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抄完,净涪本尊凝神看着面前写满字迹的书纸。半响后才将已然有些干涸的毛笔洗净,放到笔架上,他自己却是取了针线来,亲自动手将这些书纸装订成册。
等到一切做完,净涪本尊将这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端端正正摆放在侧旁的书柜里,就起身走到另一边用书柜隔出的小间里。
说是小间,其实空间着实不算小,不过是因为这里的东西太多且太杂,所以才看着狭窄了些而已。
净涪本尊一路娴熟地穿过这些材质不一、大小不一、高低不一的材料,顺利抵达了他的目的地--小间的正中央。
那里是真正的干净。除了一个灰色的蒲团之外,再无其他。
从边上分门别类摆放着的物件里翻找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木箱子,净涪本尊才带着它重新坐回到了蒲团上。
因着近段时间以来使用的频率极高,木箱子没有锁,净涪本尊只是稍一用力,就将木箱子打开了。
这木箱子里装的也不是其他,正是些净涪本尊惯用的小工具以及一些半成品。
净涪本尊从小格里取出一把小刻刀,又从中间的格子里翻出一串莹润有光的短佛珠,然后才将木箱子合上,挪到一侧。
这就是净涪本尊在誊抄诸多佛经、佛典之外的另一项重要工作了--制作佛宝。
绝大多数出自净涪之手的佛宝都会留在妙音寺藏经阁里充作妙音寺的底蕴,少部分会分流到妙音寺各堂各院乃至各分寺,由各处大和尚执掌以镇压一方。但除此之外,还是会有极少极少的几件,会作为礼物送出,替妙音寺维系各方重要的人脉。
而现如今净涪本尊手里正在忙活的这一件,就是他特意为了了章和尚准备的。
尽管了章和尚出身西天净土佛国胜景,明显不会缺净涪本尊他这一点东西,尽管了章和尚更多是被景浩界佛门的现状触动,才愿意应下净涪本尊的邀请,并不真的是被净涪本尊谋算,净涪本尊及妙音寺乃至景浩界佛门,都必须得有所表示。
这是礼数,也是心意,少不得的。
刻刀很快被搁置到了蒲团另一侧触手可及的位置,净涪本尊只将那串短佛珠捧在手里,清定心神后,便闭上眼睛,沉声诵读《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干净、清晰的诵经声很快就回荡在整个禅室里,而伴随着诵经声响起的,还有手指拨动珠子时候发出的清脆撞击声。
但这诵经声虽然响彻整个禅室,又似乎不单单只笼罩这禅室。
它们沿着净涪本尊沉定的心念沉落又扬起,于冥冥中遍传八方法界,与诸佛菩萨说法声相汇。
随着净涪本尊捻动佛珠、诵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缕缕佛光从诸天及八方法界而来,随着诵经声一道合入佛珠中,又悄然消失不见。
却是不显半分神异。
待到净涪本尊就九遍《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诵完,睁开眼睛去看手上佛珠时候,除了佛珠内部凝实似水银一般的金色佛光与水银内部似星尘一样沉浮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外,竟也再看不出旁的什么来了。
净涪本尊满意点头。
他侧身往蒲团边上一摸,便即将小刻刀拿到了手里。一手握紧小刻刀,一手拿定一颗佛珠,净涪本尊低头就认真雕刻起来。
为着让刻在佛珠上的字迹与佛珠内部似星尘般沉浮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完美契合,净涪本尊的动作异常缓慢,几乎一炷香时间,才能刻成一个文字。
而《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却足有三十二分,显然,对于净涪本尊来说,这也是一个相当庞大的工程。但即便这项工程的进展很是缓慢,净涪本尊依然做得认真耐心,一直等到第一句话刻完,他才放下小刻刀。
然而,被放下的也只有小刻刀而已。
都顾不上收拾这处小间,净涪本尊直接拿了佛珠就转回了外头的禅室。
他径直来到禅室里安设的佛龛前,捧着佛珠恭敬拜了三拜后,将它小心安放到在佛龛前的锦托里。
佛珠落在锦托里的那一刻,有金色华光沿着珠绳流转,片刻后才再度隐去。
饶是净涪本尊,也是直到这一刻,才微微松了口气。
他抬手按了按额角,压下那浮起的倦怠。
虽面上不显,但到底是累了,净涪本尊索性就在禅室处闭目养神,不去理会外间诸事。
只他才坐了半盏茶工夫,被他收在袖袋里的那柄专用于与杨元觉、安元和两位挚友联络的铜镜就悄无声息地动了动。
净涪本尊一时沉了眼神,但他动作半点不慢,很快就将那柄铜镜从袖袋里摸出。
随着他的气机灌入,铜镜表面流光一闪,随即就映出一张人面来。
不是净涪本尊初初以为的安元和,而是早已闭关多日的杨元觉。
看见杨元觉,净涪本尊眼底的暗色才淡了去。
“是元觉你啊。”他说着,便坐直了身体,幽深目光透过铜镜,牢牢抓住杨元觉眉梢眼角处的急切,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杨元觉没有立即回答净涪本尊的问题,而是先急急打量过净涪本尊,确定他神色寻常,不见有太多的焦虑方才平静下来。
“我听说元和的事情了。”杨元觉头一句话便是这个。
听见杨元觉的话,净涪本尊就明白杨元觉方才的急切是因何而起了,他微微点头,看了一眼杨元觉脸色之后,到底没插话,而是示意杨元觉继续往下说。
“所以现在元和他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留信给我,还说帮我要了一个浮屠剑宗藏书的借阅名额。他真的没有问题吗?......”
