想来也不是没有目的的。
至于这位可寿大德到底想做什么......
不说净涪本尊,清源、清笃等大和尚也是有所猜测的。那暂且可以先搁置,现在需要解决的,还是可寿大德的待遇问题。
如果说慧真祖师是景浩界佛门修行僧第一人,那这位可寿大德就是实打实的景浩界佛门凡僧第一人。倘若他们妙音寺在法会上怠慢了这位大德,纵使凡僧们面上不会多说什么,心里也必定会有隔阂。
净涪本尊心里其实早有计较,这会儿清源大和尚提起来,净涪本尊就答道,“这两位在我们景浩界佛门的地位非同一般,自然也不好有些分别。只是这事到底能不能成,却还要问过他们。稍后就劳烦师伯你跑一趟了。”
虽然这个问题是清源大和尚提出来的,但见净涪本尊这般说,清源大和尚心里还是有些不得劲。
一个是让他们妙音寺上下心里都有膈应的祖师,一个是显然另有目的的大德......真的要让这两位上台讲法?
清源大和尚到底是妙音寺当代主持,久经磨炼,纵是心里有些意见,也仍然知道什么是对妙音寺最好的决定,面上半点不显。
他还点了点头,面带笑意道,“应该的,那稍后我就去走一趟。”
净涪本尊细看他一眼,又道,“如果这两位前辈都愿意上台,那师伯过去的时候,还请再探一探他们对讲法次序的意思......”
“如此,我们这边才好作安排。”
清源大和尚点点头。
随后,他抬头往佛龛前看了一眼,又问净涪本尊道,“现在法会上不仅仅只有那位法师一个会受邀上台说法,那么回礼的事情......”
虽然看起来,净涪本尊准备拿来作回礼的佛宝快祭炼完成了,但也就只得一件,现在是无论如何都不够用的。而且他们又不能那么明目张胆地厚此薄彼,明面上得做到一视同仁,所以这回礼的事情,就要跟法会上的讲法人选一样,再行商榷了。
净涪本尊先是点点头,然后问清源大和尚,“那师伯以为,我们从寺里收存的佛宝里挑出合数的来,如何?”
清源大和尚叹道,“也只能如此了。”
许是早就算好了,净涪本尊与清源大和尚说完正事才闲闲地坐了一阵,外头就有人来敲门了。
清源大和尚被这不轻不重的敲门声吓了一个哆嗦,下意识就要在边上找些东西拿在手里。
净涪本尊无声笑了笑,却是在清源大和尚发现之前先移开目光,起身去开门。
门外也不是旁人,正是清笃大和尚。
清笃大和尚的脸难得的板着,见净涪本尊来开门,对他一点头后,目光就直接往禅室里走。
他很快盯紧了站在案桌边上,似乎是要去拿什么东西的清源大和尚,“方丈师兄,你该回方丈禅室了。”
那声音沉沉的,连净涪本尊都往侧旁让了让身体,不敢站在清笃大和尚的目光里。
清源大和尚轻咳一声,转过身来,“还得再劳烦清笃师弟你一阵子,我这边......”
“嗯?”清笃大和尚半点不信,目光在清源大和尚面前的案桌上转了转。
他们先前坐的那个案桌上除了一盏灯、一个茶壶几个杯盏之外,就再没有其他的东西了。其实任清笃大和尚再如何盯着这些物什看,他也不可能从这些东西里面看出些什么来。
这一点清源大和尚心里也很清楚,但他确实心虚啊,所以这会儿面对清笃大和尚若有似无的指责,他就不免有些扛不住。
不过清源大和尚还是快速地道,“我在等净涪师侄,要与他一道去拜访拜访了章法师,再询问他些事情。所以......”
所以你看,我在这里是真的还有正事,才不是故意躲懒的。
清笃大和尚的目光就转回到了净涪本尊身上。
面对自家嫡亲师伯尖刀一样锋利的目光,以及身后若有似无一样扫过来的求恳视线,净涪本尊沉默地眨了眨眼睛。
清笃大和尚如何还能不明白?
