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咳,抱歉,各位亲们久等了
经文诵完,再诚心礼赞过药师琉璃光如来尊者,净涪便站直了身体,定定看着脚下这一处悬崖。
不知是不是巧合,这一日恰正是惊蛰日,天地间暖流涌动的同时,却也有寒气翻滚。这般乍寒乍暖的天时,却又有一股生气在天地间酝酿。
只是这一年的沉桑界到底不比往年,这股生气即便在天地间徜徉,却也被许多浊气镇压,难以舒发。
净涪闭目等待片刻,到得天地间那股生气再一次勃发,冲击镇压着它的许多浊气时候,他忽然掀开眼睑,抬脚在原地一跺。
那力道不重,连刚刚被净涪挖出来、现在还在净涪脚边的浮土都不见如何震颤。可随着这一脚落下,高入云天的那尊由琉璃佛光凝练而成的药师琉璃光如来尊者却又散作绵延无尽的琉璃佛光。
那片琉璃佛光仅仅只在虚空中滞留数息工夫,便如同倒卷的潮水一般汹涌而下,往沉桑界土地山脉倾泻去。
浩瀚的琉璃佛光一遍遍地冲刷着净涪脚下的土地。
在这磅礴琉璃佛光一遍遍的竭力冲刷下,自净涪如今脚下踩着的那方悬崖为起点,更耀眼的灵光沿着净涪昔日走过的路线,开始向着前方蔓延。
明良、谦照等一众出自沉桑界天地的金仙大修见得那条亮起的龙形地脉,都禁不住地露出一个笑容来。
......这天地间,可算是能有一个好消息了。
龙形地脉亮起时候,这天地间仿佛亮起了一声高昂的龙吟。龙吟声传遍天地四方时候,那先前一直被压制的生气终于得到了庞大的助力,悍然一震,竟裹夹着无边的气势迎上那些浊气。
浊气凝固如同铁块,坚硬得叫人绝望。可即便如此,在那生气一遍遍的冲击下,也终于还是爆出几丝裂缝来,让那生气循着裂缝蔓延开去。
明良大修不过抬了抬手,就拿住了一道流转过他面前的无形气流。
盯着那气流中微不可察的生气,明良大修先是笑了开来,然后才渐渐敛了笑容,散去手中拿着的那道气流。
“净涪法师......”
谦照大修将明良大修的低语听得清楚,偏头看他。
明良大修察觉到谦照大修的目光,笑了笑,也转了视线来看他,“师兄放心,我晓得其中分寸,不会轻易去招惹他的。”
谦照大修定睛看了明良大修一阵,确定他心念清明之后,方才收回目光,“你晓得便好。”
看那位净涪法师左右牵连着的各位存在,他们沉桑界天地还真不能招惹了他。所以......大概就只有那位净涪法师找上他们,而没有他们随意差遣、谋算了他的。
因此即便他们心里非常确定,如果有这位净涪法师配合,他们沉桑界天地的状况一定会有极大的改善,也是不能的。
简短的对话很快结束,明良、谦照两位大修非常默契地转了目光去,继续欣赏着那边地气祖脉的变化。
在那响彻沉桑界天地的高昂龙吟声中,整个地气祖脉都仿佛活了过来。而这一条地气祖脉中最明亮耀眼的地方,却莫过于净涪的身前不过一尺的地方。
那正是净涪前不久埋入龙魂琥珀的地方。
明良、谦照等一众沉桑界高阶修行者们意识到了什么,都不自觉地盯紧了那一方土地。
然而,一直到冲刷着整条地气祖脉的琉璃佛光肉眼可见地收缩,乃至到那地气祖脉中流转着的光华一寸寸暗淡下去,那龙魂琥珀仍然非常的安静。
那种安静就像寒彻骨的冰水,快速地浇熄了他们心头的那点热切与希望。
到得最后一片琉璃佛光散去,整个地气祖脉的光华平复,再次露出那方悬崖以及立在悬崖上的那个年轻法师,龙魂琥珀也再没有任何变化。
坐在马朝阳、段无涯这一众沉桑界天仙修士对面的几位玄仙清楚地看见他们面上的失落。
倘若不是这一众天仙修士还能把持住,只怕这一座大殿,都会被那此起彼伏的叹息淹没。
几位玄仙对视一眼,又各自转开目光,却是异常体贴的安静。
比起沉桑界这些天仙来,净涪就要平静太多了。
他重又将手中的灯盏放下,戴上佛珠,蹲下身去,扒开身前的泥土。
很快,那块龙魂琥珀就又被他拿在了手中。
将龙魂琥珀拿到眼前细看,确定过龙魂琥珀的状态后,净涪也不禁轻叹了一声。
虽然看起来,如今这龙魂琥珀确实比先前好了不少,但也只是稍稍改善了它的状态,让它得以继续等待下去,可这种改善根本就没有触碰到临界点,不能让龙魂琥珀发生质变。
--琥珀中的龙魂依旧在沉睡,就是绝对的明证。
想要让龙魂醒来,一定程度上恢复沉桑界的地气祖脉,他们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
净涪重又将龙魂琥珀埋入坑土里。
拍去手上的浮土,净涪将心灯灯盏擎在手里,站起身来。