等杨元觉好容易冷静些许之后,净涪本尊才将安元和与浮屠剑宗的那点子事与杨元觉说道了一遍。
包括浮屠剑宗与佛门阿难尊者之间的那点默契与配合,也都不瞒着杨元觉。总之,安元和先前怎么跟他说的,他现在就怎么告诉杨元觉。
而除了安元和跟他说的那些以外,还包括了净涪心魔身与佛身在玄光界、浮屠剑宗那边摸到的一点蛛丝马迹。
自然,比起前者来,心魔身与佛身的收获确实不多就是了。
安元和虽然通过铜镜给杨元觉留了信,但铜镜的威能毕竟有限,安元和就是给杨元觉留了话,能说的也不多,所以杨元觉才会那么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
好容易听净涪本尊将安元和那边的处境说个明白,杨元觉却并不能完全放下心来。
“先是净涪你,然后又是元和,这......”
杨元觉很想说这都是什么事,但他又知道,只要他们还走在这条修行道路上,就不可能完全避免类似这样的事情,于是他话都没说完就自己闭嘴了。
净涪本尊在铜镜的这一面陪着杨元觉沉默。
杨元觉很快缓过来,他提点起精神,又问净涪本尊道,“浮屠剑宗的布置就只有阿难尊者?”
净涪本尊摇头,“我觉得不会。”
浮屠剑宗能够传世那么久远的年月,想来是有些手段的,哪怕现如今他们看起来就只剩下一座浮屠剑冢以及剑冢里面的那三位大剑修,似乎能被人吃定一样。
可倘若真有人将心思付诸行动,说不得会被人连牙带脸一起扒了。
杨元觉细看净涪本尊表情,自己埋头想想,也不禁赞同地点了点头。
净涪本尊看看他,忽然笑了笑,道,“以我们现在这样的修为,便是想要帮忙,也只能在边上看着他们斗法,顶天了帮着敲敲边鼓,再多的怕是做不了。”
杨元觉听出了净涪本尊话里的一点激将之意,他也笑了笑,稍稍扬起头颅,做出一个骄傲模样,“这可未必。”
净涪本尊眉梢陡然一扬,“嗯?”
