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看过面前站着的这些水月天本土生灵后,净涪本尊的目光停在了被簇拥在最中央的那一位。
这位水月天本土生灵的身形较之他的同族来,并不更为庞大,甚至显得相对纤细,但他体表泛着的那曾薄薄月华,却无时无刻不在于天穹上那一轮明月相互呼应。
净涪本尊的目光在这位水月天本土生灵体表的月华上顿了顿,便即稍稍上移,精准地停在他身体顶部稍落位置处的两点细碎灵光上。
已经观察过这些水月天本土生灵相当一段时间的净涪本尊知道,这两点细碎灵光,便就是他们这些水月天本土生灵的眼睛。
在净涪本尊打量着他们的时候,这位被簇拥在族人正中央的水月天本土生灵也在细细观察着这个与他们截然不同的外来者。
越是观察,越是留心这位外来者的动作,他就越是心惊。
旁的也就罢了,但这位......是叫净涪和尚的外来者?
这位在他们出现并堵住他的时候,脸上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神色。而除了他的神态外,这位净涪和尚的动作亦是同样的平静。
这样的平静,以及这位净涪和尚直接寻到他们目光所在的举止,完完全全地击碎了他们的侥幸。
这净涪和尚,就似那些从小自在天来的天魔一脉修士告知他们的那般,今日并不是第一天出现在他们水月天了。
他观察他们很久了,而他们这些地主,明明占据着水月天的诸般便利,却直到昨日深夜,才发现这个外来人的踪迹?
更何况,看这位净涪和尚面对他们的态度,明显他也已经早早就料到他们的到来,他不过是没有特意避开而已。
那水月天本土生灵眸色逐渐深沉,表现在他形体上,便是他那眼睛的灵光渐渐变得晦涩。
净涪本尊仍旧平静,眼神面色未有分毫变化。
但其他的水月天本土生灵却受到了他们那位首领的影响,不独独他们眼睛部位的那些灵光,甚至连他们体表泛着的那层薄薄月华,也逐渐浑浊,那原本纯粹明净的月华都像是被掺入了什么杂质一般。
还是那位被簇拥在同族中央的水月天本土生灵先回过神来,他身形旋转了一圈,似乎是看过了这些同族的异样,然后便不再犹豫,周身那层薄薄的月华大盛,顷刻间将这一片海域都给圈在了中央。
那位水月天本土生灵才刚有所动作时候,净涪本尊的身形已经直接出现在了数千里外,正正就离开了他所释放的那月华圈拢范围。
但净涪本尊也没有离开,就站在那边沿处,沉默地看着这一群水月天的本土生灵们。
那位首领似乎诧异地看了净涪本尊一眼,然后才收回目光。
不过也正是因为净涪本尊留下的这一动作,让这些水月天的本土生灵意识到了什么,他们很快恢复过来。
而待到他们再度出现在净涪本尊面前时候,那位首领甚至还相当客气地远远地就对净涪本尊合掌作礼,朗声问道,“敢问可是净涪法师当面?”
净涪本尊这才回了一礼,道,“净涪见过诸位。”
那位首领连忙应声,“我是此间水月一族族长水荣,净涪法师法驾莅临,正是我等荣幸。不若净涪法师随我等往我水月一族族地坐坐,如何?”
净涪本尊问道,“不会太打扰诸位么?”
同时,他的目光直接往上抬升,看到了水月天天穹上的那轮明月。
他可是记得很清楚,那些小自在天来的天魔一脉修士,如今可都是在那轮明月上落脚的呢。
水荣笑着摇头,“怎么会?”
