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紧接着,这位与其他院堂的师兄弟一道围堵藏经阁各位弟子的比丘,却是陡然收了脸上笑容,异常端正且严肃地开口。
“净涪师兄所以会有那枚多手抄本收在藏经阁里,其实都是为了梳理我等妙音寺法脉传承,那我等师兄弟正是需要仔细专研净涪师兄的手抄,才合了净涪师兄的大愿,才不算浪费了净涪师兄的心血。诸位师兄弟,你们说,可是?”
藏经阁的诸位弟子面色陡然变化。
否认么?不行。
因为即便是他们自己,也知道这位师兄的说法,着实没有半点问题。
若不是为了梳理他们妙音寺的法脉传承,净涪师兄何至于每日里都花费大量的时间来誊抄、整理各种经本和注解?
便是他们自己,也绝不能说一声不是。
可要让他们承认么?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净涪师兄每日里辛苦誊抄、整理的各种经本和注解,都得被摆放到书架上去,由得他们随意翻看?
藏经阁的诸位弟子脸色几番变化后,最后都将目光落在了那位直面这个问题的比丘身上。
这位师兄,才是真正为难的那个。
那位被瞩目的藏经阁比丘脸色平静,只眼底几度翻涌,他自然能感觉到藏经阁各位师兄弟们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就像他同样看清了其他院堂的师兄弟们停在他身上的视线。
尤其是,那个来问他问题的师兄。
那位近乎逼问他的比丘眨了眨眼睛,正待要说些什么话来缓和气氛。
毕竟他们这些来自各院各堂的师兄弟会集结起来,围堵藏经阁的这些师兄弟们,并不是真的要从这些师兄弟嘴里得到什么答案,而只是想要得到结果。
若为了这个结果,各个院堂之间的师兄弟留下龃龉的话,那可就很不好了。
不过还没等这位比丘开口,那位藏经阁的比丘就沉着声音应道,“师兄所言,不错。”
那位参与围堵、如今又代表着一众师兄弟开口的比丘愣了愣,随即平缓了脸色,露出一个带着善意的笑容来。
倒是那位藏经阁的比丘脸色始终平静,“多谢诸位师兄弟提醒,往后我藏经阁对阁中藏书的安排,会更加留心的。不过诸位师兄弟可得牢记......”
他平淡的目光一一从围堵着他们藏经阁各位弟子的诸位沙弥、比丘身上转过。
其他藏经阁的弟子也都回过味来,与他一道,挺直身体一一扫视过身前身侧各位其他院堂的师兄弟们。
“但凡从我藏经阁借出去的经典、注解,可都得保存仔细,否则,阁里的规矩各位师兄弟该也是知道的。”
占了便宜的妙音寺各院各堂弟子们也不计较太多,各自端正了脸色应话。
“诸位师兄弟放心,藏经阁里的规矩,我等都是明白的,绝对不会轻易将诸多经典、注解损毁了去......”
“就是,若真的有谁,粗心大意下损毁了经典、注解,各位师兄弟只管按规矩办事,我等绝对不会有二话!”
“既然如此,”那位藏经阁的比丘顿了顿,便道,“那我等稍后会再与阁中其他师兄商议,好将阁中诸般经典及注解种类再做调整。”
其他院堂的比丘、沙弥们听得这个说法,都很是松了一口气,面上甚至还露出了笑容来。
而藏经阁的那些弟子们,却都不禁皱了眉头。不少人的脸色更是直接沉了下去。
“但是......”那位藏经阁的比丘不曾太过理会自各方投落到他身上的目光,更不曾分心理会这些师兄弟面上的表情,他只看定了前方那位已经显出几分笑意来的比丘,平平静静地道,“关于藏经阁阁里架上藏经的事情,我等师兄弟也曾经询问过净涪师兄。”
他说到这里,话语顿了顿,神色间竟也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狂热。
净涪师兄!
这个名号一出,此间不管是围堵着的妙音寺各院各堂弟子,还是被围堵的妙音寺藏经阁弟子,都瞪大了眼睛,望着那位说话的藏经阁比丘。
羡慕,无比的羡慕。
那位说话的藏经阁比丘倒也罢了,仍自神色端正地立在原地,甚至因为提到这个名号,他姿势看着又更庄重了几分。但其他正簇拥着围护他的其他藏经阁弟子们,却都又抬了抬头颅,站得也更笔直了些。
尽管藏经阁的弟子们被围堵在中间,而且人数比起妙音寺其他各院各堂的弟子来,确实也是少得可怜,可单就气势来说,此刻的藏经阁弟子们却几乎丝毫不弱于妙音寺其他各院各堂的这些弟子们。
甚至,还隐隐有胜出的气象。
那位藏经阁的比丘这时也将目光从那位与他对话的比丘身上挪开,一一看过周围站着的那些师兄弟们。
是的,他们心里都清楚得很。
哪怕他们这些人在妙音寺里,有着堂院的区别,有着职责的差异,甚至还有着不同的师承,但他们却是同在妙音寺里皈依、修行、受戒的师兄弟。
与藏经阁这位比丘对话的那位,顿了一顿,也是收拢了面上的笑意,缓和声音问道,“请问师兄,净涪师兄......”