杨元觉就往后退出几步,让铜镜将自己这边周围的环境都映照到净涪本尊那边。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净涪本尊方才看见了杨元觉身边载沉载浮的卷轴。
半开的卷轴,隐隐可见星光缠绕回环,循环不绝,竟有摇落星辰之势。
“这是?”净涪本尊问道。
杨元觉抬手轻招,那份卷轴便似乳燕归巢一般脱落在杨元觉摊开的手掌上,被他拿个稳当。
杨元觉给了净涪本尊一个眼神,示意他细看,然后双手往两边一拉。
清晰暴露在净涪本尊眼皮子底下的,并不是一副卷轴,而更像是一方亘古寰宇。这一方寰宇之中,灼灼星辰在深黑为底的夜幕中,华美绝伦,几乎能晃花人的眼睛。
但就是那般华美炫目的星辰,也只是那位仿佛酣眠的神女面前黯然失色。
即便那位酣睡的神女只有一个以星辰勾描的虚淡身影,看不清祂的眉目,甚至辨认不出祂的身形,祂依然是所有华彩的中心,叫人怎么都挪不开视线去。
净涪本尊怔怔地望着这位大神,不知不觉,竟是泪流满面。
杨元觉在铜镜另一边看见,也想起了自己最初窥见这位大神冰山一角时候的震撼,也是心有戚戚,一时唏嘘不已。
净涪本尊半响回神,抬手往脸上一抹,不甚在意地抹去脸上痕迹。但这一次,他不再看那幅卷轴了,而只望向了卷轴侧旁站立的杨元觉。
“斗姆元君。”
净涪本尊看向杨元觉的目光都带上了震骇。
斗姆元君,全称中天梵气斗姆元君紫光明哲慈惠太素元后金真圣德天尊,即宇宙众星之母,传闻乃是天地开辟时候就存世的古老大神。
这样的大神,已然是与道齐尊的存在。
净涪本尊方才所以落泪,便是因为他在这样一道连影子都不算的身形里,看见了道。
但可惜,净涪本尊方才所见的,是斗姆元君的一丝道韵,是星辰之道,与净涪本尊自己走的道全不契合。
杨元觉很满意净涪本尊的眼神,但他只是得意了片刻,就乖乖将卷轴收起,并与净涪本尊解释道,“说来,我所以能成就这样一件道宝,除了我们宗门传承里的秘地之外,还多亏了净涪你送来的那些星辰道法。”
杨元觉说的净涪送过去的星辰道法,指的是净涪从反无执童子联盟里得来的那些星辰一道传承。
那些星辰传承,净涪得到以后,也给了杨元觉一份。自然,安元和那里也是有一份一模一样的。
净涪本尊摇头,并不居功,“若不是你有这一份机缘,也不可能从那些星辰道传中得此体悟。”
倘若握有这样的星辰道传就能捕捉到斗姆元君这位大神的一丝道韵,反无执童子联盟的那些大修们也不至于追了无执童子那么多年都拿他没有丝毫办法,最后落到那样一个下场。
杨元觉见净涪本尊不领功,也不在意。
反正不论净涪他是怎么想,他这里记着就行了,日后总有回馈给他的时候,不必急在这一时。
他重新将话题转回来,问道,“如何?”
净涪本尊想了想,竟有生出几分忧虑,“我觉得你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展双界的好。”
杨元觉不懂,“为什么?”
有这一份他新祭炼成的道宝,再配合他身上的诸多阵道手段,就算是即将混乱起来的玄光界,他应也是能走一趟的啊。
他又不似安元和那样背负着浮屠剑宗的传承。
在诸天寰宇绝大部分修士眼里,他也就是一个有些手段的普通小修士而已。似他这样的小修士,想来到时候的玄光界里一抓一大把,怎么都招不了别人的眼,至于让净涪这样警告他?
净涪本尊苦笑一声,问道,“你可还记得沉桑界?”
杨元觉答道,“自然。”
沉桑界的事情也就才过去不久而已,杨元觉的记性还不至于这么快就给忘掉,更何况沉桑界里发生的那些事,可是硬生生扭转了杨元觉的修行态度啊。
杨元觉能给它记一辈子!
“沉桑界后续发生的事情,你应该也是知道的。”净涪本尊道,“那些人在沉桑界里用的就是星斗一脉的手段。更何况,还有人在追寻着远古天庭的痕迹。”
“星斗,可是远古天庭中相当重要的一部分。”
净涪本尊沉眼看着铜镜另一面的挚友,“你说,如果你手上的这一件道宝在人前暴露,他们会不会想要?”
杨元觉脸色也很难看。
“会。”他答道。
然后,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庆幸地道,“幸好我才出关就先找了你,还没有见过其他人。”
净涪本尊也觉得侥幸。
但这样的运气不会时时都有,所以他提醒杨元觉道,“为了安全起见,元觉你稍后再给自己炼制一份类似的灵宝,用作遮掩。从现在开始,到你那件灵宝成形为止,不到真正的绝境,绝对不能动用你这件灵宝,知道吗?”
杨元觉郑重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说着,就又是一叹,“我本以为,我算是能够帮上你们了呢,没承想......”
净涪本尊也觉得无奈。
以两面铜镜联络的这两人,在这一刻同时露出一个苦笑了。
“但你的情况到底是比元和那边要许多好的。”净涪本尊安慰道,“等你将那件遮掩用的灵宝炼制出来之后,只需再谨慎些就好,倒不用真的就自缚手脚。”
“你只要把握好这中间的分寸就行,此后日子该怎么过还是得怎么过。”
杨元觉听着净涪本尊这话,品出三分味儿来。他眼睛当即就亮起来了,“所以,在我将那件灵宝炼制出来之后,我就能够去玄光界找元和?”