他暗自叹了口气,又看向清源大和尚道,“那方丈师兄你得再快一些。刚刚妙潭寺的清遥师兄递了加急信函过来,我已经帮你放在案头上了,别让人家久等。”
清源大和尚和净涪本尊都听明白了。
这是济岸法师的消息传到了妙潭寺那边去了,所以妙潭寺的清遥方丈才有这种动作。
清源大和尚叹道,“消息这就传出去了?”
虽然清源大和尚说来是个问题,但净涪本尊与清笃大和尚听着,却感受到了更多的慨叹。
放在往常时候,妙音寺的消息不可能这么快传到外间去。只是现在......
不仅仅是因为妙音寺里如今鱼龙混杂,还是因为天静寺、妙潭寺等其他佛门法脉都盯紧了他们妙音寺。
清笃大和尚丝毫不心软地给清源大和尚点出一个更残忍的事实。
“这还只是一个开始,方丈师兄。”
清源大和尚幽怨地看了清笃大和尚一眼。
他还能不知道吗?
等了章、济岸两位法师口中的其他佛门各法脉法师抵达,其他各寺也一样坐不住。到得那时候......
清源大和尚猛地打了一个哆嗦,他目光落到了净涪本尊身上,看着他问道,“师侄,净音师侄有跟你提过他会什么时候出关吗?”
清笃大和尚的目光也一道落在了净涪本尊身上。
面对着两位大和尚堪称灼热的目光,净涪本尊面色不动,只答道,“师兄说是在法会正式开始之前。”
清源大和尚耐着性子等了等,没等到他预想中的话,便追问道,“具体的呢?他有没有说具体时间?”
净涪本尊就摇头。
清源大和尚很是沮丧,他低头嘀咕道,“他怎么会没跟你说呢?不可能的啊......不对,他说法会正式开始之前......那是不是他其实可以掌控自己出关的时机......好想......”
好想去敲净音师侄的禅室们啊。
说不定能将他从禅室里拉出来!如果净音师侄从禅室里出来的话......
“不,你不想。”
还没等净涪本尊说些什么,清笃大和尚就用简单且冰冷的四个字打破了清源大和尚的幻想,将他从空梦中拉回来。
清源大和尚再抬起头来看向清笃大和尚时候,目光里就带上了几分柔和。他用那样的目光直直地看着门边的清笃大和尚,叫道,“师弟......”
清笃大和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克制住将这个人锁住带回方丈禅室好让他看一看那里堆砌起来的卷宗山,“师兄,我就再帮你顶一阵子,但我希望你、尽、快、将事情办完。”
“你别忘了,你才是我妙音寺这一代的方丈。”
“你还没有退位让贤。”
将话摞下,清笃大和尚裹夹着一身气势,转身大步离开。
净涪本尊站在门边,合掌躬身一礼,送走这位向来好脾气但现在看起来被惹狠了的师伯。
他站直身体,回头去看清源大和尚。清源大和尚沉沉地叹了口气,快步走到净涪本尊侧旁,对他说道,“走吧,师侄,与我一道去拜访那位了章法师。”
净涪本尊点点头,阖上禅室门,跟在清源大和尚身边走。只他面上没有太多表情,心里却着实有些感叹。
一场大法会,竟然就让寺里各位师叔伯逼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也是了得。
看着面前的清源大和尚,再想想方才的清笃大和尚以及显然还在方丈禅室里忙活着的其他大和尚,最后回忆一下闭关之前的净音,净涪本尊难得的对自己近日里的处境宽容。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也就是这样了。
当然,如果玄光界或者浮屠剑宗少些事,能让心魔身或者佛身中的其中一个回来替了他去,那就更好了。
只可惜......