净涪本尊的目光在这位水荣身上停了停,忽然想到了什么,便即在这些水月一族生灵的站位上仔细看去。
先前时候就觉得不对,如今听这位水荣言语,再察看这些水月一族生灵的表情,净涪本尊陡然就明白了这些水月一族生灵胆敢光天化日邀请他前往族地,不怕被那些小自在天一脉天修士察觉的依仗了。
莫看这些水月一族生灵只是很平常地簇拥着他们的水荣族长,但实际上,他们之间的站位很是考究。
凭借着他们之间的这一种特殊站位,这些水月一族生灵相互勾连着自己体表的月华,同时呼应天穹之上的那一轮明月,以引动这水月天无处不在的幻之法则。
而也正是这些被引动的幻之法则,将这一整片地界圈入了另一重幻境之中。
在这一重幻境的庇护下,莫说是那些在明月上落脚的小自在天修士,就算那些天魔修士就站在附近,也不能窥破幻境,看见他们此刻间的交流。
净涪本尊一一看过这些水月一族生灵的站位后,目光便即抬起,望入虚空之中,若有所思。
或许是习惯了,也或许是他早有准备,在净涪本尊心神渐渐沉入玄奇时候,他头顶忽然冲出一道紫色华光。
紫色华光在净涪本尊头顶凝成一顶华盖。在那华盖上,又有一道道凝实的丝绦垂落,将净涪本尊团团护住。
水荣见得,心下也是赞叹连连。
这位净涪和尚着实是敏锐,他不过就是稍稍透露出一点意思而已,他非但一点即透,甚至还隐隐摸索到他们是如何完成这层布置的。
水荣才刚那般想着,脸色忽然大变。
不,不对。
这位净涪和尚,他居然还想着从他们这一层布置中参悟到些什么来?
水荣几乎下意识地就要打断这位净涪和尚,但在他即将有所动作时候,他忽然又停了下来。
等等。
水荣的目光在面色平静、双眼却隐隐有流光浮动的净涪本尊身上徘徊许久,到底按捺了下来。
他非但按捺了下来,甚至还悄然沟通过身边的族人,令他们各按方位游走,直接将这一套水月幻天大阵的精髓演练出来。
其他的水月一族族人犹豫了片刻,又连连询问过水荣,确定水荣的意思后,方才开始游走起来。
这些水月一族生灵的形体着实不大,就是一滴水珠形状。且就连他们的形体本相,也与水珠很是相似。
若不是净涪三身早在进入这玄光界魔门六重天之前就已经打听清楚,确定这些魔门六重天本土生灵还算是人族分支的话,匆匆看见这些水月一族生灵,净涪本尊怕都不敢认。
实在是这些水月一族生灵身上,已经没有多少人族的特征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些水月一族的形体是这般模样,才能最大限度都发挥了这些水月族人在幻术一道上的天资,令他们轻易沟通这水月天里的幻之法则,调动水月天的力量。
而现在,在这些水月族人毫无保留的展示下,水月族人历年积累下来的知识与体悟,又都化作了净涪本尊的修行资粮,帮助他更进一步地补足自己那个还只有模糊雏形的秘术。
这秘术也不是什么秘术,而是净涪本尊在被心魔身唤醒之前,正在琢磨的遮掩、搅乱天机的那一道。
尽管因着世事变幻的缘故,净涪本尊不得不接过佛身与心魔身的部分任务,暂且放下那道还远远未到成形的秘术,从景浩界天地走出,行走在这玄光界魔门六重天中,但那不代表净涪本尊真的就完全放下那道秘术了。
净涪本尊这一参悟,便足足参悟了七日之久。
直到第七日晨早,净涪本尊才在斜照的月光下眨了眨眼睛,脱出心神来。
随着净涪本尊心神回转,将他护得严实的那顶紫色华盖也尽数收回,更恢复成一道紫色的灵光,没入净涪本尊身体中消失不见。
直到得那顶紫色华盖消失不见,水荣等水月族人方才面色恍惚、意犹未尽地从定境中醒转过来。
在净涪本尊体悟水月一族那水月幻天大阵精髓的时候,这些水月族人也没有闲着。
他们亦在参悟净涪本尊那一顶紫色华盖中渲染出来的道意。
