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看见了这句话,可能就要劳烦亲再等一天了。
净涪脸色平静地摆摆手。
识海世界之内,分化出来却还没能归融为一的净涪魔身冷哼了一声,嗤笑道,‘真没想到,我还能光明正大领他一句谢的这一天。’
净涪佛身却是真的不甚在意,‘过往的都已成过往,何必太过在意?’
净涪魔身已不去在意左天·行了,而是直接驳了净涪佛身一句,‘因为我就代表着我们的过去!所以我多在意一点我们的过去,有什么问题?’
净涪佛身无言以对,唯有合掌,微微垂落眼睑,低唱佛号。
这却是净涪自己的修行了。
自筹谋应对无执童子时见到脱出死关的清恒大和尚,净涪心头灵光乍闪,欲将善、恶、自我三念化身修作佛门过去、现在、未来的三化身。
如无意外,净涪恶念所成的魔身将塑成他的过去法身,代表着他的过去,毕竟他过去修持天魔道,正好相互牵系;而净涪善念所成的佛身将成为他的未来法身,象征着他的未来,到底他已在佛门三位世尊面前皈依,不可能再轻易变更门庭;最后的净涪自我就会成为他的现在,象征他现在所成一切俱由自我本心成就,随心而动,随心而行。
如此正好一一对应,所以理论上,善、恶、自我三身转化过去、现在、未来三法身是没有问题的。待到三法身转化成功,净涪就可自然地借由佛门秘法,将三法身融汇归一,顺理成章地向前迈出下一步。
当然,也就是理论而已。
真正的修行,净涪现在也就只是开了个头,其实根本就没有真正上手。
还需要时间。
净涪本尊一边沉默听着识海世界里魔身与佛身之间来来回回的辩驳,一边返回禅院。
左天·行站在原地,直到净涪的背影完全消失,他才像是来的时候那样,悄无声息地回了天剑宗。
唯一有异的,约莫还是要数左天·行那双泪水不断掉落的眼睛。
左天·行没想过让自己这副狼狈模样出现在旁人眼里,所以他一路都躲着人,没敢让任何人发现自己的行踪。直到一路回到他自己的峰头,入了静室,他才勉强松了一口气。
可是站在水镜面前,看着镜面中映出的自己,左天·行还是不一般的头疼。
他叹了一声。
重重的叹息落在静默的屋舍里,没有激起一丝尘埃,却真的叫左天·行的眼泪停了下来。
左天·行心中实在算不得欢喜,他沉默看了一眼水镜,便招来灵水,又取了随身梳洗的物什,先打理过自己,换了一身新的衣裳,才重新在蒲团中坐下。
他收摄诸般心念,沉入定境之中,开始尝试着与他魂魄联结的景浩界世界意志。
不知过了多久,左天·行终于脱出了定境。
离开定境的那一瞬间,饶是在这景浩界上已经称得上强者、历经轮回转世神魂异常强大的左天·行,也险些支撑不住身体,就要瘫倒在地。
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左天·行满是倦色的脸上却绽开了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他甚至克制不住地大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哈哈哈哈……”
哪怕是差点笑岔了气,咳得难受,左天·行还是不断不断地拉扯着嘴角的弧度,尽情地释放自己的情绪。
可是笑着笑着,左天·行又红了眼眶,有晶亮的水珠在眼眶边上来回打转,只都被主人克制住了,没叫那水滴脱出眼眶的范围去。
左天·行笑够了,才将自己的头埋进胳膊肘了,蜷缩着身体,任由真正属于他的泪水打湿他不久前才刚换上的衣裳。
渐渐的,大悲大喜几番轮转之下极度疲怠的左天·行就以这样狼狈的姿态睡了过去。
他睡得那样的沉,没有谁能够唤醒他。自然,也没有谁能得以窥见左天·行这个声名在外的大修时一生中最为纯粹柔和的笑意。
他有理由如此欢庆,因为此刻他怀里拥抱着的,是他两辈子以来从未真正得到过的自由。纵然这自由还没有真正的兑现——他还没有找到能够承载他命格的那个人,可那气息便足以令他迷醉。
这边左天·行又哭又笑开始发疯的时候,那边的净涪却施施然地穿过长廊,转过门墙,回到了他自己的禅房里。
阖上门扉的那一瞬间,饶是净涪,也禁不住悄悄地松了口气。
实在是这不过两个时辰的工夫里,发生的事情却比往常半年还要多,期间更是需要劳心劳神地与人筹谋算计,相当的耗费心力。
但净涪毕竟是净涪,他只挨着门扉站了稍许工夫,便缓过劲来了。