离净涪最近的那位凡俗百姓察觉到净涪投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踌躇一阵,上前两步,直接跪下,对净涪叩首拜礼。
“我等未得法师允准,便擅自跟上法师脚步,实在失礼,还请法师降罪。”
其他凡俗百姓见得,也都一一跟上,各自寻了合适的地方跪下,叩首而拜。
“请法师降罪。”
要知道,这些凡俗百姓们脚下的土地可不是被人特意规整、处理过的平整厚实土地,而是已久无人迹的山地。就算因为净涪才刚在这山地上走过没多久,土地较之先前时候平坦,但也还是算不上多么平整,跟他们以往日常生活的城镇根本没法比。
是以即便他们能够稳稳当当地跪着,也是异常的难受。
净涪看不到他们压在地上的膝盖、额头到底被磋磨成什么样子,但他能看见他们痛得不住颤抖的身体。
定定看了他们一阵,净涪抬起视线看向远方的郁郁林木,“我不怪你们,你们都起来吧。”
得了净涪的明话,这些凡俗百姓确实很是松了一口气。然而,他们还自跪伏在那里。
“净涪法师......”距离净涪最近的那个中年文人开口想要说话。
净涪却先说话了。
“我知道你们想做什么。”他道,声音柔和,“但我不能接受。”
听着前方那人温和却也坚定的话语,蜿蜒着跪了一条长线的凡俗百姓们塌下肩膀去。但没有人敢插嘴,只有这悬崖之上呼啸的风声合上了净涪的话语。
“我这一路的修行,你们也都看见了......我无法分心照应你们。”净涪说道。
净涪话音才刚落下,那中年文人就接了话,“我等不需要法师照应,我等只求法师能允我等追随在法师左右,我等会自己看顾好自己,还请法师开恩。”
其他凡俗百姓听得那位同伴的话语,也都连连点头,应声道,“他说得没错,我等不需要法师照应,只要法师能允我等追随在法师左右,我等自然会......请法师开恩。”
“请法师开恩......”
“唉......”悠长的叹息声从悬崖上方落下,压下了所有的声音。
“你们真的能看顾好自己?”净涪问。
不敢抬头看他脸色的那些凡俗百姓甚至都没能揣摩出他话语里的意思,于是他们也只能连连叩头,向净涪发誓,“真的能。”
“我们能的!请法师开恩!”
只是那砰砰作响的叩头声并没能触动得了净涪,他微微摇头,“不,你们不能。”
还不等那些人反应过来反驳他,净涪就又问道,“你们有仔细感受过你们的身体吗?”
“怎么样,是不是很累?”
身体到底是各人自己的,即便他不是医者,身体出现问题的时候,其实自己多少都会有所感知。不过是旁人不提,自己又不曾仔细去体察,一意强撑,所以才将那些不适忽略过去而已。
可被忽略了,却不代表真就不存在。
他们这些人的身体情况究竟如何,能不能承受,他们心里自然有所感觉。净涪不提还好,如今一提起,方才那些被忽略过去的不适,现在就争先恐后地提醒着身体的主人。
这悬崖上正在此起彼伏的求恳声一时就完全消失了。
片刻的静默之后,一阵哀戚的嚎哭在人群中响起。
净涪能听得清楚,这哭声中有怨怼,也有绝望与愤恨。
而这些情绪,一半是冲了他们自己去的,埋怨他们的肉身拖累了他们的前程,疲弱得连跟上走得不快的净涪都做不到;另一半确实冲着净涪去的,怨愤他给了他们希望,偏又让他们看见了微薄希望之后更沉郁的绝望。
而且,不知是因为人太擅长给自己推卸责任,还是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人心变幻,原本对半分的那些怨怼、绝望和愤恨渐渐有了偏移,越来越多地、越来越多地冲向了净涪。
净涪立在原地,静默地看着他们。
远远观望着的菩提树幼苗蜷曲了大半的树冠,似乎是跟张远山、五方神鸟一样皱眉。沉桑界天地胎膜之外的那一众金仙大修倒是不见异状,各各脸色平稳镇定,似乎并不觉得如何。唯独马朝阳、段无涯这些沉桑界天仙修士们,各个脸色凝重,有些甚至还显出了几分担忧。
还是离净涪最近的那位中年文人最先反应过来。
他察觉到同胞情绪不对,心中实在忐忑,生怕这些同胞表现会触怒净涪,连带着让他对这方土地以及这方土地上生育的百姓都生了恶感,以致于这位法师在随后的劫难中选择袖手旁观,那才真会让人绝望。
他不敢抬头,更不敢站起来,只得竭力提高声量,好让自己的声音压过后头人群中的嚎哭,拉回那些同胞的神智。
“我等身体确实孱弱,若贸然跟上法师脚步,恐怕还真不能承受得住旅途上的种种波折,届时若真出了问题......”
