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抬起了目光,看向沉桑界天地胎膜之外。
那一瞬间,一众坐在灵舟不远处的道宫里的金仙大修们心头一颤,俱各凝神,准备迎接下一刻将会出现的所有可能。
然而,他们的应对全数落空。
那位少年的目光压根就没有往他们这边分去一点,非常明确且直接地看向那叶在这片虚空中几乎没有太多存在感的灵舟。
道宫中的诸多金仙大修尽皆愣神,回过神来后,却也转了目光去看向不远处那一叶平平无奇的灵舟。
“这位道友好像......和那位净涪小和尚有些交情啊......”
这话听得座中好几位金仙大修抽了抽脸皮。
一边是金仙境界的心魔修士,一边是天仙实力的佛门和尚,你跟我说他们有些交情?你猜我信你不信?
但那位金仙大修似乎也没指望其他人会去信服,他像是根本就只是想这么慨叹一回,好平复过自己的心情。
其他目光转落到他身上来的金仙大修们无趣地收回了目光。
倒是座中一位金仙天魔大修似乎发现了什么,无声笑了。
只是这道宫中一众金仙大修们你来我往的隐晦交锋,此刻还不能影响得了那灵舟上的一人一树,更别论是那位少年了。
他们之间的交流,或者说碰撞,仍在继续。
菩提树幼苗心头一颤,身体却是下意识地转到净涪身前,将前方可能压迫过来的一切尽数拦下。
它动作确实很快,兼且净涪那一顷刻间也有些分神,竟没拦住。
只是菩提树幼苗没能扛得太久,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它整株树苗都陷入了僵滞。
枝、叶、根、茎几乎石化,只剩下一点点微弱的清净灵光艰难坚守。
净涪回过神来,抬起眼睑看了前方将他挡住的树苗一眼,缓步从树影中走出,转到菩提树幼苗身前,直直对上那位少年。
那位少年也没有将目光分落到菩提树幼苗身上。
这事本来就与菩提树幼苗无甚关系,他找的是净涪。
与净涪对视了一眼,少年扯着嘴角,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
“你有决定了么?”
少年问道,他的声音轻易从沉桑界天地之中传出,只落在净涪的耳边。
净涪也很是平静地点头,“有决定了。”
菩提树幼苗听着身边响起的声音,一点点地挣脱出束缚,艰难抬起目光,看向前方稳稳站立的身影。
那身影在人类中称得上颀长,但在它这样的菩提树看来,却实在是很细小。
少年看清了净涪面上的表情,他又笑了一下,“那么,请恕我不能亲身招待你。”
他浑然一副主家招待客人模样,但净涪也没要跟他争辩这个。
他同样客套地回道,“前辈客气,晚辈自己来就行。”
少年点点头,收回了目光。
时间到了。
看着天幕上的大日爬上中天位置,少年深吸一口气,清定了心神。
他退后一步,稍稍站定之后,开始在这不大的祭台上游走。
他脚步时而轻缓,时而急促,时而沉重,时而郑重,似乎毫无规律可言。然而就是这样没有任何规律可寻的脚步,却仿佛契合了这诸天寰宇中的某一种规则。
少年的身形渐渐模糊起来。
不单单是在此刻观望着这边的所有人目光里模糊,就连他本人在天地间乃至诸天寰宇中的存在,也都出现了动摇。
道宫中的那些金仙大修们此刻已无暇他顾,只是直直地盯着少年的一举一动,不曾放过少年周身乃至身边的任何一丝变化。
当然,沉桑界秘境小天地里的一众修士们却是没有这种心情。天仙境界往上的修士快速在秘境中心那处传送法阵前方汇聚。
而此刻,传送法阵处,除了他们熟悉的三位玄仙大修外,还有三位似陌生似熟悉、身上气息比之那三位玄仙大修还要磅礴渊深的大尊。
其实也不是没有更多的金仙大修正在回应法阵的呼唤,可是以目前沉桑界的情况看来,却是等不了他们了。
知晓往日里诸位玄仙大修们都在忙活着什么的天仙们沉默着低头,待到他们将头再抬起时候,他们眼眶边沿处早已没有了那闪烁的银光,一切平静如同往日里的任何一个时候。
就连所知不多的那些天仙们也都只是默默听令,没有任何质疑。
三位玄仙大修立在身后,对身前一字站开的三位大尊极是恭敬。
站在最前方的那三位金仙大修对视一眼,其中一位往前稍稍站出一步。
这一步动静不大,却在须臾间吸引了一众天仙、玄仙的目光。
那是一位青年模样的剑修。
但这位剑修身上却没有多少剑意散出,潇洒得像是人间界里携着剑游走四方的富家公子。
而这位富家公子此刻扫过前方一众小辈的目光,也像是看着华美家国中最耀眼最瑰丽的花卉。
“如今时间紧迫,情况危急,我也就不多费口舌与你们说些什么了。”
“人这一生,不论是否握有强大力量,不论是否享有悠长生命,总得给自己一个交代。”
“如今,我再给站在我们面前的你们,最后一个退出的机会。你们有谁......想要退去?”
