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朝阳心念躁动,面色接连变换,可此刻正在对话的双方,明良大修与净涪却是谁都没有分出心神去在意他。
佛身回应明良大修道,“小僧确实净涪,今日不请自来,失礼之处还望明良大修见谅。”
明良大修笑了笑,那表情、那声音,看得马朝阳心头都有些发涩。
祖师,弟子才是你的直系传承后辈啊,这个叫净涪的不单单是个和尚,还是个从其他世界来的和尚,你真的都看清了么?
不过饶是心底有些许怨气升腾,马朝阳也能理解明良大修的态度。他只平静地立在一旁,沉默地听着这两人隔空来回交谈,言语间客套而不失亲近。
然而出乎马朝阳意料的是,这两人的交谈很快就和和气气地结束了。
明良大修没有趁这个机会确定那位净涪和尚当前的所在,也没有流露出尽力拉拢净涪和尚的意向,他甚至都没有对净涪和尚这一回的“旁听”表达不满......
马朝阳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明良大修久久凝视着虚空所在,可即便他半响后回神,也仍然能看见马朝阳脸上晦涩的不解与困惑。
若是他更仔细地在马朝阳面上再找一找,他甚至能找出些不满来。
明良大修暗自叹了口气。
这个后辈被宗门的那些个弟子挑选着留下,确实是出色的,但到底还是太嫩了,更缺了历练。
明良大修转身,在蒲团上坐下。
坐定后,他自己略略整理了身上的袍服后,便对他面前的空蒲团指了指,冲马朝阳说道,“别发愣了,坐吧。”
马朝阳拱手对着明良大修拜了一拜,方才在那蒲团上坐了。
明良大修细看得他一阵,问道,“想明白了吗?”
马朝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明良大修笑了笑,便又道,“说说吧,趁着现下还算是空闲。”
马朝阳明白明良大修的意思。
趁着现在大家都还算是空闲,有点时间,他帮扶着教一教,等往后事情忙碌起来,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马朝阳正是清楚地明白这一点,所以不曾太过扭捏,直接就开口。
“祖师,那位净涪和尚确实很是不俗......”
这一点,马朝阳是全场听了下来的。
单单从刚才明良大修与那净涪和尚的几番来回间,那位净涪和尚不卑不亢的态度、进退间显露出来的把控与分寸,确实是让马朝阳开了一番眼界。
或许他还没有亲眼见识过这位净涪和尚的风采,可只是方才这一回,也已经足够让他承认那位净涪和尚的出色。但仅仅只有这样,让他们放开限制,还是不够。
“他是外来者,还是佛修,祖师这么放纵他,真的合适吗?”
对于马朝阳这不太明显的质疑,明良大修并不以为忤。
他听完马朝阳的问题之后,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了一个问题,“那你知道我们沉桑界世界,该如何去限制他呢?”
马朝阳一时哑口无言。
明良大修又问道,“我们沉桑界世界里,又有谁能够真正地限制得了他呢?”
马朝阳没有答案。
放在往常时候,马朝阳轻易就能点出一连串的名号。
那都是他的师兄弟,甚至是他在这沉桑界中看得入眼的人物。可是这些人,都在早前的那场劫难中牺牲了。
怎么限制?不知道。
谁又能够去限制?没有。
马朝阳木然地坐在蒲团上,半响没有言语。
明良大修看着他略显颓靡的气机,又问了一个问题,“你认为,如今的沉桑界天地里,最苦、最难的,是谁?”
是谁?
马朝阳听着这个问题,心底有一个答案翻起。
可在同时,他的耳膜处却还有一个答案在回荡。
明良大修明显知道他在想什么,他长长叹了一声,才说道,“我刚才也用差不多意味的问题去问过那位净涪和尚,他的答案,你也听见了。想来你自己心里也有属于你自己的答案。”
他顿了一顿,道,“这两种答案的不同,你真的不明白吗?”
不明白?怎么可能!
马朝阳的脸上颓色更重,阴郁的表情暗淡了他的神气,居然让马朝阳硬生生老了大半截。
同样的问题,他的答案是道门,而那位净涪和尚的答案......
却是众生。
这两种答案间的差距太过明显,明显到马朝阳自己都不能装作看不见。
明良大修无声笑了笑,“单只是这一个答案,就值得他在我沉桑界里享有的自由。”
沉桑界天地里,他们这些从诸天寰宇中归来的修士赤面赤眼般着急的,是这天地的周全;马朝阳、段无涯这些天仙修士心心念念惦记着的是自家宗门的传承与壮大;福和这位想要留在沉桑界世界的罗汉,一门心思盘算着的是自家法脉在沉桑界天地里的立足;那楚刊、刘生和乃至是守在沉桑界天地胎膜之外的一众金仙大修们,千般筹谋万般算计的是自家的道途......