净涪本尊笑着点头。
“去吧,浮屠剑宗那里的藏书不少,想来你能有不少的收获。”
对于杨元觉的天赋和资质,净涪本尊是很信任的。
君不见,杨元觉只凭着净涪交给他的那些反无执童子联盟大修的星辰道法统就炼制出了蕴藏着斗姆元君一丝道韵的道宝来?
杨元觉当即笑了开来,“那行,我这就回去炼制灵宝。”
他说完,就和净涪本尊道别了。
净涪本尊没有拦他,就看着铜镜重新恢复成那混混沌沌的模样。
这就是旧患未去又添隐忧?
净涪本尊愣神片刻,微微摇头,将铜镜收回袖袋里。
正如他与杨元觉说的那般,杨元觉如今在诸天寰宇绝大多数修士眼里,就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阵修,只要他不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暴露那幅卷轴,就没有多少人会注意到他。所以虽然有隐忧,但却不必为此过于焦虑。
至于安元和那边,那真的就是大神通者斗法,轻易没有旁人插手的道理。而且,还有一点很让净涪本尊在意,那些人心心念念想要图谋的远古天庭,真的就那么容易让他们算计得去?
远古天庭那些大神们,是不是也在算计着什么?
净涪本尊摇摇头,散去这诸般猜测。
任他琢磨再多,他及杨元觉、安元和两人的修为都是桎梏,便是让他误打误撞摸到了丁点真相,那又如何?这样修为的他仍旧是什么都做不了。
与其在这里猜测揣摩,还不如去多做些事情,好让自己的道路走得再平顺一些。
净涪本尊念定,再稍稍平复过心绪后,就起身回到了案桌边上,又铺了纸张来,提笔誊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他抄得很认真,即便这已经是他今日里不知第几遍誊抄这一部经典了。且他也不只是这一日如此认真,接下来的日子里也不见他有任何的懈怠。
就在净涪本尊这样的勤谨下,日子一日一日地流过,也一日比一日更接近妙音寺拟定的大法会正日。
而随着大法会正日的逼近,越来越多的人抵达了妙音寺,使得妙音寺越更热闹了几分。然而即便如此,也还有更多的人行走在前往妙音寺的道路上。
大法会正式开始的前三日,一行风尘仆仆的凡僧来到了妙音寺的山脚下。似他们这样的凡僧,妙音寺近些日子招待了太多,除了知客僧之外,本也不会引来太多人的注意。
但这一行凡僧才刚刚停下,抬头望着山门上高高的妙音寺匾额,妙音寺山门处便有一行大和尚快步走了出来。
这一行大和尚中,为首的并不是旁人,却正是妙音寺当代主持清源大和尚。紧随在他后头的,则是妙音寺如今各堂各院的首席镇守大和尚。
清源大和尚等人往山门外一望,立即就拾阶而下,向着那一行凡僧迎去。
妙音寺当代主持率各堂各院首席镇守大和尚亲迎,如此高规格的待遇,立时就吸引了山门附近所有人的目光。
一时,被刻意压低的交谈声悉悉索索响起。
“这是那位大德来了?居然能让清源主持他们亲迎?”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清源主持他们虽是身份贵重,但这些日子以来,不也亲迎了不少人入寺?!”
“真的是这样?我怎么不知道?”
“就是,妙音寺操办这样的大法会,里里外外怕是忙得不行。似清源主持这样的,不得四下盯着吗?怎么能有空闲出来做个知客?而且做知客的还不单单清源主持,还有罗汉堂、般若堂、菩提院......等等镇守大和尚?”
“你是才到的吧?”
“同参看出来了?还请指点。”
“指点不敢,不过是来得早几日,多看了一些而已。”
“请同参指点。”
“妙音寺拟办大法会,先是说会有净涪和尚说法,后来又传闻将在大法会上宣告沙弥尼一脉的出世,再接着又听说有从西天净土佛国来的法师承净涪法师所邀,将在大法会上演法,所以才会有许多人从世界各地赶来妙音寺山寺......”
“这些我也都听说了。”晚到的那人涨红着脸快速为自己辩白道,“但我只是单为净涪法师来的,只是想要听一听净涪法师讲经而已,并不是为了其他人。我所以今日里才到,不过是因为路途着实遥远,我出行不便,这才拖到了今日......”
“咦?那敢问同参打哪儿来的啊?”