每一个从岁月砥砺中走出来的修士从来桀骜、执拗且自由。他和几位同伴,乃至他身后的几位小辈,需要的是意念绝对坚定的帮手。
诸位天仙修士全然不为所动。
包括不知什么时候已然突破到天仙境界、乃至完全换了一张面容的刘生和。
他立在一众沉桑界天仙修士中央,毫不动摇地看着前方的那位剑修。
那青年剑修沉沉看过所有人,到得最后却是收敛了所有表情,端端正正地与前方的天仙修士们行了一礼。
他身后的剩余两位金仙大修、三位玄仙大修也都沉默着,端正地对这些天仙一拜。
“我等待沉桑界天地众生,拜谢诸位。”
一礼毕,三位金仙大修又对着另一侧正在诵经护持沉桑界众生心神的福和罗汉躬身一拜,随即站直了身体,端正着面容,“出发!”
道道玄光升腾,似缓实快出了秘境小天地,向着那处已经非常耀眼夺目的祭坛纵去。
祭坛之上的少年浑然未觉,他旁若无人地在祭台上游走曼舞,一举手一顿足,均有无形的韵律荡出,牵引天地规则。
而此间北方天穹上方比大日还要耀眼璀璨的北斗七星,也随着少年的动作,呼应似地卷起一片无形的星尘。
星尘并没有在天穹上散开回环,而是似水一样,坚定地在天斗之中汇聚。
少年第一遍祭舞完成时候,上方北斗斗身稍稍倾斜,斗身中装载着的星尘直接从天斗上倾出,落向祭坛上的少年上。
通天彻地的星光源源不断地流向少年。
少年的修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升,又或者说,是解锁。
等到那些沉桑界修士来到祭坛所在山脚下的时候,少年赫然已是金仙境界的大修。
星光敛去的时候,少年的身形完全暴露在沉桑界天地里,整个世界在那一刻开始震颤抖动。
无数云彩快速自天地间成形,最初时候不过是厚厚的一片,一个呼吸间便就挤压成深灰、墨黑,这天地间所有的光线似乎都在这一刻被天云吞噬殆尽。
整一个沉桑界天地里,也就只剩下不过堪堪数百的地方亮着光芒。
仅仅只是被圈在一定范围里的,微弱得近乎熄灭的光。
在这样的天地里,诵经声似乎又更响亮了几分。
即便是洪长兴,似乎也已经能够听见那时而清晰时而含糊的经文。
人心催发的微光,正在支撑着这篇经文,乃至呼唤经文中赞颂的那位存在。
东方净琉璃佛国里,药师光如来垂下目光,看见那方暗沉无光的世界。
在这位如来尊者的目光中,那绝望的天地里,也有微弱的光亮拼命坚持。只是那些光亮实在太过微弱,也太过稀少。
他合掌,低唱了一声佛号。
佛号落下时候,沉桑界天地间不论凡俗还是修士,不论老幼还是男女,凡手上持定五彩丝绦,念诵药师琉璃光如来佛号的众生,身上陡然降落一点琉璃佛光。
琉璃佛光透彻、明华,但绝不脆弱。
琉璃佛光加身,所有生灵就像是在沙漠中跋涉了太久太久,终于抵达绿洲,可以放松安稳的旅人。
他们不自觉地松开了脸皮,露出一个舒缓的笑容。
“南无药师琉璃光如来。”
沉桑界天地之外的菩提树幼苗见得那星星点点一般亮起的琉璃佛光,与福和罗汉一道,终于露出一个笑容来。
只是当菩提树幼苗的目光从那些琉璃佛光处转开,落到沉桑界里更多更黑暗的所在时候,它的心情却也跟着暗沉下来。
然而,更让它压抑的,还是沉桑界天地间此刻还在酝酿的天劫。
没错,就是那位少年心魔的天劫。
菩提树幼苗转了目光看向净涪小和尚,犹豫一阵,到底还是放弃了自己的念头。
它是希望自己甚至是净涪小和尚能够帮助沉桑界众生不假,可是正如药师琉璃光如来尊者也只帮助了那些呼唤他尊号的生灵一般,它能救的,也只该是愿意自救的生灵。
也只有有心自救的人,才有资格得到他人的帮助。
不然,且看看那位药师琉璃光如来尊者。
以这位尊者所能,别说是这一个中等世界的沉桑界,别说沉桑界的敌人只有那一个少年,就是大千世界遭劫,就是扛上一位大罗尊者,他也同样能够将那方世界保下。
可是他就是没有大肆出手,只救下了或许是万分之一的沉桑界众生。
为什么呢?