这么多握着足以倾覆天地力量的修士,有一个算一个,谁又曾真正地将这沉桑界天地中的众生看在了眼里?
只有净涪。
也只得这一个净涪。
因为他对这沉桑界天地中的众生秉持着一点悲悯,所以他值得在这沉桑界天地间享受众生特殊的待遇。
马朝阳沉默得许久,再开口时候,仍然很有些无力。
“可是祖师,对苍天、对众生秉持善念的这个和尚,不一定就能够将这天地导向正确的方向......”
天地的繁荣与昌盛,最重要的,莫过于“包容”。
所谓“一枝独放不是春,万紫千红花满院”,唯有包容,才能够真正成就百花齐放的盛景。
这一点,马朝阳心里清楚,他知晓明良大修也很明白。可问题是,如今的沉桑界天地,迫切需要的,不是繁荣与昌盛,而是安定。
而想要让如今的沉桑界天地安定下来,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天地间出现一个最为洪亮的、可以让所有存在听得进去的声音。
如此,方才能够调动沉桑界仅剩的力量,在最短的时间里,以最快的速度将沉桑界从衰歇、破败的状态中解救出来。
马朝阳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筹谋的。
若不然,这一回各宗各派扛鼎人物齐聚,马朝阳也不会处处示好。
他在为自己后续必定会出现的整合作铺垫。
明良大修当然也是知道自己这个后辈的盘算的,就算一开始时候,他还没有想到这一点,今日这一场下来,也已经足够明了了。
而且不单单是他,段无涯、林巧书这些人也必定已经明白了马朝阳的意图。只是就目前来说,各方还没能拿定主意,都在犹豫。
明良大修没有去看马朝阳,他的头微微抬起,目光投入无边的天穹里。
“所以呢?”他问道,声音淡淡,不带任何意味。
“你觉得你是能改变他的主意,还是能够阻拦他?......又或者,你觉得自己能够打杀了他?”
马朝阳抿了抿唇,没有吭声。
“你不能。”
明良大修都没等到他的回答,自己就先接话了。
他一字一字地道,“你都不能。”
“你改变不了他的主意,你也阻拦不了他,你更打杀不了他。”
“别说是你,”他低哼了一声,“便是你们这些小家伙全数联手,也做不到。”
马朝阳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直直地盯着明良大修,“是!我做不到,我们所有人合力也同样办不到,可是不是还有......”
“还有祖师你么!?”
“为了我沉桑界天地,为了我沉桑界道门,祖师你......”马朝阳看着明良大修,顿了一顿,到底没有说出打杀的话语,而是道,“你也不能将他送出我沉桑界天地去么?!”
不求明良祖师打杀了那个很有可能会坏事的和尚,只求他将那和尚远远送出沉桑界天地去,这也不行么?
明良大修的目光一寸寸地从那天穹上沉落,压在了马朝阳的头颅上。
那厚重的压力逼得马朝阳几乎都要弯下腰去,可他顶住了。
哪怕他的牙齿咬得头颅都在震颤,脸颊肌肉绷得死紧,他还是顶住了那来自明良大修的浩瀚压力。
明良大修笑了笑。
只可惜,他那眼睛里没有一点笑意。
“对,我不能。”
他的声音里没有添加多少力量,轻飘飘的仿佛风一般地掠过马朝阳的耳畔,却又像是巨石从山巅滚落到地面一样,震得他整个人都在昏。
“不单单是我。”
明良大修却还没有放过他,握着那言语所化的刀刃,狠狠地撕裂了美好的幻象,将那最残酷的现实摊开,摆放在马朝阳的眼底,让他看了个清楚。
“哪怕算上其他的师兄师弟,我等一起合力,也没有人能够办到。”
“为什么?”马朝阳哀鸣一般开口,“为什么......”
明良大修没有避开马朝阳的目光,他甚至拉扯着唇角,露出了一个笑容来。
“因为这是沉桑界天道的选择。”
“......天道?”这个意料之外的答案,几乎要抽走马朝阳身上最后的力气。
他低声呢喃着,却也似乎要明白了此前一直没有想明白的那些问题。
明良大修知道他醒过神来了,却也不介意再多花费些口舌,跟马朝阳这个后辈说得更清楚明白一些。
“没错,是天道。”他道,“你以为方才为什么我等商讨时候,净涪和尚能够避开了我们所有的耳目,在侧旁倾听?你以为为什么段无涯的卜卦会是那样的答案?你以为......”