晚到的那人左右看了看,用更低的声音快速说了一个地名。
那本来还带了两分玩笑意味的善信听得,立时面上就多了几分敬重,且说话时候,也体贴地再度压低声音,不让旁人听了去,“那可是天魔宗的地界,你居然是从那边来的......”
晚到的那人点了点头。
那位善信低声道歉过,就继续卖力地替他解说。
“......有似你我这样的普通善信赶来,自然也有不少大德之人千里迢迢远道而来。而每逢这样的大德抵达,清源主持都会率领一众镇守大和尚亲迎呢。我这几日在这里,都看过好几遍了。”
“大德?也包括凡僧?”
“自然。凡是大德,都是清源主持他们亲迎的呢。可不独独是其他寺庙的修行僧。说来,我还见到过清源主持他们迎了几个善信入寺呢......”
“那......这些得清源主持亲迎的人,又是哪一地的大德呢?”
“这个......”
还没等那位明显认不出人来的善信做出些猜测,清源、清笃等大和尚就已经走下了长长的山道,来到了那一行风尘仆仆的凡僧面前。
妙音寺山门前那悉悉索索的低语声一下子就消失了。几乎所有人都侧目望向山脚所在,竖起耳朵细听。
显然,虽然此时妙音寺山门外聚着一大群人,却是没有谁知道这一行凡僧的来历。
都在等着清源主持替他们解惑呢。
清源主持也不负众望,他合掌躬身一礼,道,“妙音寺清源,见过祖师,祖师莅临本寺,本寺不胜荣幸,祖师请。”
祖师?
边上的人先是愣了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一时,落在这一行凡僧身上的眼神就变了。
有怨,有怒,但也有释然。
是的,看着为首那人身上穿着的粗布僧袍,看着那人脚下沾满泥土的僧鞋,看着他面上掩不住的风霜与倦乏,妙音寺山门前伸长了脖颈看向他的眼睛里多了几分释然,少了几分怨气与怒火。
自然,即便那怨气与怒火被削减去,慧真罗汉还是能够察觉到那些目光里挥之不去的失望。
就是失望。
是他们这些后人对于他这位明明趟出了路却又搬了石头来拦路的先行者的失望。
慧真罗汉哪怕已经不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体会到这些后人对他的复杂情绪,这一刻也还是如临深渊。
他低了眼睑,遮去大半视线,只看着脚下的地面,滴水不漏地跟清源方丈客套。
清源主持察觉到了慧真罗汉的不适,他体贴地减去许多客套话,引着慧真罗汉往山门里走。
慧真罗汉感激地看了清源主持一眼,当即就领着自家的凡僧弟子踩上了石阶。
然而清源主持体贴慧真罗汉,替他周全,避免他尴尬,却有人不愿意放过这样的大好机会。
毕竟,认真计较起来,这还是慧真罗汉第一次正式在景浩界佛门大场面上现身呢。
就在慧真罗汉在清源主持的陪伴下走上石阶的时候,妙音寺山门的道路尽头,又走来了一老一幼两个凡僧。
这本来只是平常。
如今通往妙音寺山门的道路上,还有着许多许多这样相类的凡僧呢。
但这一老一幼两位凡僧却与绝大多数凡僧不同。在他们出现在道路尽头,远远望见妙音寺山门这边也让妙音寺山门附近的人看见他们的时候,那老年凡僧周身忽有功德光照出。
那功德光处处展现时候,仅得一缕,金灿金灿的,合在此刻遍照天地的日光里,压根就不打眼,只让人觉得周身舒泰。
而随着老年凡僧一步步走近妙音寺山门,那功德光便一点点地铺开,充塞着他的周身虚空,震慑诸邪。
到得老年凡僧携带着年幼的沙弥真正来到山门石阶前的时候,那功德光却已被聚拢在老年凡僧周身,不那么张扬了。
可即便如此,但凡看见这位老僧的人,无不神情激动。
大德!
这必定是一位大德。
这绝对绝对是一位大德!
慧真罗汉站在了第七道台阶上。
他已经站了有段时间了,打从那位老凡僧从道路尽头现身开始,他就没有再往上迈出一步。
清源大和尚看了慧真罗汉一眼,悄然与侧旁的清笃等大和尚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一位,又是谁?’
