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想要我的子树。”
“哦?”净涪佛身被惊了一下,有些好奇地传音过去问道,“你都能培育子树了?”
别看这树像是长成了,但人家可是实打实的幼苗,远还未到成株时候呢。
菩提树幼苗憋闷道,“还不成。”
它又道,“所以才生气啊。”
净涪佛身又问道,“他们都跟你开口了?”
菩提树幼苗点头,“嗯,好几个。”
净涪佛身想了想,就道,“或许不是现在想要,是日后呢。”
菩提树幼苗飞快道,“那也不行!我父曾仔细叮嘱过我,倘若我培育出子树,定不能轻易处置,要仔细着来。”
顿了顿,它郑重地强调道,“绝对不能轻忽了去。”
净涪佛身无声笑了笑,“那就仔细挑选了,再谨慎安置了去,总是不会差的。”
菩提树幼苗听着,又看看他,竟也是笑了,“对,倘若我也像我父一样培育出子树来,一定会替它做好安排的。”
“一定的。”
净涪佛身看菩提树幼苗心情恢复,微微点头,就收敛心神,看向上首的净音。
就是他与菩提树幼苗安静下来的这会儿,净音便正正站定在了法台前。他抬眼往下一扫,整个广场彻底安静了下来,再没有一丝声响,连风都是轻的。
净音的目光很快与清源大和尚对上。
清源大和尚微微点头,净音就往边上做了一个示意,礼僧敲响了大磬,磬声空灵干净,仿佛能将人的神魂都洗涤了去。
待磬声停下后,净音往西天的方向偏转身体道,“弟子景浩界妙音寺净音,在此,为妙音寺法会请本师。”
说完,他郑重合掌,躬身深拜而下,沉声道,“弟子恭请本师释迦牟尼佛尊像。”
在净音之后,净涪佛身、了章、济岸、清源大和尚等乃至广场中所有凡僧善信,尽皆肃容站起,合掌躬身,向西郑重而拜,“弟子等,恭请本师释迦牟尼佛尊像。”
礼拜声中,自有礼僧抬着世尊释迦牟尼佛像缓缓而来,小心安置在了法台的正前方。
待佛像被安置妥当后,净音又再拜,依讲经法会仪轨而行。待到净音终于重新回到他自己的那一处位置时候,负责法会第一日宣讲的法师也坐到了佛像后的法座上。
这人也不是旁人,正是了章和尚。
此刻的了章和尚脸上虽还缠着淡薄的睡意,但双眼明亮,却是再不见众人熟悉的昏睡之意。而没有了那层遮挡着眸光的昏沉,了章和尚一身清亮气度就再无遮挡,只似这菩提胜景里的清光灵气一般,清灵自在地映入人眼,也照入人心去。
了章和尚坐定,却是禁不住抬头看了看前方的那尊释迦牟尼佛像,然后才收回目光,看向下方广场。
“我法号了章,受贵寺净涪和尚所请,于此法会上宣讲净土一脉修持......”
简洁的开场白以后,了章和尚只是略一停顿,便即宣说起来。
“你等应是知晓,净土法脉乃是以《佛说无量寿经》、《佛说观无量寿经》、《佛说阿弥陀经》为根本经典,通过观佛、念佛等方便法门以求转生西天净土,脱离红尘孽境的佛门法脉。”
“在我等佛门法脉中,诸法师将佛陀说的修行法门分为两道,即难行道与易行道。其中,依戒定慧修六度万行,经三大阿僧祗劫为难行道;修净土法门一生至诚念佛,在命终是,仗承世尊阿弥托佛的愿力往生安养净土永不退转为易行道。”
“亦即是说,佛门诸法脉中,除我等净土法门外,其余皆是难行道。”
了章和尚说到此处,眼睑轻轻一抬,目光就落了下去。而随着他的目光落下,无形无质的佛光也在须臾间圈住了整个广场。
广场中本是端端正正坐着,认真听讲的诸位凡僧、善信眼前一晃,竟是被带入了梦境之中去。
闻听了章和尚说到此处,又见了章和尚施展梦中证道秘术,法台两侧分列而坐的其他法脉大和尚却仍自安坐,面色分毫不动,一副任他施为的姿态。
这些大和尚甚至还有心思将目光往广场下转了好几圈,才收回来。
“我净土一脉修行方法简单易行,能摄受广大群众。有情众生皆可成就。不必通达佛经、光研教乘;也不是一定要静坐专修,行住坐卧时时处处皆可称念‘南无阿弥陀佛’,只要信愿具足,一心念佛,始终不怠,便可成就,是真正的普渡方便法门......”