净涪本尊这般叹着,速度却半点不慢,很快就跟着清源大和尚一起来到了了章和尚暂居的禅院外。
他们敲了门后,只略等了等,就有人来应门了。
不是了章和尚,也不是预先安排在这里伺候的随侍沙弥,而是原本被安置在隔壁禅院的济岸法师。
见到人的那一瞬间,清源大和尚面上不禁就显出了几分惊讶。
济岸法师看见了,他目光瞥过面色依旧温和的净涪本尊,对着清源大和尚微微点头道,“我过来这里坐坐。”
全不提他所谓的“坐坐”到底“坐”了多久,又是怎么个“坐”法。
清源大和尚快速收敛了面上的表情,带上笑容亲切道,“原来是这样。”
几人简单地了结这个话题后,济岸法师一面陪着清源大和尚及净涪本尊往里走,一面道,“两位是来找了章的?他方才还在睡,但想来该醒了,两位稍等一等就好。”
清源大和尚微微阖首,又跟济岸和尚随意地聊了几句,就进了正屋。
果然如济岸和尚所说,了章和尚很快就出来了,四人分座而坐。
各各坐定之后,随侍沙弥就送上了茶水。
了章和尚给自己狠灌了半盏,压下翻涌的睡意,才看向对面的清源大和尚和净涪本尊道,“两位如今该是最忙的时候,却忽而上门,想来是有事。如此,不妨与我直说,如何?”
清源大和尚就看向了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对清源大和尚微微阖首,自然开口道,“确实是有些法会上的事想要问过两位法师的意见,也好真正地确定下来。”
了章和尚就知道了,他问道,“可是说法的事?”
净涪本尊点头,“昨日两位法师曾与我们说过,除了两位法师之外,稍后还会有几位法师陆续赶来。不知道都会是哪几位法师呢?”
了章和尚自然知道他们这些人临急临忙才告诉妙音寺说要来参加法会的事情到底给妙音寺带来了多少麻烦,只那些人好意提起,又好话说尽,他阻拦不得,如今也只能尽量帮着转圜了。
这样想着,了章和尚一面尽力与净涪本尊、清源大和尚两人解说即将到来的那几位法师,一面暗暗瞪了边上含笑静坐的济岸和尚一眼。
济岸和尚看见,便暗地里回了一个抱歉的眼神。
了章和尚心下叹气,又继续与净涪本尊他们说话。
“除了修行净土一脉的我与法相一脉的济岸师弟以外,就还有唯识一脉的无奢法师、三论宗一脉的为相法师、华严宗一脉的远藏法师、律宗一脉的素轻法师、天台宗一脉的寂源法师。”
了章和尚只是将这几位法师的名号说道了一遍,就听得清源大和尚目眩神迷。
却原来,佛门不仅仅只有净土一脉,它还有许多许多法脉传承。
清源大和尚第一次真正直观地了解到,为什么都说佛法无边。
这就是无边,这就是无量啊!
清源大和尚低了低头。
了章和尚也好,济岸和尚也罢,这一刻都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过去。他们都稍稍压低了目光,体贴地给了清源大和尚平复心绪的时间。
净涪本尊则摸出一块帕子来,给清源大和尚递了过去。
清源大和尚接过,拿着它快速在脸上插过,又等了片刻,方才将头抬起来。
可即便如此,清源大和尚的眼角处还是泛着些明显的红晕。
了章和尚见清源大和尚抬起头来,方才继续道,“诸位法师性情、品格都是极好的,不会太过计较其他,你们也不用过于紧张。”
妙音寺,或者说景浩界佛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在他们起意要来参加法会时候,了章和尚就已经在劝说他们的时候仔细辩说过了,他们都听得明白仔细的,哪怕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只要不太过分,他们都不会放在心上。
这一点,了章和尚是能够保证的。
那等略有些严苛的,了章和尚都帮着给拒绝了,这些是实在拒绝不了的,也是让他无法拒绝的......
净涪本尊一面听着,一面细看了章和尚与济岸和尚的表情,也看出了些东西来。
他对着清源大和尚微微点头。
清源大和尚暗自松了口气,谢过了章和尚后又问道,“那,关于法会上讲法时候诸位法师的次序,两位法师可有什么建议?”