没有答案。
但这不是清源大和尚他们去确定这一位老僧身份来历的时候。
清源大和尚也好,清笃、清镇等大和尚也罢,都无比清楚这一点。
他们需要做出应对,而不是傻愣愣地在这里站着。
清源大和尚快速回神,偏头带着点象征性的询问意义看了慧真罗汉一眼。
慧真罗汉到是反应快速,他微微笑着点头。
清源大和尚愣了一下,回了慧真罗汉一个笑容。然后,然后他就循依着以往每一次同时迎接两拨大德的惯例,留了好几位镇守大和尚在原地陪着慧真罗汉片刻,自己则领着清笃等三位大和尚快步下了台阶,赶在那位老僧踩上石阶之前来到老僧面前。
他合掌作礼,客气又不失亲近地笑着道,“妙音寺清源,见过这位大德,大德莅临本寺,本寺不胜荣幸,敢问大德法号?”
面对清源、清笃等妙音寺的大和尚,老僧全不似方才对上慧真罗汉那般针锋相对。他面上带笑,眼神柔和,“几位大和尚客气了。老僧法号可寿,不过深山修行的一介老朽,今日携弟子冒昧而来,多有打扰之处,还望主持及诸位大和尚多多体谅,老僧不胜感激。”
清源、清笃等几位大和尚一时受宠若惊。
“哪里,哪里。可寿大德请。”
可寿老僧笑着点点头,当即就带着小沙弥在清源、清笃等几位大和尚的陪伴下上了石阶。
清源、清笃等几位大和尚暗地里交换了一个眼神,都觉得待会儿只怕有些麻烦。
所以......这位可寿大德方才说的打扰与体谅,马上就要开始了吗?
不过几步台阶,可寿老僧与小沙弥走得轻松平常,清源与清笃等人却是心惊胆颤,几如行走在刀山上。
可寿老僧恍似不觉,面上笑容依旧宽和。
直到他走到了第七个台阶上,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慧真罗汉撞了个对面。
可寿老僧面上的笑容一瞬间颠覆,从宽和换做厌烦。更甚至,在那浮于表面的厌烦下,还藏着深深的厌恶。
他几乎是立刻就错开了视线,就像是看见了什么会污了他双眼的东西一样。
幸而,可寿老僧还顾虑着妙音寺这个主人家的颜面,不打算让清源、清笃这些妙音寺大和尚为难,所以除了别开视线不看慧真罗汉这一行人以及跟他们离得远远的之外,他什么都没有做。
清源大和尚见状,很是松了口气。
起码,起码这位可寿老僧还是清醒的,没有真的跟慧真祖师别苗头。否则难做的就该是他们妙音寺了。
两边都是大德,还前后脚抵达,他们只有一群人,不一道相迎,难道还能将一方撇下,只将一方迎入山门里去么?
真那样做,他们妙音寺先前做下的声势与名头就得被打落大半,那净音、净涪他们前些时日的心血可都给白费了。
清源大和尚连忙带着自家师兄弟插到双方中间去,务必要将他们隔开,绝不轻易让他们有争斗起来的苗头。
至少在将他们送到安排好的禅院面前,不能让他们闹得太过。
对了,这两位暂时落脚的禅院也得给分割开,绝对绝对不能将他们塞到一起去,最好分置东西或南北,越远越好,近一点都不行。
也是巧合,虽然这些时日以来,各地有许多大德抵达妙音寺,但还是有许多预先准备出来的禅院还没有安排人。而且还正正好的,有位于首尾两处的禅院空着。
好容易将两拨人分送到两处禅院之后,清源大和尚狠狠地松了口气。
抹了一把额角沁出的细汗之后,清源大和尚还是禁不住心有余悸地跟身边的清笃大和尚说话,以排解那心悸。
“这回真是,得亏了这两处禅院还空着,不然还真是会有大麻烦......”
清显大和尚也在边上,听到自家主持师兄这话,脸色一时很有些古怪。
清源大和尚只顾着跟清笃大和尚说话,没有发现,但清笃大和尚却是眼角余光窥见,便先抬手止住了清源大和尚的话,自己扭头看向清显大和尚,问,“师弟,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清显大和尚不意自己竟被自家师兄抓了个正着,顿了一顿后,他才答道,“我先前问了一下......这两处禅院是净涪师侄特意留下来的。”
“嗯?”清源大和尚许是因方才用神太过,如今思维有些迟钝,没有领会清显大和尚的意思,顺口就接了话,“净涪师侄吩咐留出来的?这下不好。如今我们将那两位安置了进去,可怎么跟净涪师侄交代?不然,再在哪里寻两个清净的禅院,给净涪师侄备下吧?”