慧真和尚听到这里,合掌垂眸,无声低念佛号。
随着了章和尚演说,梦境之中渐渐生出了许多变化。
有小儿懵懂,不识字不通文,只在长辈接引下念诵佛号,如此一生时时诵念,日日灵感,即便终生未走出家乡,也仍旧在临终时候受世尊阿弥陀愿力接引,往生净土;有妇人在闲聊凑趣中听闻世尊阿弥陀法号,此后日日诵念,竟也生了感应;有老人在病重时候才知晓了世尊阿弥陀法号,日日诵念之下,即便阿弥陀愿力不足,不够往生极乐,却也在愿力庇护下,成功通过轮回,再次转生成人......
种种经历,诸般人生,都在梦境中上演,引得所有梦中人心意浮动,也在所有梦中人心里催发了那颗早已种下却因着种种缘由,不得萌发只能潜伏的种子。
了章和尚引着广场中所有人经历梦中人生时候,净涪佛身也在细细体会着被催动的这一门大神通秘术。
一直到夕阳西下,了章和尚收起神通,净涪佛身才从那种捕捉到的玄妙中转醒过来。
等净涪佛身睁开眼睛看去的时候,就迎上了了章和尚的目光。
他怔了片刻,待回过神来后,便合掌无声作礼。
了章和尚对他笑了笑,遥遥还了一礼,随后便与济岸法师、无奢法师等一道往外走了。
净涪佛身看得一眼就收回目光,放目往广场四下望去。
在所有参与法会的人中,净涪佛身算是清醒得特别慢的那个,他这会儿睁眼去看时,不单单是晨早时候菩提树幼苗支撑起来的菩提灵境已经被它收起来了,连广场上原本坐得满满当当的蒲团都空了些许。却是坐在那里的人已经离开位置往外走了。
不过净涪佛身虽醒得较晚,却还是能见到那些人面上的表情。
兴奋的、激动的、跃跃欲试的,整张面都似是要放出光来了。
净涪佛身一眼将这许多人的心情望尽,随后便望向了皇甫明棂那边。
--要知道了章和尚这一日法会的真正效果,去看皇甫明棂就行了。
皇甫明棂正与她母亲睿王妃一道往外走,面色很是轻松,再不见今日法会正式开始之前坐在蒲团上受大众目光审视的紧张与倔强。
她确实是能放松下来的。毕竟尽管这会儿她仍然是大众目光的聚焦点之一,可那些目光中更多的是带着善意的羡慕与鼓励。
亦即是说,她虽还没有得到大众正式承认合格,却已经开始被接受。
面对这样的一个开始,皇甫明棂确实该高兴。但显然,更让她高兴的还该是这会儿睿王妃跟她说的话。
“棂儿,你说我在妙音寺这里请一尊佛像回去如何?不过现在你们妙音寺里的佛像、佛珠、佛经之类的,都很抢手,我......”
皇甫明棂一面伴着她走,一面笑着听,脸色柔软得似是能滴出水来。
“没关系的,娘。我这里还供奉着几尊,你要的话就从我这里匀一尊过去。”
睿王妃更高兴了,她连连点头,抓紧了皇甫明棂的手,说道,“好,好。好......”
比起此刻因为待遇陡提升而春风得意似看见了一片前所未有的任她纵横的广阔天地般的皇甫明棂来,被一层层目光锁住了周身的慧真罗汉面色就显得很是阴沉。
他在原地坐了片刻,本是结印的手用力互相抵着,手指被挤按得泛白。净涪佛身险些都要以为慧真罗汉这是打算坐到广场上所有人散尽才会另有动作了,没想到净涪佛身才堪堪挪开目光,就看见他腾地站起来。
站起来后,慧真罗汉再不去看其他人。
只是简单观察的诸如净涪佛身也好,恶意怨毒的凡僧、善信乃至担心忧愁的清见等天静寺大和尚也罢,他统统没看,径直快步往了章和尚那边走。
靠得近了,他就唤道,“了章法师,了章法师请等一等。”
“法师可是有事?”了章和尚停下脚步,回身看向慧真罗汉。
“不敢当法师之名,前辈唤我慧真即可。”慧真罗汉脚步停了停,才慢慢走过去,对了章和尚一礼。
了章和尚没接话,只是看着他。
慧真罗汉低眉顺目,问道,“先前我往法师禅院递送帖子,希望能拜访法师,但久等之下都没有回信。今日在这里见到法师,便想亲自向法师相请,希望能闻得法师指点,不知法师可有空闲?”