就是因为如今这些他出手救下的沉桑界众生,才是愿意自救、愿意抓住一线生机也坚持着拼命去抓住这一线生机的人。
哪怕这些人里,有许多都只是听说过他的名号,不曾真正了解过他。
不曾了解,自然就说不上尊崇,说不上信仰。
众生皆在苦海之内,五蕴蒙昧,六识混沌,因果难分,善恶无定。乃至生与死对于一个生灵而言,都没有个真正的好坏定数。在这种情况下,若不是那些众生一意坚持,药师琉璃光如来尊者又如何能够替别人做出选择呢?
菩提树幼苗在那一刻,对于佛门诸位尊者的选择作为,真正生出了些认同。
也正是因为如此,它始终没有去催促净涪。
人的路,该当由人自己去走。净涪这一生修行会走出个什么道路来,也该是由他自己选择。菩提树幼苗就算是净涪小和尚的师长,都不好干涉,更何况它仅仅只是这小和尚带在身边的一株树苗?
菩提树幼苗静默了一瞬,再度转眼去看沉桑界天地。
说起来,菩提树幼苗确实想了很多,但它并没有花去太多的时间,起码在菩提树幼苗重新去看沉桑界天地那祭台的时候,天劫还没有落下,沉桑界的那些修士也只来到了山腰。
是的,沉桑界的这些修士们被拦在了山腰。
拦下他们的,也不是那位少年,而是洪长兴。
洪长兴背着药篓,提着药锄,站在山腰的石阶上,俯瞰着无数道落下的玄光。
他不过就是一个天仙境的药修,在这一刻,竟也生出一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霸道与刚强。
三位金仙修士在石阶的这一侧站定,看着前方的洪长兴,都有一种莫名的荒谬。
“就凭你,想拦我们?”那位青年剑修说道,不论是言语还是表情,都没有太多的波动。
他并不生气,真的,只是觉得可笑而已。
什么时候,一个天仙境界的小修士,还只是一个药修,居然也有了这般猖狂的野望。
然而,洪长兴甚至没有回应他。
他的目光穿过了三位金仙、三位玄仙,乃至是大部分的天仙修士,落到了站在最后的,包括刘生和一帮人在内的,那一部分天仙修士。
看见刘生和等人,饶是洪长兴,眼底也涌出了几分愤怒。
“你们可真是能够下得了手的啊......”他说。
三位金仙对洪长兴这莫名而来的怒火颇有些不解。
这个小修士在气什么?真正该生气的,难道不是他们这些被拦截了去路的人么?
那位领头的金仙剑修直接皱起了眉头,“你如果......”真正辨明是非,就该退到一边,让我等过去!
可是他话还没有说完,那洪长兴就先抢过了话题,“你?你什么?!”
菩提树幼苗眼看着这一出,也很是不解,它下意识地看向了净涪。
净涪这会儿倒是分了点目光给它了。
“很惊讶?”他问道。
菩提树幼苗看着已经跟沉桑界那些本土修士们拼斗起来的洪长兴点头。
它看得极是清楚,这一刻明明只有孤身一人的洪长兴,所以能够硬生生将那些沉桑界修士拦住,靠的除了自祭坛上流转下来的力量,还有洪长兴本身的那腔孤勇。
净涪勾起了一边唇角,却是没有半点笑意。
“你先前沉睡过去,却是不知情况......”他顿了一顿,抬手指向沉桑界中那些被洪长兴重点照顾的天仙修士,“你猜,沉桑界的这些天仙修士,是怎么来的?”
菩提树幼苗被净涪小和尚这么一提醒,也才发现了不对。尤其是看着小和尚面上平淡得几乎没有半点起伏的表情,菩提树幼苗心里的感觉就更是怪异了。
菩提树幼苗努力想了想,为沉桑界那边找了一个合适的理由。
“是闭关多年,或者是多年以来积攒下来的天仙修士?”
天仙,在沉桑界这样的中等世界来说,也已经是一方的重要支柱了。但因为沉桑界隐伏危机,他们为了应对,将沉桑界历年以来寿元将近的天仙修士用法阵封存起来,以应对必将到来的危机,也是......很正常的吧。
净涪并不生气,他只问菩提树幼苗,“你是佛门清圣灵根,对人修身上的生机也颇有感应,你如今看过这些修士了,你告诉我,他们像是寿元将近的人吗?”