清源大和尚是没回过味,清笃及其他一众大和尚却未必。
等清源大和尚将话说完,就有一位大和尚笑着开口道,“主持师兄,我等大概不需要想着怎么跟净涪师侄交代了。”
“是啊。”又有一位大和尚接话道,“许是净涪师侄留下来的这两处禅院,正合该用在这一时呢。”
清笃大和尚听着两位大和尚说话,不置可否。
清源大和尚恍然大悟,但他还是说道,“还是等真正问过净涪师侄再说吧,万一我等想错了,日后净涪师侄要用禅院的时候用不到,岂不是就误了净涪师侄的事了?”
清笃大和尚这才点头。
其他诸位大和尚也觉有理,俱各点头应是。
但随后又有一位菩提院的镇守大和尚笑道,“主持师兄可要记得再问一问净涪师侄这位可寿大德的事情,不然,往后再遇上这两位一处,就难受了。”
另一位镇守大和尚也道,“净涪师侄曾走遍我景浩界佛门法脉之地,说不得他还真会知道这一位可寿大德的来历呢......”
“与慧真祖师有怨,处处要与他争锋又并不全然落在下风的,说不得,也是一些老法师......”
清源大和尚听着诸位大和尚的猜测,再回想今日里慧真祖师与那位可寿大德之间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心里渐渐地,也有了几分猜测。
只他也不直说,等诸位大和尚谈性渐消,他才道,“行,等我晚课后,再去寻净涪师侄问一问。但现在的话,诸位师弟,还请勤奋些,莫要懈怠了要事......”
清源大和尚一面说着,一面还拿眼神在各位大和尚的案头上示意地转了转。
方才他们是察觉到慧真和可寿两位大德到来,这才暂且放下手上的诸多卷宗暂且出去山门处相迎,如今人已经安置妥当了,自然就该将垒在案头上的诸多卷宗再捡起来了。
可不能放任他们躲懒,否则一件件事情拖下去,怕是他们今日晚课之前都还没能完成。若真是那样,就得占用晚课后的时间了。
诸位大和尚听闻清源大和尚的话,一时哀嚎不止。
清源大和尚板着一张脸,在重重哀嚎声中敲了敲案头,将诸般杂响尽数镇压下去。
“快做事!”
“谁要是事情做得慢了,连累其他师兄弟,我不介意将其他师兄弟未做完的那部分转交给那个人。”
清源大和尚这话说完,堂中所有大和尚都噤声了,各各低下头去,摊开卷宗做出一副勤勉的模样。只清源大和尚却知道,许多大和尚的目光正自下方往他这案头上转。
倒不是为着他案头上的卷宗堆得更高,而是因为他们都清楚,倘若真有谁有所延误,被连累得最惨的那个也有且仅有他一个,绝对不会有其他人。
清源大和尚眯着眼睛笑了笑,目光不时地往下瞥。
但凡这个时候,坐在清源大和尚下方的各位大和尚有一个算一个,无不是眼观鼻鼻观心专心致志绝不分神的勤谨模样。
看来,他们是打定主意不想分摊他手上的卷宗了,很好。
清源大和尚满意地点点头,很为自己在诸位师兄弟中的震慑力感到骄傲。当然,如果案头上的卷宗能更少一些,那他就更满意了。
这个时候,清源大和尚无比想念净音。
只可惜,净音这会儿在闭关......
手腕快速且干净地转了一阵后,清源大和尚就合上卷宗,将它放到已经批复的那一堆叠上,然后又另抽了一份卷宗过来打开。
在清源大和尚这个主持的“震慑”下,这一日的卷宗得以顺利清理干净。清源大和尚终于能够赶去藏经阁阁楼找净涪了。
虽然,是在晚课时间已经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他才找到了这个空隙的。
但不得不说,净涪本尊的日子比起清源这些大和尚来,却还是要忙碌些。所以清源大和尚赶到藏经阁中归属于净涪的那间禅室时候,净涪本尊还在灯下捧着那串短佛珠诵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清源大和尚悄然推门入室,却不打扰净涪本尊,自个挑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了,安安静静地听着净涪本尊诵经。
这一刻,清源大和尚面上是能将那样一张稚嫩的脸皮完全压下去的沉静,全不见平常时候的缠绕不去的跳脱与活泼。
但凡有人看见这时的清源大和尚,都能窥见他心中的沟壑,也都会无比清晰地确认一点现实。
清源大和尚,是妙音寺的当代主持。
又是九遍《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诵完,净涪本尊才睁开眼睛来。
看见坐在那里的清源大和尚,净涪本尊并不惊讶。他对着清源大和尚点点头,便从蒲团上站起,捧着佛珠来到佛龛前,恭敬拜得三拜后,仍将它端端正正摆放在佛龛前的锦托处。
待到将佛珠安置妥当了,净涪本尊才回身在清源大和尚对面坐下。
因着夜已深,净涪本尊没有给清源大和尚奉茶,而只是给他斟了一杯温水送过去。
“师伯深夜过来,是有事吗?”