济岸、无奢等一众和尚闻言,纷纷仔细看了看慧真罗汉。
了章和尚看着慧真罗汉。那双再度被浓重睡意淹没的眼眸有些昏沉,但仍旧看得慧真罗汉禁不住低头避让。
直等了好一会儿,慧真罗汉才听到了章和尚的声音从对面响起,“那就现在吧。”
慧真罗汉猛地抬头看过去。但这会儿了章和尚却没有看他,而是问济岸等几位法师道,“我跟他走一趟,诸位是?”
济岸法师道,“我和你一起。”
无奢等几位法师却无意掺和净土法脉的这滩浑水,见了章和尚看来,各各摇头道,“我等就不去了,你且好生处理就是。”
了章和尚点头应下,这才看向慧真罗汉道,“走吧。”
慧真罗汉半点不敢怠慢,合掌对无奢等法师一礼,然后又与了章、济岸两位法师点头示意,当先一步在前头引路。
可他们一行三人还没有走出多远,就又有人追了上来,却正是带着一个小沙弥的可寿。
净涪佛身看到这里,笑了笑,收回目光。
菩提树幼苗跟在他身后,见他站起来,似是要往外走,不免就有些奇怪,它问道,“你不看了吗?”
净涪佛身脚下不停,闻言笑着答道,“不看了。”
菩提树幼苗往了章、济岸几人那边看了一眼,“那就不看了吧,虽然这场戏看着还挺好玩的。你回去打算干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净涪佛身边走边答道,“你能在旁边帮忙自然是最好不过了。不过你也不需要时间消化吸纳从了章和尚那里得来的体悟吗?”
他略停一停,特意提醒菩提树幼苗道,“虽然这一日了章和尚用了大半时间介绍净土法脉,讲经也只选了《佛说阿弥陀经》粗粗讲解,并不特意深入,但在我看来,他的这做法......与你们菩提树一脉修行有些相似的地方,你应该能借鉴得到些什么才是。”
菩提树幼苗有些好奇,“你觉得了章法师的做法和我们菩提树一面修行有相似之处......在哪里呢?”
它竟是没有感觉?
净涪佛身看了菩提树幼苗一眼,沉默半响。
菩提树幼苗压落一根树枝,在净涪佛身肩膀上轻拍了拍,请教道,“到底在哪里?”
想着待会他回去还需要菩提树幼苗助他一助,净涪佛身点道,“你可曾仔细查看过菩提清光?”
菩提树幼苗不太明白,“菩提清光便是菩提清光啊,还需要去仔细查看?”
那是它借着菩提树这个跟脚修炼而成的神通,是它掌控的力量,还需要去仔细查看?难不成......
难不成是它这次使出的菩提清光出了什么问题,它自己不知道而叫小和尚给看出来了?
它急忙追问道,“是我的菩提清光出了什么问题吗?方才我对你使出了菩提清光吧,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好吗?需要我去请......”
净涪佛身微微抬手止住了菩提树幼苗。
菩提树幼苗也就停住了话头,只眼巴巴地看着净涪佛身。
“你的菩提清光没有问题。”净涪佛身先说道。
菩提树幼苗听得清楚,当即松了一口大气,“那就好,那就好......”
净涪佛身一面与道路上对他行礼的人还礼,一面往藏经阁的禅室去。
一直到藏在他衣袖里的菩提树幼苗缓过劲来,他才继续与它道,“菩提清光是你修成的神通不假,但这道神通对于你来说,也只是知道怎么用,而不知道为什么菩提清光会有这般助人悟道修行的效果,它又是如何达成这种效能的......”
菩提树幼苗到底出身不凡,得巨大菩提树精心教导不说,又曾跟着净涪佛身在沉桑界四下游历,见识相当不俗。这会儿听净涪佛身的这一连串问题,它也很快领会了净涪佛身的意思。
“你是说,虽然我看着对这道神通掌握得不错,每每也是运使如意,但其实我对它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净涪佛身点头,应道,“是。”
菩提树幼苗有些茫然,“可那是因为我如今还小,等我长大了,就不会再有这样的情况发生了......”