或许这些水月一族族人的收获没有净涪本尊来得多,但也是收获不菲。
净涪本尊出得定中时候,水荣更是上前来,合掌与净涪本尊道谢,“多谢净涪法师。”
净涪本尊摇头,只道,“我亦是在贵族的大阵中收获良多。何况是诸位助我在先,若不是檀越慷慨,我未必能有这一遭体悟,应是我来谢过檀越才是。”
水荣却不接受净涪本尊的这个说法,他连连摇晃着身体道,“不是这般算的。净涪法师你便是体悟我水月一族的阵法,最多也只能成就一道秘术而已,但我等在净涪法师这里,却是得到了能补足我等本源的关键。”
“这对我等才是最重要的。”
“是以,还应是我等水月一族来谢过净涪法师你才是。”
净涪本尊摇了摇头,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从这水月幻天大阵中体悟到的道理,若真是似这水荣所说的一般,只能成就一道秘术,那水荣的这说法倒是大差不差。
但事实却不是似水荣所料想的那般啊。
不过净涪本尊从中所体悟到的道理,到底在他的道途中起到什么样的作用,那却都是净涪三身的秘密,不足与旁人道说。
更不会只是为了与这水荣争辩其中因果,就全都与这水荣甚至是水月一族细说过来。
只是他不再与水荣争论,水荣便像是获胜了一般,来请净涪本尊,“净涪法师既是到了我水月天,不若就往我水月一族里坐坐,如何?”
净涪本尊顿了一顿,问道,“我只是外间天地而来的旅人,进入贵族族地......可行?”
水荣就笑道,“如何不行呢?!净涪法师你可是我水月一族的贵人,法师正该随我等去,让我等好生招待一番才是。”
净涪本尊定睛看了水荣一眼,点点头,应了下来。
水荣和其他水月一族族人很是欢喜,连忙带了净涪本尊就往海域里走。
海域里依旧没有土壤,且水质也很是清冽干净,但净涪本尊跟随着水荣这些水月族人往海域里走时候,却不像是行走在水中,而是行走在一条剔透又坚硬的水道上。
他甚至还能察觉到从水道左右两边不时投落到他身上来的目光。
净涪本尊偶尔寻着目光回望过去,便会在某一滴水珠中发现些奇怪的生灵。
这些生灵不似水月族人一般有着不俗的灵智,它们的目光相对直白,更像是灵兽。
水荣一直陪同在净涪本尊身侧,看见净涪本尊的目光寻到这些灵兽,还会与他介绍。
净涪本尊走了这一路,水荣就给他介绍了这一路。而单单只是水荣与他介绍的那些灵兽,不算净涪本尊前些日子在这水月天里观察到的那些,也足有七八十种之多。
在远远看见水月一族族地,水荣正要将话题从那些灵兽转回到他们这一族身上时候,净涪本尊叹道,“这一方重天世界,比起寻常小天地来说,也不差些什么了。”
水荣的动作停了一停,片刻后才恢复过来。
“净涪法师,这里就是我水月一族的族地了。”站在水月族地之外,水荣很是骄傲地对净涪本尊介绍道。
净涪本尊张目看去,眼中也是闪过一丝异彩。
这水月一族的族地,不知是由这海域中无处不在的水滴相互之间堆砌而成,还是由这海域中的水混同那天地间的光一道塑成,七彩瑰丽,如梦似幻。
但这还不是最让净涪本尊赞叹的,真正触动他的,乃是这水月族地的本质。
它的存在介乎于虚与实之间,像是存在于方寸,又似是占据了整一重水月天。
端的玄妙。
水荣也好,其他的水月族人也罢,看见净涪本尊面上毫不掩饰的赞叹,也都骄傲地挺了挺身体,带着笑容耐心地等待净涪本尊回神。
待到净涪本尊终于打量过这一处玄妙的族地以后,水荣又上前一步,来请净涪本尊,“净涪法师,请往这边走。”
他说话时候,一道七彩幻光从水月族地里投出,落在净涪本尊身前。
净涪本尊看了看,便即抬起脚步,踩踏在这一道七彩幻光上。
踩在那七彩幻光上时候,净涪本尊心里就明白过来了。