这回却是济岸和尚接话了。
他道,“佛经上曾有言‘佛一圆音演说法,众生随类各得解。’佛法本是一味的,只是由于学佛的人根性、时代与环境的差异,导致所学有所不同,解得不同看法而有不同法脉传承,我等如今在法会上说法,也不必太过拘泥于座席,且由主人家安排便是了。”
清源大和尚不意自己竟然听到了这样的答案,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济岸法师这话是认真的?真的不在意座席,只由得他们妙音寺来安排?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却是转眼看向了章和尚。
清源大和尚看见,心下一转,也是明白了。
他望向了章和尚,问道,“诸位法师都是这样的意思吗?”
了章和尚点头,应道,“诸位法师确实都是这样的意思。”
清源大和尚仍是有些不敢相信,但最后他也没再多问,与净涪本尊一道陪着了章、济岸两位法师又坐一阵后,才告辞离去。
了章、济岸这两位法师知道他们事多,也没有多留,亲送他们到禅院外,看着他们走远了,才回禅室里去。
“也是难为他们了......”济岸和尚边往里走,边低声说道。
即便睡意一阵阵涌上来,了章和尚听得,也是点头。
“我们这一趟......”何尝又不是?
了章和尚只说了半句话,就坐在案桌边睡过去了。
济岸和尚见他这般,也只是摇摇头,起身往旁边的书柜走去。等他转回来时候,济岸和尚手里赫然就拿了一部佛经。
这部佛经也不是其他,正是出自净涪本尊之手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毕竟是被清源大和尚整理出来专门用以招待贵客的,这里的书柜里收着的经典自然得有相当的规格。是以这禅院书柜里摆放着的佛经、佛典、心得、备注,绝大部分都是清源大和尚亲自挑出来放进去的,都不是泛泛之物。
而这些被特意放进去的典籍里头,有净涪本尊的笔墨并不足为奇。
其实也不独独只是了章和尚禅院里的书柜藏书是这副规格,济岸法师自个禅院里的书柜藏书也是差不多的等次。甚至连还没有法师正式入住的那几个空置禅院,也是一般的摆设。
就是不知道济岸和尚这一回挑出净涪本尊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来,是正正好就看中了这一部,还是就特意挑出来的。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毕竟也没有谁在乎。
济岸和尚拿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看得津津有味,一时倒消了先前因了章和尚的慨叹而起的焦躁。
清源大和尚直到跟净涪本尊一道走得远了,才开口道,“师侄,他们是不是也......”
净涪本尊只叹一口气,并不多说。
清源大和尚就明白了,他也跟着叹了口气。
两人沉默着,一路走到藏经阁与方丈禅室的分岔道,清源大和尚才渐渐放慢脚步。
他偏头看了净涪本尊一眼,忽然传音过去,问道,“净涪师侄,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了今日?”
早到邀请了章和尚时候?
净涪本尊沉默须臾,却对清源大和尚点了点头。
竟是真的?!
清源大和尚的眼睛瞬间瞪圆,但很快,他又收敛了表情。
......这确实很合符他家这个师侄走一步看三步的性格。不过既是这样,那他从昨天深夜开始到先前,一直颠来倒去地琢磨着那点子事情耗去那么多的心神与精力,又是何苦来哉?
他既是那么闲,为什么不去好好料理那些卷宗,以致于那些卷宗在他案头堆成山不说,还落到诸位师弟埋怨?!
清源大和尚回想起前不久的自己,再想想那方丈禅室里的案头,恨不得抱头抢地,好让自己清醒清醒。
净涪本尊看他这般模样,便道,“师伯是我妙音寺的方丈,本就该诸事总·理,若不然,才是师伯失职。师伯若是实在忧心其他各位师叔伯的态度......不若师侄替你在诸位师叔伯面前分说分说?”
清源大和尚听得,一时竟十分心动。
可他仔细想一想,还是拒绝了。
“且罢了吧,你也不清闲,无谓再为这点小事浪费时间,我回头与诸位师弟道歉就是了。”
他说完,又叹了一口气,望向净涪本尊,“师侄,此番多劳你费心了,是我们这些师伯、师叔无用,才连累了你......”
净涪本尊摇头,“师伯说的什么话,若不是妙音寺庇护引路,我如何又能有今日?师伯就莫要提起这些话了。”
清源大和尚本是有感而发,如今听净涪本尊一说,也觉得自己这话里颇有些不对,他便索性借着净涪本尊的话将这一遭翻了过去。
只是私心里,清源大和尚却也牢牢记了下来。
且只看以后吧......