他也不急着去盘点计较些什么,而是先转到佛龛前,捻了三支清烟,就着旁边的烛火点了,礼拜过了供在佛前,又添了香油换了清水,才脱去袈裟,只着一身僧袍,拿着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慢慢地翻看着。
待到这一部经文翻完,净涪才另取了常用的纸笔过来,开始慢慢地梳理着今日里的诸般筹谋。
净涪蘸了笔墨,捻着长长的袖袍站了少顷,才在空白的纸张两端分别落了几个字。
“五色鹿族群”、“他化自在天魔主”。
后面的那几个字,净涪一气呵成,几无停顿之时。
寻常时候,寻常人,因这位他化自在天魔主的神通,多会避忌,不敢稍稍提起他的尊号与名号,甚至连心中一点念头都不会涉及,生怕引起这位他化自在天魔主的瞩目。
净涪此刻却是不曾顾忌,就那样大大方方地提在纸张上。
当然,也不是净涪不忌惮那位他化自在天魔主的神通,实在是惹的债多了,不怕见债主。反正那天魔主不会放过他,他也不可能处处躲避,所以还就不如堂堂正正地来。
双方拼的是手段、心计、筹谋与心性,他纵然弱了许多,明明白白一个挡车的螳臂,却也有人能够震慑住天魔主,叫那天魔主不得真正的越过那条隐形的界限去,留住他一线的生机。
哪怕这生机真的也就只得一线。
净涪摇摇头,将那丝感慨抹去。
天魔道到底着重智斗,需要考验的或许很全面,但真正决定这一场胜负的,却不是武力。
在天魔道里兜转过一圈的净涪其实很明白,魔道亦是大道。哪怕是魔修,越是走到高位,越是得尊重自己的道。不然,任你生在最合适的时代,拥有最契合的机缘,也终将迷失在这茫茫修途中,不见远方。
而智斗,更多考验的是心性、眼界与眼力。
净涪顿了顿,还是提笔在“他化自在天魔主”侧旁提了心性、眼界和眼力六字。待到净涪提笔凝视纸上笔墨好一会儿之后,他最后又在旁边提了一个字。
守。
单从实力层面来看,不论是心性、眼界还是眼力,净涪都远不如天魔主。这是事实,容不得辩驳。
那是漫长的岁月与人事打磨出来的瑰宝,净涪差了人家这许多,那也没有办法。
幸好,对弈与搏斗都分攻守两端。这一次,净涪占据的是守势。
守势到底要比攻势容易得多。占据守势的净涪只需要守定本心,不着尘垢,大概就能过得了这一关。
想是这样想的,理也是这样的理,但净涪看着这张纸上寥寥的几个字,却也真的笑不出来。
那是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主啊……
沉默得半响,净涪佛身、魔身与本尊一道,慢慢地笑了起来,他的身体竟然还是微微颤抖着的,抖动的手带动着抖动的毫笔,在洁白的纸张上抖落出一小串细碎的墨点。
不是怕的,而是兴奋的。
不论佛身、魔身还是本尊,他们那一模一样的五官上,洋溢着的是一般无二的兴奋与颤栗。
这一刻,若真有人能够看见分立在三才方位上的他们,绝对不会有人因为他们那南辕北撤的气质猜疑他们的身份。
若真要去怀疑什么,他们必定也只去会怀疑自己的眼睛。
净涪佛身、魔身和本尊却没有分神去想这些,他们只是那样兴奋且颤栗地笑着,无声又激动地看着左右的自己,肆意且骄傲。
是的,纵然世事变迁,人事变幻,他终究是他。
皇甫成是他,程涪是他,净涪也是他;魔身是他,本尊是他,佛身是他;过去是他,现在是他,未来还是他。
他仍然是他。
净涪三身只笑看着他们自己,全然没有注意到他们各自身上泛起的一丝浅淡近无的紫光。
那朦朦胧胧的紫光似有若无地将他们三身绕了一圈有一圈,似是要将他们真正地牵系起来。
不对,是那原本就自他们身体里泛出的这紫光终于破开了一直以来莫须有却又无比坚固的壁障,缓慢但坚定地连在一起。
那是它们最初也是最真实的姿态。
修士的劫数大多就是这么来的。
净涪抬眸看了看他头顶,没甚意外,低头又去看手上的信件。
那是来自昔日老对手,天剑宗左天·行的书信。
信中本也没说什么,只是一份说简单简单,不简单也不简单的邀约而已。
净涪看了看邀约的时间和地点。
就好就今天,就妙音寺。
左天·行显然急了点,但净涪不过心念一转,也就完全理解了。
双方胜负已分,他也无意为难这个昔日的对手。
将最近各处递送到他这边的信息快速过了一遍,净涪取过笔墨,简单地回了一封书信。
书信送出之后,左天·行那边又很快就递来回音。
净涪随意将回信往旁边一放,又自盘膝静坐,继续他的修行。
待到未时末,热气稍歇,约定的时间将近,净涪方才一敛袍角,从静室走出,转向待客的精舍。