这道七彩幻光的出现,非是单单为了向来者昭示他们水月一族的诚意和力量,还是为了接引外来之人。
毕竟外来的修士与水月一族的形体有许多不同,完全契合水月一族生灵的族地对于外来的修士而言,其实并不算太友好。
为了避免出现招呼不到的情况,便有了这一道七彩幻光。
净涪本尊没有任何动作,就放任那道七彩幻光的力量在他周身环绕,将他原本与正常人族一般无二的法身转换成了水月一族生灵的形体。
这种形体上的转换,也很是奇异。
不论是形体还是气机,净涪本尊落在其他人眼中,都与站在他身边的水月一族生灵一般无二。
便是此刻撤去水月幻天大阵,让净涪本尊彻底暴露在那些小自在天一脉修士眼中,甚至是任由他们来查验,也绝对不会游人怀疑净涪本尊的身份。
可在净涪本尊自己看来,他又还是他自己。
形体也罢,气机也罢,甚至是神通和法力也罢,都是净涪本尊熟悉的模样。也都和往常一样,被净涪本尊如臂指使。
所以现在的净涪本尊,单就显露在外间的种种来论,却是实打实地发生了翻天覆地般的变化,可在本质处,他却又没有丝毫的变化。
真作假来真亦假。
真和假,变与未变,虚相与实相......
诸般玄妙又在净涪本尊面前挑逗般浮现,叫他欲罢不能。
净涪本尊也没有要放下的意思,他半垂着眼眸,一边随水荣往里走,一边将诸般体悟尽数收摄入灵台之中,等待着闲暇时候再来体悟静参。
净涪本尊修的是真我一道,时常参悟真灵性光。
但他要体悟真,要明了真我,也需要明白什么是假,明了什么是假我。所以不单单是净涪本尊从水月幻天大阵中得来的那许多知识与体悟,现在这一道引客幻光,也同样给了他许多助益。
仅仅只是净涪本尊在这水月天里的所得,就值得他从景浩界里跑这一趟了。
净涪本尊心有体悟时候,白玉天里一意温养手中白玉玉佩残魂的佛身也罢,玄光界人间中正四下行走收集众生念力的心魔身也罢,都默契又悄然地显出了一丝笑意。
佛身那边倒是没什么。
毕竟他自己在专心温养白玉玉佩中的那位法师残魂,除了一直有意无意监视他的魔门重天修士以外,身边就再没有其他人。
他笑也罢,哭也罢,愁也罢,恨也罢,都不会有人来询问些什么。
但心魔身就不同了。
他现在可正在玄光界人间中为收集玄光界里的众生念力行走。莫说在他周边总有耳目盯着他,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似是要从他那些寻常的动作、行为中捕捉到什么一般,时刻研究分析着。就是跟在他身边的那宗遇沙弥,也绝对不会错过心魔身陡然生出的笑意。
这会儿宗遇沙弥就不住地拿眼睛打量着净涪心魔身,目光在他面上转了又转,一副迟疑的样子。
净涪心魔身懒得理会他,仍自拿着那碟状的灯盏,细看灯盏中芯火摇曳的方向,眼神一时有些凝重。
宗遇沙弥瞧见净涪心魔身面色,心中也是一顿,连忙挥去种种杂念,与他一道紧张盯着灯盏中的芯火。
他甚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生怕这太过粗重的呼吸影响到了灯盏中的芯火,误导了净涪心魔身。
细看得碟状灯盏中的芯火片刻,净涪心魔身终于确定了这一次魔灾的方向。
他抬起头来,往东方望去。
东边的天穹一如往常般晴朗明净,不见有任何异状。
但不论是净涪心魔身本人,还是前些时日才找到净涪心魔身,得了净涪心魔身允许与他同行一段时日的宗遇沙弥,都不曾怀疑过净涪心魔身所确定下来的结果。
宗遇沙弥也抬了头来,似净涪心魔身一般往东方张望。
净涪心魔身陡然收回目光,他一面加快脚步,一面与宗遇沙弥道,“这一次,你留下。”
宗遇沙弥听得,猛然一惊,“可是......”