菩提树幼苗彻底没有了言语。
不像。
非常、非常的不像。
而且菩提树幼苗更不想承认的是,那些被洪长兴重点照顾的天仙修士,身上的气机其实不太沉稳,隐隐透着些轻浮,更像是才刚突破没多久的。
净涪收回了目光,声音淡淡。
“他们是刚突破的。可这诸天寰宇的哪一个地方,能有这么多修士如此巧合地在这个紧要关头同时破境?”
菩提树幼苗听着,心头越渐发沉。
净涪却是抬手在沉桑界那片没有了任何光线的区域扫了过去,“你没有注意吗,那里已经没有多少自诸天寰宇进入沉桑界天地的修士了。”
菩提树幼苗的心已经沉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去,一时森冷得发颤。
它再没有了言语。
沉桑界天地里的修士为了能够为自己的世界增添更多的战力,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以外来的天仙修士催生自家的修士,硬生生将自家人拔升到天仙境界,充当真正的战力。
这不论放到哪里,都是一种恶行。
可沉桑界的这些修士所以如此狠辣,又是为了能够在这一场劫难中保住自己的家园。
面对如此目的,菩提树幼苗也没有力气去指责他们。
不是不能,只是无力。
净涪察觉到了菩提树幼苗那边的沉默,偏头看了它一眼。
对上净涪小和尚一如既往平静却仿佛带着些微安抚的目光,菩提树幼苗不知为何,竟生出了一股冲动。
“沉桑界世界真的正在面临绝境么?”它问,视线执拗地锁定净涪,想要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
净涪沉默着,半响没有回答它。
菩提树幼苗心头的那股预感渐渐的清晰了,它的冠叶开始压落下去。
净涪转了头回去,“我曾经问过你一个问题,你回答我说不可能。”
菩提树幼苗听着,仿佛被一股无可阻挡的重力压垮压沉的冠叶竟无声地发颤。
“但我曾经听过那位的道理,他说......杀戮不是他的目的。”净涪或许发现了,但依旧没有停下。
“所以......”菩提树幼苗只够说出这两个字,就没有力气了。
净涪微微摇头,“我也不知道。”
菩提树幼苗看了看净涪,不知是愣的,还是傻的,呆呆重复,“你也不知道?”
净涪点头,“是,我也不知道。”
对于很多拥有生命的存在来说,断去生机脱去肉身进入轮回,就是绝路,就是绝境。
这半点不假。
可在同时,净涪却也知晓一个事实,对于许多许多拥抱信念、理想这些无形之物的存在来说,信念泯灭、理想破灭,也都是一个绝境。
并不啻于失去性命。
甚至对于那些存在来说,信念乃至理想,远比生命更重要。
也所以,就连净涪都不知晓,经了那位心魔这一番折腾,沉桑界世界哪怕能够保留住自身的生机,也仍然会坠入另一种层面的深渊。
哪怕那位少年一直对他颇为友善,纵容他行事,仿佛有与他交好的意向,净涪也始终谨记着一点,那位少年是位心魔。
且是一位相当强横、有着他自己道理、走上他自己道路的心魔大修。
净涪从来不曾放松过警惕。
菩提树幼苗完全沉默了下来。
对于净涪的话,它其实还是有些不能理解,但这不妨碍它确定一个事实,沉桑界现在真的是一滩浑水。
一滩混合了善恶、掺杂着对错的浑水。
净涪不再去在意菩提树幼苗,因为就在这一刻,沉桑界那边赫然又生出了变化。
不是山道上,山道那边洪长兴的爆发,一时拖住了沉桑界所有修士的脚步。
变化发生在山巅祭坛处的那位少年身上。
已经开始第三遍祭舞的少年虽脸色没有太大的波动,动作也仍然在契合玄机,可他的身形赫然在生长。
从十五六岁的少年,陡然长成十□□岁的青年模样。
但更可怕、更吸引各方目光的,并不是少年身形的变化,而是随着他身形一起增长的气机。
他的修为赫然正在以一种骇人的速度拔升。
最初他登上祭台时候,还只是一位玄仙顶峰的修士,在第一遍祭舞跳完时候,他已然成功破开桎梏,到达了金仙境界,而在这第三遍祭舞开始时候,他甚至在金仙境界的边沿上坚定地夯实自己的修为,不断提升实力。
这种速度,实在是看得沉桑界天地内外的绝大部分存在眼皮直跳。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各位亲们晚安。,,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m..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