他不自觉地停了停,方才能压下眼底绽放的光芒,继续他自己的问题,“净涪师兄他是如何教导你的?”
那位藏经阁的比丘深吸一口气,才缓缓道,“净涪师兄并无教导,但却又一问。”
这一处方才还熙熙攘攘的地界,这会儿又彻底安静下来,只有那位比丘的声音清晰传开。
“净涪师兄问我,妙音寺的法脉传承,可是仅只他一人的传承?”
尽管所有人还都保持着沉默,甚至连呼吸都下意识压住了,但他们却似乎能够从这一句话中,看见那位师兄说话时候的姿态。
他应还是平静的,但在那样的平静中,却仍带了几分温和的笑意。
就像是他们往常在寺里偶尔见到的那样。
而在那温和的笑意下,更有着些许期许。
他期许着,未来还能有更出色的师弟甚至是后辈,站在他和净音师兄身后,与他、净音师兄一道,扛起这妙音寺的法脉传承。
此时,他就仿佛在藏经阁那静室中抬起眼睛来看他们,带着笑地看,无声地询问:可有人,愿跟随他们的脚步?
藏经阁的寥寥几位比丘、沙弥也罢,更多的妙音寺各院、各堂比丘及沙弥也好,在这一刻,尽皆涨红了脸。
是羞惭,也是激动。
在他们的胸腔中,更有一道道声音回荡。
一声更较一声高。
我愿!
净涪师兄,我愿!
这会儿正将手中笔杆放下的净涪本尊,真的就将目光转了过来,轻易落定在这一处所在。
他看着这些年轻的妙音寺弟子,笑了笑。
但很快,他就将目光往侧旁偏了偏。
那一处不曾被各位比丘、沙弥们留心的所在,却满满当当地站着人。这些却也不是旁人,而正是妙音寺当代主持清源大和尚及清笃、清镇、清显等一众妙音寺各院、各堂镇守大和尚们。
就连净音,这会儿亦正站在清源大和尚身侧一步远,被各位大和尚簇拥着。
净涪本尊站起身来,合掌遥遥对着这些人一礼。
清源、清笃、清显等一众大和尚与净音一道,也都合掌遥遥与净涪本尊回了一礼。
妙音寺这些大和尚们功行就要胜出那些比丘、沙弥们许多许多,更莫提净涪本尊了。他们双方之间的交流,纵然近在咫尺,也仍然不是不远处那些比丘、沙弥们所能窥见的。
而且以这些妙音寺的年轻比丘、沙弥们此时的心神和状态,也很难分神去关注旁的其他事情。
更遑论是清源、清笃这些大和尚,连带着净音这个妙音寺当代佛子也一样,在他们的印象里,此刻都在他们案头上忙碌,可脱不出身来留心他们这些琐事。
那位藏经阁的年轻比丘们就仍在专注地与现下他身侧,与其说是围堵,倒不如说是围拢的各位妙音寺弟子们道,“净涪师兄的意思,我等藏经阁各位师兄弟已然明白,就是不知道诸位师兄弟,可曾想明白了?”
“明白......”
“我等也已经想明白了!!”
“妙音寺的法脉传承,并不只是净涪师兄一人的事情。师兄他......他是在邀我等与他同行啊......”
“我等亦是妙音寺的弟子,亦自当肩负起妙音寺法脉的传承,不敢或忘......”
那位藏经阁的年轻比丘轻轻颌首,却道,“不独独是我等这些年轻弟子,是妙音寺法脉传承的一部分,我妙音寺历代祖师,又如何不是妙音寺法脉传承的一部分?他们即便已经涅槃故去,历年所修、所行、所思、所想,亦是我妙音寺法脉传承的一部分!”