净涪心魔身看了他一眼,说道,“东三千四百里地,有一位合·欢道姹女练法,她与你有一点渊源,你若是不怕,自是可以跟来。”
宗遇沙弥脚下一停。
净涪心魔身再看他一眼,直接一步迈出,便消失在了宗遇沙弥面前。
宗遇沙弥停在那里,脸色很有些挣扎。神色变化过不知几回后,他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抱紧了自己的随身褡裢,追着净涪心魔身消失的方向跑。
但是净涪心魔身是何等神通手段,宗遇沙弥他自己现如今又是什么修为?等到宗遇沙弥跑到净涪心魔身消失之前的位置时候,原地哪里还剩有一点净涪心魔身的气机?
幸而净涪心魔身在离开之前,还给宗遇沙弥留下了一个相对准确的地址。按着这个地址一路寻过去,便是宗遇沙弥,也不怕找不到。
不过也有一点需要注意,三千四百里地的距离,对于宗遇沙弥这样十信境界的小沙弥来说,必定要耗去相当一段时间。等他找过去时候,怕不是净涪心魔身都已经将那位姹女连同此间后事一并解决了。
宗遇沙弥闷头跑了半个时辰,喘得不行的时候停下来,才终于想到了这个问题。
他抬头看了看东方的方向,又眨了眨眼睛抹去面上冒出的汗珠,最后一咬牙,从袖袋里摸出一枚小铜铃来。
宗遇沙弥拿着小铜铃摇了摇,便在道旁耐心等着。
还没等他气喘匀了,他前方不远处便站了一位年轻比丘。
年轻比丘才刚站定,宗遇沙弥便笑着来与他招手,“师兄,这里!”
来的也不是旁人,正是与宗遇沙弥交好的定元寺宗若比丘。
宗若比丘一眼看见宗遇沙弥,却不见宗遇沙弥身边有什么人,便走到宗遇沙弥身侧,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人?”
宗遇沙弥很自然地答道,“净涪师兄才刚发现了魔修的踪迹,就寻过去了,只留我一人。”
宗若比丘顿了顿,又问道,“如何就只剩了你自己?”
宗遇沙弥便道,“净涪师兄说,那作乱的魔修是个合·欢道的姹女,与我有一点渊源,便先走了,让我想明白了再跟上。”
说到这里,宗遇沙弥也是略停了停,才笑着说道,“但净涪师兄速度太快了,我才刚想明白要跟上去,净涪师兄已经没有影踪了,所以我就想着,请师兄你送我一程。”
宗若比丘微微摇头,却是抬手拉住了宗遇沙弥,问他道,“什么地方?”
宗遇沙弥毫不迟疑地说道,“东三千四百里地。我刚刚已经跑了四百里地了......”
宗遇沙弥再没有闲暇开口,便被宗若比丘带着,快速往东方掠去。
宗遇沙弥求助宗若比丘的做法不但很有必要,而且相当的明智。在宗若比丘带着宗遇沙弥赶到目的地时候,净涪心魔身已经将被那位姹女术法迷昏过去的一国百姓给解救下来了。
等这一国百姓意识到自己方才那一闭眼一睁眼的工夫里到底都发生过什么以后,这数十万的百姓都是胸中怒气勃发。
距离那位姹女相对较近,能看见那位倒伏在地上的姹女的百姓们更是恨不得扑过去撕咬她。
最后还是国主率先冷静下来。
那位年不过十二岁的幼年国主不顾身边臣侍的阻拦,端着一张尚且稚嫩的面孔,一步一叩首地从王宫走出,来到净涪心魔身面前。
净涪心魔身所在的位置,尽管也在国都,但距离王宫还是很有些距离。
这位幼年国主便是用车驾从王宫里来到净涪心魔身面前,也需要一段时间,而这一段时间,已经足够净涪心魔身离开了。
更遑论这位幼年国主还是以那一步一叩首的步行方式,从王宫一丝不苟地来到净涪心魔身面前?
