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幼年国主不知是没有看见,还是因着一眼便看出了这位宗遇沙弥的心性,知道这位小沙弥不会轻易就降罪于他,又或是因着心中压了的那一股气,竟是一点反应都没有,仍自肃容,一步一叩首地来到净涪心魔身近前。
他也没有走得太近,在距离净涪心魔身五步左右就停了下来,大礼拜伏在地。
“恭国宋堔,拜见法师。”
净涪心魔身凝视了这位幼年国主一眼,抬手虚虚一扶,便将人扶了起来,“国主不必多礼,请起来吧。”
宋堔还想坚持,但身体却由不得他,他便也放弃了心头最初的盘算,顺着那股力道站直了身体。
净涪心魔身也不与他废话,只三言两语就将此间的事情与这宋堔说道清楚,又在最后一指那搭了一件僧袍被宗遇沙弥翻过身体来的姹女,道,“她便是此间祸首,如今她人就在这里,你若不信,亦可问她。”
宋堔或许年幼,或许在这恭国中备受制肘,未能真正握有实权,但他名位俱在,血脉亦未有谬误,那么在他被王室废弃之前,他就都是这恭国的主人。
是主人,便有这个资格过问此间发生在恭国国境里,波及到整个恭国国民的灾祸。
自然,他也只是有这个资格过问而已,这件事到底会如何收场,却是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他来拍板。
这便是神魔驻世的天地里,诸国国主都在面临的窘境。
宋堔自己也很是清楚。
是以即便净涪心魔身这办和善地来询问他,他也只是摇摇头,言道,“我恭国上下自是信服法师的,法师且只管料理就是,不必太过顾虑我等。”
净涪心魔身微微颌首,却是抬手一点,虚虚点落在仰躺在地上的那姹女。
一点灵光没入,姹女的呼吸明显出现了一番突兀的变化。
尽管她的呼吸又很快恢复绵长,与早先她昏倒时候的频率没有太大的差异,可就连宗遇沙弥,都已经知道她这是醒了。
“醒了就别躺着了,起来吧。”净涪心魔身说道。
那位姹女又默默地躺了小片刻,才扇了扇眼睑,掀开眼帘坐起身来。
她的目光直接就落在了净涪心魔身身上。
应是猜到了净涪心魔身的身份,这位姹女的表情在顷刻间姹紫嫣红,异常的精彩。
好半响后,她才勉强稳住心情,站直身体,恭恭敬敬地与净涪心魔身合掌一礼,“可是净涪法师当面?”
净涪法师......
这个名号一出,宗遇沙弥倒也罢了,宋堔这个恭国国主以及远远地观望着这个方向的那些已然醒转过来的凡俗百姓们,却是脸色大喜,各各转了眼睛来仔细打量净涪心魔身。
这个看着很是年轻的法师,就是现如今各国声名大噪的那位降魔镇邪大法师?
净涪心魔身听见那姹女的问题,也不觉生出了一分疑惑。
由此,他又仔细地打量了这姹女一眼。
或许是因着她身外披着的那件僧袍藏住了她相对清爽的衣着,故而削减了她周身缭绕不去的妖艳,也或许是因为她心知自己这一回在劫难逃,心境难得坦然,便是此刻的净涪心魔身看过去,也只觉这位姹女与他往日在玄光界人间中收集众生念力所遇见的其他姹女或是魔修甚为不同。
眉眼艳而不俗,姿态妖而不邪。
通身气派或许与道家仙子、佛门比丘尼大相径庭,却也差不到哪里去,是另一种同样摇曳人心的风情。
净涪心魔身一眼看过去,望入那双既艳且清的水眸。
他唇边笑意未有半点变化,平和点头,“是我。”
那姹女的气机陡然沉落,眉眼间也多了一丝隐晦的颓色。
“你既是听说过我,也知道我如今就在玄光界人间各处行走......”净涪心魔身慢慢说道,“所以我很奇怪,你为什么就没有丝毫犹豫,仍旧明目张胆地肆意采摘修行资粮?”
这一点是真的奇怪。
景浩界净涪的名头在此间玄光界人间里到底有多响亮,净涪心魔身自己也是清楚的。可以说是几乎不逊色于他在景浩界天地里的那种程度了,差的就是此间天地众生对净涪心魔身的态度而已。
比起景浩界众生对净涪纯粹的感念与信任来,这些玄光界生灵对净涪心魔身的态度,却是复杂了许多。
既有感谢,也有忌惮。
甚至还有恐惧。
自然,会恐惧净涪心魔身的,大多都是玄光界魔门一脉的那些修士们。
而也正是因着他们对净涪心魔身的忌惮,所以净涪心魔身如今在玄光界人间中各处走动时候,这些魔门一脉修士们都消停了许多。
行踪更隐蔽不说,就连动作都小了,几近蛰伏之态。
但这一个合·欢道姹女呢?非但在玄光界人间里收拢一国百姓作为修行资粮,还胆大到将她采集修行资粮的地点圈划在净涪心魔身附近。
尽管这恭国距离净涪心魔身落脚之地足有三千四百里远,但光看净涪心魔身从发现这边的动静到他真正赶到、甚至是彻底镇压住她所耗去的这一小段时间就知道,这三千四百里的距离,对净涪心魔身来说着实算不得什么。
可就是这般,这合·欢道姹女竟仍然没有任何遮掩,大咧咧地行事?