马朝阳听着,眼神越渐黯淡下来。
“因为是天道出手了啊。”
马朝阳呆坐了半响,才终于又找到了自己的问题,“......为什么?”
明良大修低叹了一声。
自净涪离开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对这个后辈软和下来。
“因为这才是天地与众生的诉求......”他道。
马朝阳愣愣地坐在那里。
明良大修看着这样的马朝阳,又是叹了一声,道,“你身上肩负着支撑宗门的担子,所以你的视线也被局限在了宗门的兴盛之中......”
就算马朝阳尚且保持着理智,心境不乱,也不过就是将视线从宗门的兴盛拓展延伸到道门的兴盛而已。
他看不见这片天地。
段无涯、林巧书等后辈也都是一样,看不见这方天地。
其实不单单是他们这些后辈,就是他们这些前辈,不也同样的被遮蔽了眼睛么?
也是到了他刚才发现那位净涪和尚的存在,乃至真正确定他来去自如的凭依之后,明良大修方才恍然惊醒。
打从他们跨过天地胎膜,踩在沉桑界土地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其实就已经想错了,也做得差了。
如果......
马朝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凝神看着他,这会儿看见他脸上显出的一点异色,忽然开口问道,“如果我们也看到了天地与众生的诉求了呢,天道会选择我等吗?”
明良大修看了看马朝阳,认真摇头,“大概还是不会。”
是的,这个就是明良大修的猜测了。
马朝阳一丝不错地紧盯着明良大修。
明良大修久久沉默。
直到抗不过他的马朝阳垂落了视线,他才开口道,“天道,不知是出了问题,还是发现了什么,祂似乎对你们、也对我们,失去了信任。”
“比起你,比起我,”明良大修分明在扬着嘴唇笑,马朝阳却察觉不到他的欢喜,“祂更相信作为外来者的净涪和尚。”
马朝阳又一次紧皱了眉头。
如果说天道真的对他们这些本土修士失去了信任,那么为什么偏偏选择了那个净涪和尚?
福和罗汉不也是外来者吗?
而且在沉桑界遭劫时候,福和罗汉为了沉桑界舍弃良多,险些涅槃归去,为什么天道就是舍了这样的一尊罗汉,偏选择另一位袖手旁观的年轻和尚?
虽然就马朝阳自己而言,对比起那意图在沉桑界天地中留下他自己法脉传承的福和罗汉,他也更喜欢那位似乎对沉桑界没有太多图谋的净涪和尚,但这仅仅只是他自己作为道门仅剩下的天仙修士的立场倾向,而不是沉桑界天道的。
作为天道,祂的倾向似乎出现了偏颇。
明良大修摇头,“或许还是有着其他原因的吧,谁知道呢......”
马朝阳与明良大修在另一边厢的事儿,全然没有影响到另一边的净涪三身。
佛身与明良大修辞别之后,便就收回了联接在沉桑界天地意志上的那点神识。然而,他的目光,不,不仅仅是他的目光,包括识海世界里的心魔身与本尊,也都定定地看着那道微风。
沉桑界天地意志仿佛是想要再回到净涪袖角的位置安静待着,但却被那目光阻止了,只得静静地停在净涪的对面。
识海世界里,净涪本尊收回目光,‘此事你们商量着办。’
佛身与心魔身只一听这话,便知道净涪本尊是要甩手了,但他们两人看了看净涪本尊,只能默默地点头,应承了下来。
净涪本尊垂落眼睑,再度沉入定境之中,静修去了。
佛身心念一转,看向心魔身。
心魔身也正转了目光去看他,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接,最后却是心魔身先笑着开口了。
‘你来,怎么样?’
佛身想了想,只得点头。
心魔身见状,面上笑意加深。
他自己在识海世界里安安稳稳地待着,却对着佛身抬了抬手,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
佛身就将目光投落到了那道微风上。
但他仔细想了想,却发现自己其实没有什么好说的。
默然叹得一声,佛身目光往识海世界里的心魔身那边瞥了瞥。
心魔身察觉到他的目光,眉头微微蹙起。
‘你真的完全相信祂?’心魔身忽然在识海世界里开口问道,面色不见郑重,反而更觉几分嬉笑。
他虽这般问了,但显然,就连他自己都不那样以为。
‘没有。’佛身微微摇头。
他不至于在心魔身,这样的另一个自己面前说谎。而且沉桑界天地意志又不是景浩界天地意志,如何能让他将信任完全交托出去?