但即便这位幼年国主自己也不知道解救了整个王国的净涪心魔身会不会在原地等他,他这一番作为是不是非但不能从净涪心魔身那里求得什么庇护,反而还会触怒那位祸乱整个王国的魔女的同伴,再度为他这个王国招来祸患,他也还是坚定地、一步一叩首走向净涪心魔身所在。
净涪心魔身也果真就站在原地,带着佛身惯常的温和笑容,平静地遥遥看着这位幼年国主。
大概也只有净涪三身自己能够看出,在这样平静温和的表象之下浮动的那些趣味吧。
这位幼年国主为他自己选定的拜见方式,拖累了他的速度。是以即便宗若比丘带着宗遇沙弥赶到这一处王国国都时候,这位幼年国主也才刚刚走出王宫,和净涪心魔身仍旧隔着一段不短的距离。
宗若比丘不敢太过靠近,在距离净涪心魔身十丈开外就放开了宗遇沙弥。
放开宗遇沙弥后,宗若比丘恭敬合掌,遥遥与净涪心魔身拜得一拜,便即旋身离开。
当日定元寺里的主持师伯及几位长老带着宗遇沙弥来拜见净涪心魔身,恳请净涪心魔身庇护宗遇沙弥一段时间时候,宗若比丘可就在边上陪着宗遇沙弥。
他自然知道寺里的主持师伯及几位长老到底在这位净涪法师面前,到底许下了什么条件,才得以让宗遇师弟托庇在这位净涪法师左右。
便是自家师弟得到了常人求而不得的机遇,宗若比丘也不羡慕自家这个师弟,他甚至是心疼的。
亦正是因为如此,宗若比丘才严格地恪守这位净涪法师立下的诸般规矩,唯恐一点逾越便触怒了这位净涪法师,最后殃及自家的师弟去。
宗遇沙弥看着宗若比丘毫不留恋离去的背影,眼神有一分黯淡,片刻后才恢复过来。
若说宗遇沙弥在定元寺修行时候,神思还多是混沌,外间的很多人事他都不能理解,更是想不明白,就像被堵住了心窍一般,那么在宗遇沙弥离开定元寺,跟在净涪心魔身身边以后,他那些被堵塞住了的心窍,就渐渐地开始松动。
现如今的这般情状,就能叫旁人窥见得一丝宗遇沙弥的变化了。
倘若是先前宗遇沙弥还在定元寺修行时候,旁人再如何细心与他分说明白,他也还是不能理解,可现下呢?
现下便是没有人与他说起,宗遇沙弥也已经能够从宗若比丘的动作中,体悟到他的一点心意了。
宗若比丘所以这般一句话都没与他交代就转身离去,实不是恶了他或是其他缘故,而是为了他好。
宗遇沙弥收拾了心情,便快步来到净涪心魔身身边,与他见礼,“净涪师兄。”
净涪心魔身点了点头。
宗遇沙弥的目光便看定了前方三丈之外昏倒在地的姹女。
他似模似样地仔细观察好一会儿,才问净涪心魔身道,“净涪师兄,这个就是在此间王国里祸乱的那姹女了吗?”
净涪心魔身再点头。
宗遇沙弥问道,“净涪师兄,我可以过去看看吗?”
宗遇沙弥问得很小心,似乎只要净涪心魔身摇头说不,哪怕他没有明说,只流露出一点意思,他都不会有任何异议一般。
净涪心魔身侧目看向宗遇沙弥。
这宗遇沙弥被交到他身边,算来也已经有十日左右了。初初来到他身边时候还有些茫然懵懂的少年,如今也已经隐隐看出少许灵秀,却依旧乖顺......