那姹女听得净涪心魔身的问题,泛着水波的眼眸看了他一眼,方才压落下去。
“若我说是因为修行的缘故,净涪法师会信么?”她幽幽问道。
净涪心魔身面色未有丝毫变化,仍是平和地笑着。
那姹女便知道了,她道,“净涪法师果然是不相信的啊。”
宗遇沙弥还是没有想明白此间缘故,面上多有不解,倒是那宋堔,似乎品出了什么,眸光暗动。
那姹女却不理会他们,她叹了口气,舍弃了所有她习惯了的魅惑手段,用她最清爽干净的声音道,“我确是为了自身修行的缘故,方才圈划了这一个小国。”
这一点,净涪心魔身自然是知道的。
他也看出来了,这姹女气机圆满活泼,确实就是在突破的边沿。对于这般状态的她来说,只需再得一点阳气作引,她轻易就能迈过这个门槛,进入到下一个修行境界中。
可是对于这个合·欢道的姹女来说,以她的品貌与天资,在这般紧要的关头,合·欢道的其他大修士们应该会有所支援才对。
便是没有外来的支援,只单靠她自己采摘资粮,她也可以早早备下,不必非得在这个关口上才来匆匆搜集。
“但我所以会在今日里行事,”她顿了一顿,却是笑道,“自然是因为,我想见一见净涪法师。”
那宋堔倒还罢了,早早就已经猜到了些许,但宗遇沙弥却是真的没往这个方向料想,面上显出十成十的惊色来。
净涪心魔身点点头,“你有话且只说。”
说完以后......自然是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了。
净涪心魔身言下之意,在场的这几人里,也就宗遇沙弥还未品出来罢了。
那姹女垂落的眼睑恰到好处地遮掩去波动的眸光。
“我想问净涪法师,你与如今扰得整个玄光界天地人心纷乱的浮屠剑宗,到底是什么关系。”
净涪心魔身就答道,“小僧如今在佛门中修行,是佛门和尚,浮屠剑宗......它是剑修一脉,更是自远古时候开始便归属于道门。小僧这一个佛门和尚,与浮屠剑宗能有什么关系?”
他笑着应道,言语间俱是漫不经心。
“是吗?”那姹女也笑了起来,“可我细看净涪法师你在我玄光界人间中的诸般作为,却不这么觉得呢。”
净涪心魔身脸上笑意不改,“那该是檀越你误会了。”
那姹女也没想着要与净涪心魔身争辩,她很自然地将目光往距离她并不远的宗遇沙弥看过去,“那他......”
宗遇沙弥这一刻看见了这姹女的眼睛。这一双很好看的眼睛里的神色......意外的复杂,复杂到让宗遇沙弥的心都不自觉地纠住。
“你为什么答应将他带在身边呢?”
还没等宗遇沙弥想明白,那姹女的目光就已经从他身上移开,落定在净涪心魔身那里。
“你真的不是为了帮助浮屠剑宗收拢他们的气数么?”
宗遇沙弥的目光也一同转向了净涪心魔身。
这其实也是困扰了他好一段时间的疑难。
净涪心魔身并不奇怪有人看破他应允定元寺那些和尚所托,将宗遇沙弥带在身边的真正意图,毕竟这诸天寰宇里聪明人多得很。
便是最开始时候他们没想明白,可宗遇沙弥都已经跟在他身边好一段时间了,他们的心思自然也已经转圜回来了。
至于第一个来到他面前直接询问他的人,会是这个姹女......
说来净涪心魔身是既意外,也不意外。
意外在于,他以为该会是定元寺里的哪一位大和尚先来问他的,而不意外则在于,这个人会是她。
这姹女毕竟是宗遇沙弥他生身母亲张瑶玉的分·身嘛。
净涪心魔身很自然地点了点头,道,“我是有这个心思不假,但谁说这般做的我,就是与浮屠剑宗有着什么关系呢?”
张瑶玉轻蹙柳眉,却是沉默。
净涪心魔身等了等,便径直问她道,“张檀越,你可还有旁的什么话?”