精舍里,净音陪着左天·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这两人脸色俱都平静,看不出方才那番你来我往的结果。
左天·行和净音见得净涪自精舍外走入,脸上俱是一整。
净涪到得近前,合掌见礼,“师兄,左剑子。”
亲疏远近,姿态偏倚,异常分明。
左天·行眸光不动,平平静静地还礼,\”净涪和尚。\”
净音也自还礼,声音里还隐了一点浅淡笑意,\”师弟。\”
早在净涪过来之前,就是净音一直在招待左天·行。这你来我往的,即便左天·行始终未曾透露出本分话风,但他的来意也已经被净音琢磨出了几分。
如今见净涪过来,左天·行气息也隐隐变得急切,净音想了想,便要开口告辞。
孰料他才刚刚张嘴,话还没有出口呢,净涪的视线就已经转过来了。
净音心中一转,又稳稳坐定了。
左天·行看了看净音,又看看净涪,面上一派寻常,但细看眸底,那急切竟是更浓了,甚至还又添了些不解。
净涪看见了,却全不在意,仍旧与左天·行和净音两人闲话。
这话赶话的,不知不觉就扯到了新近入寺的女弟子,皇甫明棂身上。
左天·行到底还是左天·行,纵然此刻他心神急切,颇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但多年历练出来的灵敏还在。
此刻听净涪与净音聊起皇甫明棂,愣了一下,才插话道:“皇甫......明棂?”
净涪很自然地点头,“北淮国的郡主......说起来,左剑子也是出身北淮国,可是有些渊源?”
渊源?他这个北淮国前宰相......不,前前前宰相的孙子和北淮国皇室郡主能有什么渊源?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
“确实是有些渊源。她母亲睿王妃是我的小姑母。以此血脉算来,这位郡主是我的表妹。”他看了看净涪,又看看净音,状若寻常地问道,“这位郡主现在是在跟随净音佛子修行?不是听说......是净涪和尚你接引她入妙音寺的吗?”
净音微微瞥过左天·行。
表妹?
堂堂道门剑子会真的记挂一个没有多少交情的血脉表妹吗?当年也不见左天·行他对皇甫明棂多加照看?
怕是探听妙音寺的步伐才是他原来的目的吧?不过竟然需要左天·行这位道门剑子亲自出马,道门对佛门或者说妙音寺居然已经这般忌惮了啊......
净音的目光隐约停在了净涪身上,却发现净涪目光正正递了过来。但不过轻飘飘的一眼,净涪就又转开了视线。
他颇有闲情地端起茶盏拿在手上,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水。
微温的茶水入口,初初还有些苦涩,但随即就有淡淡的甘甜自舌尖泛开。那苦涩与甘甜的交替转变,着实得了些许人生的真意。
净涪自顾自地品茶,全然不顾旁边两人来回的试探交锋。
随着老一辈的隐遁和放权,道门与佛门的交锋与合作也将由他们两人全盘接手。现下不过是让他们两人先交交手探探各自的底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净音见净涪这模样,都不用细想,便就清楚净涪的态度了。更何况,净涪方才还特意留了他一留......
“事实上,净涪师弟还是皇甫姑娘的接引和尚,但因为我妙音寺这一年的皈依日早过,她的皈依礼得等到明年,且这些时日净涪师弟都不太得闲,所以这位皇甫姑娘就先跟着小僧修行,也好让她适应适应。”
“也是。”左天·行听得,亦长长叹了一口气,“郡主毕竟出身富贵,又是女身,养尊处优惯了,妙音寺却是佛门,戒律严明,郡主日后行事,确实应多注意些的......”
明面上听来,左天·行的话是在提醒。
妙音寺是佛门,在皇甫明棂入寺之前,寺中弟子全是男僧;皇甫明棂出身北淮国皇族,即便府中王爷再如何宠妾灭妻,也没真少了她的那份。这中间的距离简直天差地别,左天·行一是在提醒皇甫明棂,日后她需要多加注意,二则是提醒妙音寺,需要对皇甫明棂再多几分包容。
这提醒是好意。
净涪听出来了,净音也听出来了。
但这话里的提醒顶多只占了七分,剩余三分隐藏得更深的,却是试探。
需知,皇甫明棂原是北淮国郡主,她和北淮国其他皇族一样,是修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