宗遇沙弥的目光也迎了过来。
净涪心魔身清晰地看见了宗遇沙弥眼底的干净与信赖。
净涪心魔身忽然问道,“若是我说不,你就真的不过去了吗?”
宗遇沙弥不懂净涪心魔身怎么就问起这个来,但净涪心魔身既然问了,他也就回答了。
“是啊。”
那声音里的理所当然,几乎让净涪心魔身失笑。
于是他也真的笑了起来,又问宗遇沙弥道,“为什么呢?”
宗遇沙弥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因为净涪师兄你厉害啊。”
仍然是那般理所当然的答案,而且不知是不是宗遇沙弥觉得单只这一句话不足以表达他的想法,他想了想后,又说道,“净涪师兄那么厉害,若是你说不行的,那必定是不好的事情。既然是不好的事情,那便会给师兄、给我招来恶果,我不想给师兄添麻烦。”
看了一眼净涪心魔身后,他又道,“我已经很麻烦净涪师兄你了,再给师兄你添麻烦的话,我也不好跟着师兄你了。”
净涪心魔身沉默片刻,却是点头,对他示意道,“去吧。”
“啊?”宗遇沙弥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待再看过净涪心魔身几眼后,他才意识到什么,啊啊哦哦应了两声,便向那昏倒在地上的姹女走过去。
到得近了,宗遇沙弥才看清楚这位姹女身上的服饰,一时不免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好。
净涪心魔身唇边带了一点笑意,却只在那边看着,一句指点也无。
宗遇沙弥回头看了他几眼,都没听到他的提点,只能回过头来,苦恼地想办法。
实在是这位姹女身上衣着清凉,他便是有心要将这位姹女扶起来,也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救醒是不可能救醒的了。
这是净涪师兄的手段,他可没那个能耐从净涪师兄这里救人。而且就算有,他也不能做啊。
他可还记得这位女檀越到底是因为做了什么事情,才落得如今这个下场的呢。
只能给她换一个姿势了。
宗遇沙弥冥思苦想好一阵子,才慌里慌张地从自己的随身褡裢里拿出一件簇新的僧袍来。
待到将那僧袍搭放在姹女身上,宗遇沙弥方才松了一口气,伸手给那姹女换了一个姿势。
被宗遇沙弥帮着仰面躺下的姹女终于在他面前显出了她的五官。
也不知是不是被净涪心魔身那句“与你有些渊源”的话引导,宗遇沙弥细看着这一张粉白面容,竟真觉得这人的五官是颇有些眼熟。
宗遇沙弥打量着这张脸好一会儿,才回头来看净涪心魔身,唤道,“净涪师兄?”
净涪心魔身眼睛带了笑意,点头应道,“嗯。”
便是往日里宗遇沙弥还想不明白净涪心魔身的那点恶趣味,现如今已经颇有些灵窍松动的他又怎么还不懂?
宗遇沙弥甚是无奈地摇头,却只得问道,“净涪师兄,你曾说过的这位檀越与我有些渊源,可知道这到底是何种渊源?”
宗遇沙弥这话说出口时候,恰恰是那位一步一叩首走向净涪心魔身所在的那位幼年国主靠近的时候。这话也就一字不差地落在了那位幼年国主的耳朵里。
那位幼年国主的动作停了停,本就是勉强支撑着他一路走来的身体都在打晃,似乎下一刻就能跌倒下去。
但他还是稳住了。
这位幼年国主虽则年岁尚且不足,但心性却很是了得。硬生生稳住身形以后,他居然又很快调整了表情,甚至稳住了心情,继续一步一叩首地向净涪心魔身靠近。
宗遇沙弥修为再如何不济,也是入了道的修士,耳聪目明,非是寻常凡俗百姓所能比拟。
这位幼年国主先前的那番表现,宗遇沙弥也是看在眼里,不免就有些愧疚。
既愧疚于自己方才那句引人怀疑的话语,也愧疚于这个净涪心魔身口里与他有些渊源的姹女在这个王国里做下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