净涪佛身轻轻道,“这是你们的优势,可也是你们的劣势。”
菩提树幼苗是菩提灵根,灵根的跟脚给了它们清闲度日的资本,但灵根的属性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它们的心性。
比起岁月悠长、先天便具备传承与神通的灵根来,寿元短暂、自生来就是赤·条·条的人,只能抓着手里仅有的一切,拼尽全力往前赶,生怕浪费了丁点时光。
两个种族之间的差距如此明显,真说起来,也不知道谁胜谁负。但显而易见的,也能够肯定的是,人族走得更快。
菩提树幼苗沉默了下来。
直到得净涪佛身回到禅室里,它才开口问道,“如果我一直这样慢悠悠的,小和尚你是不是都要远远抛下我了?”
净涪佛身在佛龛处敬了香,回到蒲团上坐下。
菩提树幼苗从他衣袖里飞出,落在他蒲团之后。
净涪佛身道,“倘若我走得快了,你却慢下来,不说我如何,你父都不会再让你跟在我身边。”
菩提树幼苗没说话,只是轻晃着冠叶将一片清光洒落在净涪佛身身上。
“你父将你送到我身边来,不是让你成为我的附庸的......”
净涪佛身将话说完,便垂落了眼睑,沉入定境中去了。
菩提树幼苗木然站了许久,才又有一片无形无质的灵光从菩提树识海升起,似潮水一般向树身各处漫去。
是了,它都忘了,它父将它送到小和尚身边来,不是要让它成为小和尚的附庸,而是让它与小和尚成为互相扶持的师兄弟的。
就似是世尊阿弥陀与佛母准提一样。
静心参悟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最快的,净涪佛身才堪堪体察到那一点似有若无、朦胧不可见的玄微,就察觉到了外间传来的一点动静。
也不是谁在打扰,而是净涪佛身自己在入定前留下的布置。
毕竟作为妙音寺里和尚的一员,他总不能轻易错过法会去。更何况他自己也不愿错过。
从定中醒转以后,净涪佛身略略打理一番,就又将菩提树幼苗收在衣袖里,一路往广场去。
隐在净涪衣袖里的菩提树幼苗好一阵沉默之后,竟在远远看见广场时候,问净涪佛身道,“小和尚,你是不是想要梦中证道之术?”
“是,我确实想要。”净涪佛身笑了笑,很是坦然。
“梦中证道之术是世尊阿弥陀创出的一等一证道法门,若真有机会,谁不想要?”他轻叹,“我自然也是不能例外的。”
菩提树幼苗觉得有些奇怪,于是它就说道,“这......不太像你。”
“嗯?”净涪佛身道,“哪里不像了?”
菩提树幼苗就道,“梦中证道之术是很好,很多人想要,但小和尚你似乎是已经定下了自己的道路......你不是会因为神通秘术实在玄奇而放弃自己选定的道路的那些人。”
净涪佛身低低笑了笑,“但我确实是想要。”
菩提树幼苗不挣扎了,索性直接问净涪佛身道,“如果能得到这一门秘术......小和尚你打算怎么用它呢?”
净涪佛身很理所当然地答道,“自然是看一看到底怎样才能走到道的更远处啊。然后......然后就开出我自己的道路来。”
菩提树幼苗听到净涪佛身最后压得极低却也放得极平极稳的话,竟一点不觉得惊讶。
是了,这才是小和尚!
菩提树幼苗从净涪佛身衣袖里飞出,落在他蒲团后头,舒展着枝叶使出菩提胜境,然后就安静将菩提清光洒落在身前的小和尚身上。
清湛湛的光芒落下,映得那件青蓧玉色的袈裟碧玉一般华美干净。但便是这样的袈裟,却仍旧无法夺去其主人的华光,只能成为他的衬托,融入他周身华光中去。
小和尚有着这样的大志,也有着能达成他胸中大愿的能力,而它......若只是似其他同胞一样慢悠悠地修行,心满意足地当着菩提树园里的一株树,它不可能跟上小和尚的脚步。
还有它父。
他父如果甘心让它当一株普通的菩提灵树,他不会带着它从树园里出来,扎根在这一个小世界里。
小世界多小啊,这么多年了,他父树冠、根系都只能委委屈屈地缩着,不能尽情舒展......