清源大和尚这般想着,心头自有一股意气勃发,竟连方丈禅室里垒砌起来的卷宗山、各位大和尚可以预见的黑脸都消去了几分阴影。
他与净涪本尊告别之后,转身就大跨步往方丈禅室去。
净涪本尊在原地里站了片刻,直到清源大和尚的背影消失在岔道里,他才往藏经阁阁楼禅室去。
......这就是他愿意为妙音寺多番筹谋的原因之一了。
净涪本尊自回了藏经阁阁楼里安静抄经,回到方丈禅室里的清源大和尚却被一大片黑着脸庞的师兄弟围了起来。
或者说,每一位在他视线范围内的大和尚们,对着他的脸色都是黑沉黑沉的。
而且这些大和尚见了他以后,活像是看到了越狱的囚犯,若不是他毕竟是妙音寺的方丈,是师兄,他们这些人不好直接上手,清源大和尚怕就被他们直接拖到案头上锁起来了。
实话实说,清源大和尚推开门走入方丈禅室的时候,腿有一瞬间是软的。只他到底不久前才在净涪师侄那里暗暗立誓,如今一腔意气激愤,倒也撑住了。
他迎着一众大和尚的堪称阴冷的目光穿过人群,在那个已经堆了一摞、一摞又一摞卷宗的案桌后头坐下。
坐定以后,清源大和尚挺直了背梁,目光扫过那些卷宗便就迅速拔起,看向诸位大和尚,“旁的都不必说,先将最紧要的事情报予我。”
他那张天然就带着稚气的娃娃脸,这一刻竟是格外的肃穆郑重。只一眼,就让人下意识顺服。
下首的诸位大和尚不意今日竟能看见自家方丈师兄这一面,只稍稍愣了顷刻就快速回神。
“是,方丈师兄!”
他们齐齐应了一声,快速的交流过后,清笃大和尚就站到了清源大和尚的侧旁,拿着足有五份之数的卷宗递给他,与他说道,“师兄,除了妙潭寺的清遥师兄之外,妙理寺、妙空寺、妙安寺等各个分寺都递来了特急信函......”
清源大和尚只是一听,就知道这些方丈们到底想问的什么。
他看也不看,便直接吩咐清笃大和尚道,“拟信分付各寺,便说除了出身净土一脉的了章法师之外,另确实又有几位法师将在我妙音寺法会上说法论理,其中还有出自法相一脉的济岸法师、唯识一脉的无奢法师......”
清源大和尚将从了章和尚那里得来的名单一一说与清笃大和尚听。不独独是清笃大和尚,这一刻,方丈禅室里所有的大和尚们都愣住了。
清笃大和尚甚至都顾不上自己还在拟写书信,任由墨汁从笔尖滴落,祸害了一张品质殊异的信纸,只盯紧了清源大和尚问道,“方丈师兄,你知道......何为法相一脉,何为唯识一脉......”
方丈禅室里的各位大和尚们听见清笃大和尚的问题,又更盯紧了清源大和尚,那目光甚至都能用“凶狠”一词来形容。
清源大和尚迎上清笃大和尚的目光,又看过各位大和尚的眼睛,便点头道,“是的,我知道。”
顿了一顿,他道,“我刚在了章法师那里,听了章法师解说的。”
这就是解释了。
但这会儿,方丈禅室里的这些大和尚们谁还在意清源大和尚的那些解释?
重要的是内容。
内容!
在诸位大和尚就要暴起之前,清源大和尚识趣地开口将了章和尚与他说起的那些法脉基本理念统统告诉了这些大和尚们。
妙音寺的这一众大和尚们听完,静默了许久。
如果说最开始时候,这些大和尚们听清源大和尚的科普听得心神震撼的话,那么到了后头反应过来,诸位大和尚的心神就是震颤了。
这里的诸位大和尚们,谁还不知道自家净涪师侄最开始时候,只是独独邀请了章和尚一个?
而如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