张瑶玉顿了顿,转头看向宗遇沙弥。
宗遇沙弥还是没猜到面前这姹女的身份,但不知是何缘由,听着净涪心魔身对这位女檀越的称呼,他心头却是动了动,似有所感。
只可惜,他终究还是没想明白,眼底一片迷茫。
张瑶玉看得清楚,却是笑了起来,笑得可谓是花枝乱颤。
场中之人,也只有宗遇沙弥还是不明所以。
直到她笑够了,张瑶玉才拭去眼角沾染的泪珠,站直身体,对宗遇沙弥张开怀抱,“孩儿,过来。”
净涪心魔身站在原地,没有任何表示。
宗遇沙弥此刻就像是被蛊惑去了心神一般,懵懵懂懂地向前走出几步,靠近了这位张瑶玉。
张瑶玉将宗遇沙弥拢在怀里,唇凑到了他的耳边,轻声道,“乖孩子,这么多年,苦了你了......”
宗遇沙弥眼角直接泛红,有晶亮的水珠接连滑落,在他脚边打湿了一片。
净涪心魔身眼里带着笑意,就在旁边闲闲地看着这一出母子情深的戏码。
宋堔也没有打扰。
待到张瑶玉终于将宗遇沙弥放开去时候,张瑶玉的身体陡然崩散,原地只留了一抹艳霞。
但就在这抹艳霞将要融入这玄光界无处不在的霞光中去消失不见之前,净涪心魔身随意地往前方一探手。
待到他将那合拢着的手掌拿回来再摊开那一刻,宋堔眼尖地看见那张瑶玉所化的艳霞正飘飘摇摇地在他张开的手掌上摇曳,他暗自松了一口气。
就算从这两位的对话听来,他们恭国此回遭逢的着实是无妄之灾,但能抓住这祸首,让她受到惩戒的话,他还是不愿意看见她轻松逃去。
如今这人被抓住,没逃出去,他们已经很满意了。
倒是宗遇沙弥,好容易缓过劲来,却看见净涪心魔身手掌上的那抹艳霞,一时脸色复杂。
净涪心魔身侧目看他。
宗遇沙弥似是欲言又止,但到底闭紧了嘴巴。
净涪心魔身笑了笑,将手掌往宗遇沙弥方向一递,那抹艳霞就直接出现在了宗遇沙弥面前。
宗遇沙弥愣愣看着这一抹艳霞。
或许他修为尚且浅薄,但他还是能够看见被艳丽霞光环护着的迤逦面容。
“净涪师兄,这......”
宋堔暗自压下一口气。
净涪心魔身对宗遇沙弥道,“且先由你看管着她。”
宗遇沙弥犹豫片刻,到底没再多说什么。他伸出手去,摘下了那抹霞光。
净涪心魔身已经不看他了,目光直接落向宋堔身上。
宋堔也有所察觉,悄无声息地整理了面上表情,又将脊梁挺得笔直。
净涪心魔身问道,“方才那姹女,乃是我这师弟生身母亲的分·身,如今她在你恭国犯下罪孽,而我却将她交给宗遇沙弥,你是否觉得不公?”
宋堔一时语塞,不知道自己是该点头还是摇头。
他犹豫片刻,便待要张口说话,但或许是从对面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带了温度,宋堔到了嘴边的话语居然也都改了。
“是。”他听见他自己道,“这女修在我恭国中作恶,要将我恭国百姓尽数化作她的修行资粮......好容易我等得净涪法师相救,才逃出这一劫难。但她呢?她被擒下却仍能不受刑罚!”
“她凭什么?!”
初初开始时候,宋堔的言语里还算平静,但越是往后,越是添了许多不忿。
他不知是想到了自己从王宫里出来时候一路所见的那些刚刚醒来的百姓,还是想到了宫中收录的诸多卷宗里记载的那历历旧事,神情渐渐癫狂。
“就凭她是修士吗?就凭她是这小和尚的生身母亲吗?......”
他在质问。
质问净涪心魔身,也质问此间天地。
“轰隆。”
一声闷雷白日炸响,炸得无数凡俗百姓脑袋欲裂。
这些凡俗百姓或许不知道此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他们都能察觉到那炸响闷雷中的愤怒。
若是往日里,他们大概就怕了。
怕了这天,也怕了那神通广大的神佛仙魔。
可今日里,他们竟然睁大了眼睛,怒瞪着那高远明旷的天穹。
只是天怒了吗?
他们也愤怒啊!
天怒了,可有白日响雷,他们呢?他们怒了便只得这一腔怒火灼烧着自己的心血吗?!
天地,何以这般不公?!