菩提树幼苗闭上了眼睛,快速稳定住心神。然后它也学着净涪佛身的模样,看向那位正在净音的引领下走向法台的济岸和尚,认真等待着开讲。
净涪佛身目光稍稍抬起,看了看上方舒展的碧青树冠,笑得一笑,也是收敛心神,静心听讲。
这一日开讲的是法相一脉的济岸法师。
济岸法师也似了章和尚一般,坐上法座以后,并没有立即开讲法相一脉的根本经典,而是先与广场里的众人介绍自己,介绍法相一脉,简单讲解法相一脉的修行方式。
“......法相一脉与唯识一脉实为一脉,”说到这里,济岸法师顿了一顿,竟是笑了起来,“不错,我的意思其实就是明日里主讲唯识修行法门的无奢法师与我这个法相一脉的,是同一法脉的和尚。”
“比起昨天里坐在这里的了章法师来,我与明日的无奢法师算是真正的师兄弟。”他看着广场里大多数神色茫然不解的凡僧、善信道,“当然了,我与无奢法师两个所以能在这场大法会里独得一份地占去两日,自然不是因为什么交情。”
“没有的。”他认真道,“在了章法师得到净涪法师邀请之前,我与无奢法师乃至是唯识法相一脉的其他法师,与净涪法师、妙音寺都没有什么交情。我等是在得到邀请后才慢慢熟络起来的。”
济岸法师说到这里,先对坐在左侧的净涪佛身点点头,然后就看向清源等各位妙音寺大和尚处,与诸位大和尚道,“诸位同参,且看在法相唯识一脉多来了一位的份上,日后可别忘了我法相唯识一脉啊。”
清源等各位妙音寺大和尚听着,面上渐渐就显出了笑意来。广场上的凡僧、善信也受到济岸法师的影响,不知不觉地放松下来,眼中、面上俱是笑影。
由不得他们不高兴。
济岸法师这话既能泰然自若地当众说出来,说明他确实很是看好妙音寺,看好景浩界佛门。
不然,他如何能这样叮嘱妙音寺诸位大和尚呢?他何须这样叮嘱妙音寺的诸位大和尚?
与了章和尚隔着一个空荡荡蒲团坐着的无奢法师听到法座上的济岸和尚这般说话,显然并不意外,他还对着那些自广场上望来的目光点了点头,承了济岸和尚的说法。
济岸和尚眼尖,连忙就道,“妙音寺的诸位同参你们看,我无奢师弟也是这般想的。”
一时之间,更多的目光落在了无奢法师身上。
无奢法师面上笑意加深,又是点了点头。
济岸和尚缓和了场上气氛,又见缝插针般表示过自己的善意以后,就很快转回正题。
“我法相唯识一脉传自未来佛弥勒如来,以《解深密经》、《瑜伽师地论》、《成唯识论》等佛典为根本经论,是以又称为瑜伽一脉......”
法相唯识一脉的祖师被济岸和尚说道出来以后,整个广场都是静默的。但在瞠目结舌的绝大部分人以外,却也有寥寥不足数十的人在惊喜莫名。
是的,就连那般惊喜雀跃着的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感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那莫名而来的情绪彻底淹没。
但与此同时,他们却又比这广场里的谁都要清醒。清醒得法座上的济岸法师、法座侧旁安坐的无奢法师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深深地刻在脑海里,不愿错过一丝一毫。
道。
这是,道!
他们恍惚间明白了些什么,却根本没有意识到其中的重要性,仍旧在贪婪而热切地将济岸法师的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刻印。
济岸法师看见了他们,每一个都看得异常清楚。
他笑了笑,对他们开口道,“因为《瑜伽师地论》是我法相唯识一脉的根本教典,是以我等又有另一个名号,叫瑜伽宗。”
“我总教义以五法三自性,八识二无我为总纲,又以转识成智转依为宗旨。”
“什么是五法?”他自问,随后答道,“一名、二相、三分别、四正智、五如如。”
“什么是三自性?”
“遍计所执性、依他起性、圆成实性,即为三起性。”
“那么,什么又是八识?”
“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此等为六识。”
“不错,正是你等所读《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及《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中所提及的眼耳鼻舌身意。”
“而在此六识之外,又有第七识末那识、第八识阿赖耶识。”
“什么又是二无我?”
“人无我、法无我,便是了。”
他引经据典,并不特别坚持将《瑜伽师地论》讲与众人听,由众人传读参悟。
那是明日里无奢师弟的事。今日里他须得先将法相唯识的概念给讲明白讲透了,否则便是明日《瑜伽师地论》真正传了下去,这景浩界里能有所得的也不会太多。
他一面解说着,一面抬手往顶上一拍,拍出挂在脑后的一层层光明云。
光明云出现以后,瞬间充塞了这一整个菩提胜境。在那顷刻间,菩提胜境都在微微晃动着。
显然,若不是济岸法师着意控制了,单只他显出脑后光明云的这一出,就能将菩提树幼苗的菩提胜境冲垮。
菩提树幼苗竭力稳定住菩提胜境的同时,也对前番净涪佛身的提点更上心了三分。
只凭它现在掌控的神通和力量,果然还是不够。
远远不够!