佛身道,‘我只是觉得,这件事不能全怪沉桑界天地意志。’
毕竟即便沉桑界天地意志一开始没能与净涪明说,但同意“旁听”这一场商讨,且一直“旁听”下去的,是净涪自己。
所以到得后头出了问题,被人当场抓住的时候,净涪自己也需要承担责任,不能全数推到沉桑界天地意志的身上。
心魔身嗤笑了一声,‘所以,你觉得我应该为这一次的失败负责?’
佛身又一次摇头,‘不单单只有你,需要为这一次失败负责的,还有我。’
心魔身哼了一声,却是对佛身的这个说法不置可否。
当他再开口的时候,他却是闭上了眼睛,‘剩余的事情,且等你安排了祂再说吧。’
佛身倒也没有反对,他点了点头,就再度看向了沉桑界天地意志。
“谢谢。”他道,面色端正诚恳,“这一次劳烦您了。”
沉桑界天地意志似乎愣了愣,片刻之后,那道微风才打了一个旋,在空中制造出了一个小小的漩涡。
净涪单掌竖在胸前,对着那沉桑界天地意志拜了一拜。
那沉桑界天地意志在那边转悠了片刻,试探着挪向了净涪。
净涪站直身体后,只笑着看祂靠近,最后重又回到了他的袖角位置,绕着他的宽袖前后地摇摆。
净涪看了看祂,却是擎了心灯灯盏,继续沿着沉桑界的祖脉前行。
他迈步往前的时候,也在与识海世界里的心魔身你一言我一语地来回。
‘刚才的试探,你有什么发现么?’
不错,那是试探。
如果说有着沉桑界天地意志偏帮,净涪佛身与心魔身还是不能察觉到自己什么时候在那位明良大修面前露了行迹的话,那就未免太小看了他。
事实上,在明良大修发现他的时候,净涪佛身与心魔身也在同时意识到自己暴露了。
所以没有更仔细遮掩,或是选择躲避、退让,其实还是因为净涪三身都很好奇,在当前的沉桑界天地里,明良大修这一众从诸天寰宇归来的沉桑界金仙大修们,到底能够发挥出什么样的力量?
他们也很好奇,明良大修这些金仙修士,与楚刊、刘生和两人比起来,到底是强了还是弱了?
净涪三身并不觉得明良大修等人可以胜过早先时候的楚刊与刘生和,但他同样想知道,明良大修比起还没有破境时候的楚刊与刘生和两人,差了多少?
而他......是不是能够应付得过来?
这个很重要。
或者说,这个才是更重要的。
比起马朝阳、段无涯、林巧书这些沉桑界天仙修士来,净涪更想确定明良这些金仙大修的实力和态度,这将决定净涪在沉桑界这一方世界里的处事。
至于结果......
‘其他金仙大修的态度尚且不太明确,但从明良大修这里来看,他对我们的态度还算友善。’
即便他不属于沉桑界天地本土的修士,即便佛身是佛门的和尚,那位明良大修也选择了放任。
对于心魔身的判断,佛身没有异议。
他认同地点点头,‘毕竟是愿意为了沉桑界天地而从诸天寰宇中归来的大修,对于他们来说,道统法脉的传承确实重要,但天地才是重点。’
心魔身也扬着唇应声,‘有他们在,便是他们的道统与法脉都已经断绝,作为祖师的他们,想要再度将法脉、道统传承下去,实在是再简单、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然而,话说到这里,心魔身却是忽然话风一转,换了个话题。
‘对于他们而言,天地才是重点。而沉桑界天地意志垂青我等,天意在我,你觉得,他们真的能够容忍?’
佛身皱了皱眉头。
却不是冲着明良大修等人去的,而是对着心魔身去的。
他沉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对着佛身很有些严肃的眼神,心魔身半分不怵。
‘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才对。’他道,不知是为了说明些什么,还是想要提醒,‘明良这些大修,也是金仙。’
金仙,在这方沉桑界天地里,是一个既可以让人安心,也是一个需要警醒的境界。
安心,是因为金仙所代表的力量。警醒,则是因为那一卷曾在北斗七星中显现的名录。
谁,能够真正的确定明良大修这些从诸天寰宇中归来的金仙大修们,不会为了那一卷名录心动?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各位亲们晚安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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