“是以。”他略略抬起了声音,但那声音却不尖锐,而像是洪钟大吕之声,重重敲落在在场各位妙音寺年轻比丘、沙弥心里,“即便有净涪师兄在前方指引,我等亦应当承旧志,砥砺前行,不忘诸位祖师与先贤。”
“诸位师兄弟,此乃昔日我等听净涪师兄所言之感,今日,诸位师兄弟亦当与我等共勉。”
静默地激荡了许久后,那位先前与他对话的比丘当先迈出一步,神情端正严肃,“师兄,我等定当与你等共勉!”
其他站在他身后左右的妙音寺各院各堂弟子也都抬头挺胸,往前走着一步,神情同样端正严肃,他们齐声道,“师兄,我等定当与你等共勉。”
清源、清笃、清显等一众妙音寺大和尚以及净音这位妙音寺当代佛子,见到不远处那一幕,先前微滞的脸色这会儿也都放出晴光来。
“这件事,便就这样罢,不必再多提起了。”清源大和尚与净音说道。
净音也笑道,“他们能自己想明白,倒是给我等少了许多事。不过,最高兴的,我看还是净涪师弟。”
清笃大和尚也在一旁笑着颌首,“他确实是会高兴的,这些弟子想开后,净涪他不知道能轻松多少呢。”
清沐大和尚也是道,“净涪师侄威望太盛,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幸好寺里的这些小弟子们也都不错,往后净音你跟净涪,能少很多事情了呢。”
净音也仍是笑,此刻更是对清沐等一众大和尚道,“若能得更多的师兄弟帮衬,我和师弟可是求之不得。不过这些师弟要真正成长起来,却还得再等上一段时间。但现在的话......”
清沐等一众大和尚听净音这话,再看净音落在他们身上的小眼神,如何还不知道净音话里的意思,他们一个个或是抬头,或是低头,或是转眼,愣就是没有一个,愿意对上净音目光的。
净音不禁气结,他看向清笃、清显这几位师伯师叔。可就是清笃、清显这些藏经阁的大和尚们都没有一个愿意跟他搭话的。
净音最后看向清源大和尚,清源大和尚轻咳一声,却是说道,“既然这里没什么事情,那大家就都回去吧,把手头上的事务清一清,再......”
在场的各位大和尚与清源大和尚同出一代,乃是相处多年的师兄弟,对清源大和尚何其了解?如今只听清源大和尚这话风,都没等他将话说完,各位大和尚就已经明白清源他接下来等着他们的话了。
即使如此,诸位大和尚们又如何会愿意让清源大和尚将话说完?
于是这群大和尚中忽然就有一人猛地重重一拍脑门,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抬高音量抢在清源大和尚之前说道,“主持师兄,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了,昨日里我不是在堂中救下一只鸟儿?这会儿它该醒了,主持师兄,我先过去看一看......”
话还没说完,这大和尚就急急合掌与清源大和尚一礼,自己转身就走了。
在这位大和尚之后,各位大和尚也纷纷跟上,各各与清源大和尚告辞,找的理由五花八门,不一而足,但有一点却都是一样的。
就是这些大和尚们的速度都够快,而且吐字清晰,即便几道声音混在一起,也仍然叫清源大和尚听得清清楚楚的,绝对不会漏了一个字去。
所以过不得多时,这一处原本满满当当站了人的地儿,赫然就只剩下了清源大和尚和净音这两人。
清源大和尚也好,净音也罢,他们都像是已经习惯了一般,脸色奇异地平静。净音更是随意地抬手拍了拍衣袖,似乎要将方才因各位大和尚离开得太快而扑向他来的那些灰尘拍去。
清源大和尚却是笑了笑,“诸位师弟莫不是......以为能逃得了?”
清笃、清显、清沐等一众大和尚听见那随风一起飘入他们耳朵的话语,心下不禁一颤,然而......他们却谁都没有停下,那脚步反而又更迅捷了些。
净音看着他们这些大和尚背影匆匆远去,也笑了笑,却未再提起他们来,只与清源大和尚道,“恭喜师伯。”
清源大和尚挑了挑眉,但他那张素来就稚嫩的脸蛋委实撑不起这样的动作,不免就有些滑稽,不过他也没在意,同样只与净音道,“同喜同喜。”
妙音寺当代主持与妙音寺当代佛子,此刻在这一处角落里,对视而笑,面上是如出一辙的轻松。
如果说今日里这事刚传到他们耳朵里的时候,他们是既惊又怒的话,那么现在,他们就是真的轻松下来了。
毕竟是解决了他们妙音寺一个大问题嘛,这件事又是如此和乐的结局,如何能让他们不轻松呢?