济岸法师的思路很清晰,最后也做得很成功。
等到法会结束,偌大一个广场许多凡僧、善信都对法相唯识一脉有了相当清晰的概念。
这已经相当成功了。
要知道,景浩界里佛门真正数得出来的法脉传承只有两个。一个树大根深的天静寺,一个崛起之势无人能当的妙音寺。
而出了这两处法脉之外,其他如妙潭寺、妙安寺、妙理寺等五分寺的传承都是零碎又模糊的,压根就不成体系。
今日里济岸法师这一讲,就似一盏明灯一般,给景浩界里隐隐走出法相一脉的妙潭寺指明了道路。
自然,有收获的不单单是妙潭寺的诸位大和尚,还有许多人,包括与法相唯识一脉契合的凡僧、善信,也包括其他各寺大和尚以及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一路回到了禅室,才恍然回神。
菩提树幼苗看见这样的净涪佛身,也有些奇怪,就问道,“济岸法师不是只简单介绍解说了一番法相唯识一脉典论根据吗?难道他还说了其他什么法相唯识一脉的秘术?”
净涪佛身摇摇头,道,“并没有。”
菩提树幼苗问道,“那?”
净涪佛身笑笑,“我往日里就曾想过了,只是今日才终于了悟其中的关窍。”
菩提树幼苗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这时候也并不需要它来应话,净涪佛身道,“《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与《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句句皆说,性空相空法亦空。但空与实相生,有与无相应。想要真正地悟通空无的真谛,就得相应地了解实与有......”
他一字一顿地,说得很是缓慢,有时候甚至显得结结巴巴,但菩提树幼苗却实在无法笑话他,整个诸天寰宇里,也绝对没有人能够笑话他。
因为净涪佛身不是在跟谁说话,也没想要让谁听明白,他只是在整理自己的思路与体悟,一点点地转化成自己的资粮,为他铺平真正的通天大道。
等净涪佛身终于说完,停下来时候,夜色已深,但他全没有在意,仍旧在一点点地回味着通过有而看见的无。
他隐隐有感,待到他的“空与实”、“有与无”参悟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他的三身分化之术必定能够得到相应的补充与完善。
这是打自法会正式开始以来,他所得到的最大收获。
这样的收获让他期待起了明日。
只净涪佛身到底境界颇足,纵然兴奋激动,也还是心神清静地等到了天明。
菩提树幼苗仍是跟着净涪佛身一道去往广场。在广场落下时候,今日里的菩提树幼苗也比昨日里的严肃认真了许多。
它盯紧了正在往法台走去的无奢法师,竟难得的打起了算盘。
如果它答应将自己日后的一株子树赠予法相唯识一脉后人,不知道法相唯识一脉的这些法师能不能将他们那一脉珍藏的根本经典《瑜伽师地论》借予小和尚细看......