宗遇沙弥愣愣怔怔地看着这些愤怒的百姓,面色惊惶。
跟在这位净涪师兄身边行走玄光界人间各处也已经有一段时日了,似今日里这般的情景,他亦同样不是第一回看见了。
但不论看过多少次,不论哪一次看见,总会叫他心头惶惶,难以安定。
他本能地察觉到了什么,却始终想不明白。
不过这一次与往常时候比起来,宗遇沙弥自己心里清楚,又很有些不同。
至于为的什么......
宗遇沙弥的目光压落下来,看见被他虚虚拢在手掌里的那抹艳霞,看见那抹艳霞中央的迤逦面容。
他心里其实也不是完全不明白。
毕竟是生身母亲啊。
哪怕这里的这个,只是她的分·身而已。
净涪心魔身此时并没有分神去注意宗遇沙弥,他心下其实有些无聊,但面上却是沉沉叹得一口气。
那悠长的叹息声落在宋堔耳边,也落在这恭国的许多百姓耳边,轻易地安抚下他们的心情。
“尔等的心意,我已经明了。”净涪心魔身面色悲悯,叹道,“但便是我将她交予尔等,尔等也没有能力让她受罚......”
宋堔也好,恭国的许多凡俗百姓也罢,被净涪心魔身的言语安抚住,也渐渐冷静下来。
他们知道,净涪心魔身的话没有半点虚言。
他们非但没有能力让这祸首受刑,甚至就连将她关押在恭国里,也只会给他们恭国再度带来灾劫......
再是忿恨,他们也做不了什么。
许久之后,宋堔站直身体,对净涪心魔身深深拜下,“望净涪法师体恤我等,为我等伸张。”
净涪心魔身再叹一口气,应道,“好。”
听得净涪心魔身答允,宋堔像是耗尽了身体所有的力气一般,直接瘫倒在地上。
净涪心魔身抬手扬袖。
当即便有一道柔风生出,裹带着宋堔飞向王宫。
那道柔风将宋堔送归王宫后,又旋转着上了天穹,引来许多云彩在这一片天穹处挤压。
过不得多时,那云层便成了黑压压的厚厚一片。待到那风再吹起,云层中有电龙噼啪炸响。
便连这玄光界各处遍布的瑰丽霞光,似乎也在这云、这风中黯然失色。但......
其实并不是这云、这风遮掩了那瑰丽霞光,而是那明霞有感,将自身的力量往那云、那风处渲染。
如此,那云、那风自然是不同凡响,但那消去了许多力量的霞光也自然就不似先前那般炫目了。
“轰隆!”
电龙咆哮着在厚密云层中游走之际,风便呼啸着卷压下来,连带着那雨,也瓢泼一般洒落。
但那风和雨看着凶猛,实则温柔。即便那些恭国百姓没来得及躲避,也没有伤了他们分毫,甚至还给了他们许多滋养。
引得那些早先避入屋舍中去的百姓,也都陆续从屋舍里奔出来,沐浴着这风雨。
宋堔因是被净涪心魔身送回去的,一开始就被安置在了最合适的位置,也免了他平白跑那一遭。
那风和雨温柔簇拥着那数十万恭国百姓时候,净涪心魔身也正将几支念力线香收起来。
宗遇沙弥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位置,愣愣地看着前方的雨,不说话。
净涪心魔身暗下撇嘴,面上却是半点不显,就站在边上沉默地等着。
一直到得宗遇沙弥回过神来,净涪心魔身才向他伸出手去。
宗遇沙弥默然片刻,还是将那抹艳霞放到了净涪心魔身张开的手掌上。
净涪心魔身将那抹艳霞拿到眼前。
那张瑶玉若有所觉,在艳霞中睁开眼睛来,看着净涪心魔身,“怎么,净涪法师真的要对我出手?”
净涪心魔身有些好奇,于是他便问道,“为什么你觉得我会对你留手呢?”
张瑶玉一时语塞。
理由自然是有很多。
譬如她是宗遇的生身母亲,譬如宗遇眼下就在他身侧,譬如她与浮屠剑宗的那点因果,再譬如......
但最后,她却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对于心意笃定的人来说,只要他们拿定了主意,再多的理由都阻止不了他。
而她知道,这位净涪法师就是那般的人物。
她又一次闭上了眼睛。
这一回,她竟是连再看宗遇沙弥一眼也无。
净涪心魔身见她明白,说道,“我答应了那宋堔的。”
他话说完时候,拿着那抹艳霞的手指微微用力,那抹艳霞便如玉石一般,化作粉尘簌簌落下。
合·欢道的某一处静室中,一个容色艳绝的女修忽然闷声低哼,唇边更是直接溢出一条血线。
她睁开眼睛来。
那是一双潋滟至极又艳丽至极的水眸。
张瑶玉深深看了恭国方向一眼,最后却也只是漠然地收回目光。
净涪心魔身温和地看着那些粉尘随风飘散,但他那眼底更深处,却只隐了一片百无聊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