这个大问题积压在他们心里已经很久了,久到几乎就是净涪声名镇压一个时代开始,甚至是从净涪取得那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贝叶经开始。
倒不是清源、清笃这些妙音寺大和尚们愿意忌惮净涪这个为他们妙音寺法脉传承立下天大功绩的弟子,若真是这般,他们也就不会轻易将妙音寺的诸般权柄交付到净音、净涪这两个弟子手上了。
要知道净涪与净音乃是亲如兄弟的师兄弟,净音几乎将净涪当自己亲弟弟一样看待的,尽管他们将妙音寺的权柄大多交付到净音手上,但那是因为净涪自己不愿意接手这些事情,而就算是净音,在料理妙音寺这一应事务时候,也会更多地考量净涪的态度,不愿意太过委屈了净涪去。
整个妙音寺上下,其实就唯有他们这些清字辈的大和尚,能够以师长的名义压一压净涪。
但他们都退让了。
或许他们的退让是有许多的原因,但他们的退让,却给了净涪、净音两个年轻后辈足够的自由与主权。
可是能放手、愿意退让,却并不就代表清源、清笃这些大和尚们就能够完全放心得下来。而他们这些师兄弟心里,也确实都藏着一股隐忧。
妙音寺法脉传承多年,到如今净涪这一代,方才有了自身的法脉传承根本,明彻自身的修行道途与主旨,这确实是净涪的功劳。但......妙音寺的法脉传承,会不会从此以后,就成了净涪一个人的法脉传承?
于妙音寺法脉传承,净涪固然功绩卓绝,如日昭昭,但妙音寺这么多年的传承中,诸位在微光中摸索,将自己的一切智慧点燃,到最后也仅仅只支撑起一点莹白的祖师呢?
他们确实不起眼,留给妙音寺法脉传承的,就只剩下祖师堂中那个厚厚名录上一个简单的法号,但......他们就一定要被历史淹没去,连最后一点痕迹,都不能再留存在这个世界上了吗?
清源大和尚不知道,但他知道寺里的各位师弟们心头也有一点忧虑,且随着净涪的成长,随着他的威望在妙音寺各位年轻弟子中越发厚重,随着净涪在景浩界各方善信眼中顶替甚至超越整个妙音寺,各位师弟里的忧虑就越发浓郁。
不过忧虑归忧虑,清源、清笃、清镇等这些与净涪更亲近的大和尚也好,清沐等一众其他院堂的、与净涪关系相对单薄的大和尚也罢,却没有谁阻拦他,甚至很多时候还推了他一把,让他更随意地扎根妙音寺,直到他一言就能撼动妙音寺法脉传承的这会儿......
他们最后也将妙音寺法脉传承交给了净涪,让他掌理妙音寺藏经阁。
他们几乎将一切交给了他,却没有多问其他,只将杂事接了过来。
莫看他们这些日子,都在忙忙碌碌,有条不紊的样子,但事实上,他们暗地里都提着心,耐心等待着净涪对妙音寺法脉传承的梳理。
但更准确地说,是审定。
妙音寺法脉传承,到底该以什么样的法理为根底,又梳理出什么样的体系,其中又有些什么变化......
他们都在默默地看着,默默地等着。
在往日里,他们也确实看到了净涪的一些做法,确定了净涪的态度,也能够放下一点心来,但他们到底还不能完全放心。
净涪他名头着实太过响亮了,在各位年轻弟子心里的威望也同样厚重得惊人,哪怕他没有删去藏经阁里旧日各位祖师留存的手笔,仍旧将那些心得与注解仔细珍藏在藏经阁里,但只要标上他的名号,任何一本典籍、任何一个说法,都能被妙音寺年轻弟子们奉为经典和定论。
就算那些祖师手记、心得、注解仍旧留在藏经阁里,没有人愿意去翻阅、去体悟,也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吃灰而已,有什么作用?
再有,净涪的一个观点、一种说法,都被诸位年轻弟子引为定论,只会环绕着净涪的说法与观点去发散去思考,但却少有人再去质疑,再去思考,这般的做法,对他们妙音寺年轻一代弟子的修行,真的就好吗?
不是的。
修行,是一个人的修行。净涪的修行是净涪的,净音的修行也是净音的,而其他妙音寺新一代弟子们的修行,也同样只是他们自己的。
哪怕前方已经有人帮着指明了方向,铺平了道路,他们同样需要去思考,去参悟,去修行。如果一个人不会再去思考,不会再参悟,哪怕他仍旧走在路上,也已经废了,走不出他自己的道路来。
同样,妙音寺的法脉与传承,不该、更不能只是一个人的法脉与传承......
这和这个人到底是谁没有一点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