不过这样的心念一起,就又被菩提树幼苗镇压下去了。
不是觉得舍不得,而是不好因为这样一个还不知道能不能成的算盘分了心神。
它可是下定决心,要好好跟随小和尚修行的呢。
既法相唯识一脉对小和尚的修行有帮助,想来对它也有着一定的助益,它可不能错过了去。
无奢法师在法座上坐定后,目光往下一扫,当即就迎上了许多郑重的眼神。
这可就与昨日济岸和尚开讲之前他在这广场里所见的大相径庭了。
也不是昨日里济岸法师开讲之前,法会上的这许多人对他们多有怠慢,实在是因为这法会上的人,不单单是被着意压制过的凡僧和善信,就连一代代传承不绝的修行僧们,也没有多少了解。
所以在法会开始之前,这些人即便态度认真,也仍旧不可避免地带着几许随意与散漫。
不似现在。
无奢法师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开口说话。
“昨日里济岸师兄已经与你等说过什么是法相唯识一脉。”他道,然后迎着下方望来的目光点头,“不错,我便是与济岸师兄同出一脉的无奢。今日里我所讲的,便是我法相唯识一脉的根本教论《瑜伽师地论》,诸位且静心细听。”
他说完,原本自然垂落的两只手拇指与中指相捻,其余手指各自疏散,竟是结成了一个说法印。
法印结成,遍布整个广场的菩提胜境陡然变化,有菩提清光轻轻挥洒,散落在广场中听经的人身上。
但这不是菩提树幼苗控制的。
菩提树幼苗幽怨地看了一眼无奢法师。
不过它也同样怨不得无奢法师。菩提胜景与菩提清光虽然是被他引动的,可也不是他有意为之,而是那说法印的功劳。
说起来,第一日的了章和尚也结了说法印,与场中众人解说《佛说阿弥陀经》,但那时了章和尚说法时候,还有他的梦境帮着菩提树幼苗分担压力,是以菩提树幼苗还算轻松,可万万没想到,它逃过了那一日,终究没有躲过这一劫。
菩提树幼苗暗下叹了一口气,碧绿树冠上那挤挤攘攘的菩提叶中,亮起三十六颗散发着清湛光芒的星辰。
但那其实不是星辰,而是菩提树幼苗静心为自己培育的菩提灵叶。
菩提灵叶上灵光洒落的那一刻,整个菩提胜境地安定下来了,再不见一丝颤巍。
这也就是菩提树幼苗敢应承下净涪佛身的底气了。
不过菩提树幼苗也顾不上为自己的成果高兴得意,因为就是这个当口,无奢法师已经开讲了。
“弥勒菩萨说,云何瑜伽师地?谓十七地。何等十七?嗢拖南曰,五识相应意有寻伺等三,......”
净涪佛身垂眸听论,面上神色分毫不动,披满身菩提清光,流转一点意气,尽力吸纳着这部法论精义。
在他的身后,菩提树幼苗枝叶轻摇,清光点点飘洒,清胜自然。
从日出开始,无奢法师便与场中众人讲说这一部《瑜伽师地论》,一直到夜深,才堪堪说完。
待到一部《瑜伽师地论》讲完,他睁开眼睛再看,广场里满满当当的许多人,竟是等了又等,都没有发现什么其他的动静。
无奢法师不免笑着抬手,在他自己长且白的胡须上轻抚而过。
于是这广场里便有无形的风拂来,轻悄而平和地转过广场中每一个人的头顶,补充着他们因默记、领悟着一部教论所消耗去的心神。
待到众人心神回归,他才开口道,“我法相唯识一脉辨析诸法性相,阐明心识因缘体用,修习唯识观行,以期转识成智,成就解脱、菩提二果。”
“与净土一脉的方便易行比,我法相唯识一脉的修行确实艰难,但我与济岸师兄都在路上,往后也应有人会走在这条路上......我等虽先行,亦喜有同参沿道而来。”
他合掌,唱起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广场上众人静静听无奢法师说完,也合掌作礼相和。
“南无阿弥陀佛。”
这一日法会的时间比起前两日来,是开得有些长了,而且还说了一部《瑜伽师地论》,广场上的众人免不了损耗大量心神,但幸得有无奢法师在说法最后帮着补足精神,如今竟也没有谁觉得疲劳倦乏。
神采奕奕的众人看了一眼天色,索性也不回去跑这一趟了,只在这广场里坐着,也好与旁边的同参讨论讨论这部《瑜伽师地论》。
因着这般想法,这一夜里法场上热闹得很,浑不似前两日的安静。
无奢法师也与济岸法师、了章和尚等坐在一处,没有离开。
明日开讲的为相法师看了一眼热闹又不至噪杂喧闹的广场,似真似假地对无奢法师叹道,“你们法相唯识一脉啊,也实在是了不得,只为难了我。明日里的一场,我现在都已经没有头绪了。”
济岸法师只笑,无奢法师却是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为相你忘了?”
为相法师瞪眼看他,还抬手往广场示意道,“我这怎么就是诳语了?你且看看,仔细看看!”
“看到如今这境况了吗?明日里可是我主讲。”
济岸法师这回却是点了点头,接话道,“所以为相你这次得拿出点真本事来了。”
为相法师看了济岸法师一眼,目光往外转了一转,不自觉在那道端坐菩提树下闭目静参的人影处停了一停,道,“我知道了。”
第四日时候,为相法师坐上了法座,看向广场众人开口道,“我所在三论一脉,乃是婆娑世界龙树菩萨及其弟子提婆观学说的直接传承者。”
婆娑世界龙树菩萨及其弟子提婆......