“确实是有事。”清源大和尚接过杯盏,饮了一口热水驱了深夜沾染上的寒意,才将今日里遇到慧真罗汉与可寿凡僧这两拨人的事情说了,最后,他道,“我将他们安置在了首尾两处禅院,只是然后才听说那是你让人特意留下来的。”
“我想着,既然已经将他们安置了进去,不好让人再搬出来,那就不如再另外给你换两个清净的禅院备着......”
“师伯想多了。”净涪本尊笑一下,道,“那两个禅院,我也确实是给那两位备下的。先前因着收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我入了那位可寿大德曾经修行的法寺......”
净涪本尊将当年的事情简单地跟清源大和尚描述了一遍,才道,“后来我又见过慧真祖师,所以更知晓这两位间的恩怨不会那么容易了结。”
“这一回我妙音寺举办大法会,在了章和尚答应参加法会之前,我其实也不确定这两位会不会来参加法会的,但后来了章和尚应允......”
“我猜测这两位说不定都会来我妙音寺一趟,又担心他们之间旧事闹将出来,便请师兄给我将两间禅院先备着。”
清源大和尚就道,“原来那两座禅院果真就是该用在这个时候的。”
说完,清源大和尚佯作怒状,“你既猜到这两位会来,何以不先知会我们一声?你知道今日里你师伯我今日里同时面对他们时候到底是个什么心情吗?!”
“你师伯我今天简直就是站在滚热的油锅上,不知什么时候打哪里就会打下一瓢冷水,将你师伯我冲到油锅里去滚一滚!”
清源大和尚连连捶胸顿足,若不是因着夜太深,不好打扰到旁人,他只怕还能捶地拍案,怎么都要让净涪本尊也体会体会他当时的处境才好。
净涪本尊也很乖觉,一面低头做忏悔状,一面还拎了水壶过来给清源大和尚那只饮去一口的热水添了添,“是弟子的错,累师伯今日里苦熬,还请师伯大谅,饶过弟子这一遭。”
清源大和尚很满意净涪本尊的态度,虽不点头,却将那热水又给端了起来饮去半盏。
这便是揭过去了。
净涪本尊心下笑笑,面上却是半点不显。
清源大和尚饮去半盏热水,才又将杯盏挪开。他透过蒸腾的水汽看向净涪本尊,“如今的可寿大德只是法身吗?”
清源大和尚眼力也很是不俗,虽然净涪本尊没有提起,他也看出来了。
净涪本尊点点头。
“这可就难办了。”清源大和尚半垂眼睑,似是与净涪本尊说话,又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他们先前都在西天净土佛国胜境的时候,没能疏解此中因果,如今......恐怕也解决不了。”
净涪本尊接话道,“这事儿,本来也确实难办。”
虽说慧真罗汉现在已经在借用天静寺的力量重新阐释根本经典,同时也收摄法力纯以肉身行走景浩界各地,宣讲《佛说阿弥陀经》、佛说《观无量寿经》、《佛说无量寿经》三部根本经典,着意开示凡僧,以引凡僧入门,似乎确实认真改过,也用心做事,但自天静寺在景浩界开寺以来被耽误、被错引的那些佛门子弟,却是再回不来了。
而可寿金刚这位代表人物,似乎也没打算这么轻易就放过慧真罗汉去。
清源大和尚听着,也是沉默。
夜里寒意深重,茶盏里的水汽很快就散了。
净涪本尊取过清源大和尚手里的杯盏,将那已经冷却了的水倒去,重新换上热水。
清源大和尚啜饮了一口,滚烫的热水自咽喉而落,须臾便扫去那些缠绕而来的寒气。
只是......
那从心里生发而出的寒凉,可就没有那么容易被打散。
它们丝丝缕缕地缠绕而来,绵绵长长地铺展开,又密密麻麻地生长着,生命力旺盛得紧呢。
且记得,被天静寺法理拘禁这么久远岁月的,并不独独只有景浩界那么长时间蹉跎、生生错过道途的凡僧们,还有他们妙音寺历代先祖。
他们是在那漆黑的夜里摸索了太久太久,才终于趟出这么一条道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