旁人或许对这两位有些陌生,便不太在意,只略记一记便过,但净涪佛身的心湖却是泛起了一点涟漪。
婆娑世界。
那位从景浩界中走出的大神通者,如今就在婆娑世界里。昔日世尊释迦牟尼佛,也是在婆娑世界证道,现下又听到这婆娑世界的龙树菩萨与弟子提婆的学说......
说不得,他还真可以到婆娑世界走一遭。
只净涪佛身毕竟是净涪佛身,他心湖里即便被激起了一点涟漪,也还是很快就平静下来,安心定神听着上首的为相法师介绍三论一脉。
“......三论,指的是《中观论》、《百论》、《十二门论》。我等这一脉佛门弟子,就是研究传习这三论而形成的法脉,是以也被称呼为三论宗。”
“我三论宗的教义以真俗二谛为总纲,以彻悟中道实相为究竟......”
“二谛中的‘谛’字乃是真实之意。从法性理体边说的叫做真谛,从缘起现象边说的叫世俗谛,从俗谛说事物是又,就真谛说诸法时空,所以真俗二谛也叫空有二谛。”
净涪佛身不禁再挺直了背梁。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空不二,真俗不二,就是中道,也叫诸法实相。亦是我等三论一脉的主旨。”
稍慢净涪佛身一步,清源、清笃等妙音寺大和尚才意识到了什么,也或快或慢地各各坐直了身体。
“我等三论一脉光破一切有所得,实有实无偏见......随机施教,因病授药,因此立有二藏三轮以判我佛教传承。”
“二藏者,即小乘藏与菩萨藏。”
听闻这样的说法,广场中的绝大多数凡僧与善信都坐直了身体,打点起精神细听。
“三轮者,其一根本法·轮,其二枝末法·轮,其三摄末归本法·轮。......”
净涪佛身静静听着,也将为相法师所讲与自己所修所学所见一一对照着分辨,渐渐的也很有所得。
为相法师介绍过自己所在的三论一脉后,也结说法印,与场上众生说了一节《大品般若经》。
其他人尚且罢了,只默默体悟为相法师所讲的这一段经义,其他几位自景浩界外来的法师却是在为相法师讲经的间隙悄悄抬起目光交换了一个眼神。
为相师弟这一回可是拼了啊,居然选了一节《大品般若经》。虽然《大品般若经》确实是三论一脉的根本经典之一,但因为《大品般若经》实在太长,所以哪怕是他们三论一脉,也少有人在讲经说法时候会挑中这一部。
现在为相师弟偏偏就选了。
而且听为相师弟讲的这一段,似是还特意挑出来的,隐隐与那位净涪法师想契合,也是难得了。
尽管佛门说普渡有缘,常将自己所誊抄的佛经佛典送出,随缘布施,但各家布施出去的佛经佛典,通常都不会是祖师所留的抄本与心得,而是由各家诸弟子新成抄本。
真正贵重的墨宝与心得都被仔细珍藏着,不会轻易散出去。
可现在他们在这里听出了什么?
虽然说得确实相对隐蔽,但那也是三论一脉的真传所学,为相师弟你这样传下去,真的没问题?
甭管有没有问题,只要其中精义没有差错,净涪佛身这会儿是记在心里,与自家修行所得映照。
随着他的修行渐渐深入,净涪佛身脑后渐渐也铺开了一层层光明云。这片展开的光明云很安静,轻悄悄地铺开,并不惊动任何人,也没有引来更多的人注意,但了章、济岸等诸位法师还是看到了这片光明云安静表相下汹涌与激荡。
诸位法师俱各对视一眼,悄然收回目光。
但在端坐在蒲团上,尚未上台说法的几位法师心里都悄然有了主意。
反正为相师弟都已经都已经拿出真家伙了,他们要是不也掏出点什么来,等以后这位净涪法师回想起今日......
咳,有为相师弟在前,便是师门里有话,他们也是能回的不是?
拿定主意以后,那几位法师眉角都安定了几分,再不似先前那样飘来荡去了。
济岸、无奢两位法师看见,俱都无声笑起。
济岸法师还看向旁边的了章和尚,了章和尚对他微微点头。
旁边静静坐着始终未有更多存在感的可寿和尚将这一切全都收在眼里,他沉默了半响,悄然在净涪佛身身上转了一圈的目光也带出了几分羡慕。但紧接着,他的目光就挪了开去,在坐于净音身侧的小沙弥身上停下。
净涪法师,乃至整个妙音寺未来的前景都很是值得期待。为了自家的小徒孙,为了静檀寺的传继,也为了他自己,或许他是该再做些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