“我等丢了性命事小,连累了法师事大,法师思虑很是周到,是我等懵懂莽撞,误会了法师的心意,我等无能、无德,实在没有脸面再请托法师......”
那位中年文人说到这里,也是哽咽,久久没能继续。
不知是领会到了这位中年文人的提醒,还是单纯地被他的话惊住,尚且没有反应过来,那些哀哀嚎哭的沉桑界凡俗百姓竟再没有谁说话,连哭声地渐渐低落下去。
净涪静静地看过这些凡俗。
从离他最近的那个中年文人,到文人身后的那个圆滚商人,再到圆滚商人后头还能看出几分贵气的青年......乃至最后的、跪在半山腰处的那个散去了浪荡气息变得稳重不少的青年汉子,净涪一个个地,都看了过去。
所有人都能察觉到净涪落在他们身上的目光,却没有人敢抬头,都又将自己的额头往泥土里压。
净涪看过他们这些人之后,目光就越过了他们,看到更远处活动的凡俗百姓们。
他看遍了这天地四方。
到得他终于将目光收回来时候,他看向那个中年文人,问道,“你们想要什么。”
那位中年文人察觉到落在他身上无喜无怒的目光,听着耳边平淡又随意,仿佛就只是这么一问,并没有太多企图、也没有一丝承诺的声音,心都颤了颤。
好容易稳住心神后,这位中年文人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才用那竭力维持的声音说道,“法师明鉴,我等不敢强自请托法师收留我等,带领我等修行,护持我等......”
身后又传来了些躁动,但中年文人却全不在意。
“但是......如今天地遭劫,众生罹难,我等无力超脱,也不敢妄求超脱,只希望能在如今这方天地中,为我同胞、为我家人、为自己,寻得一条生路。求法师垂怜,为我等......为我等指引一二......”
他话说完,声音就完全哽咽了,连他整个人的身体都蜷缩在了地面上。
这位中年文人一时说不了其他,跟在他身后的那位圆滚商人倒也机灵,回过神来后,也跟着连连叩首。
“求法师垂怜,为我等指引一二......”
在他之后,终于也有人回过神来,跟上了那圆滚商人的动作,叩首哽咽高呼。
“求法师垂怜,为我等指引一二!”
“求法师垂怜,为我等指引一二。”
各方观望着沉桑界局势的修行者们,都又更往这边侧目了几分。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们能够察觉到,早先起就渐渐汇聚到净涪所在的那股沉桑界天地大势,正作蠢蠢欲动之势。
也就是说,这会儿净涪的决定,将在一定程度上影响沉桑界大势。
净涪抬了抬手。
虽然那些人都在猛力叩头,理应看不见净涪那抬起的手,但这一刻,他们却是全都安静了下来,连那哽咽都渐渐的止住了。
就连那一直呼啸的山风,也都在此时停了下来。
仿佛不只是净涪面前的这些凡俗百姓,就连这方天地,都在等待着净涪。然而净涪又无比清楚地明白,沉桑界天地意志已经被张远山与五方神鸟联手封印了。
识海世界里的心魔身无声地笑了笑,那笑容一闪即逝,竟是没有片刻的停留。
净涪坐了下来。
他自己坐定之后,又是一拂衣袖。
那宽大袍袖扬起又落下的这个串联里,却有一股柔和力道将那些跪伏在净涪面前的人带起。
那些人察觉到那股力道,又各各转眼察看过净涪的表情,才各自坐了。
“你们都是这方天地中有着相当影响力的人物......”
净涪沉默了半响,才终于开口,但他说的却是这样的一句话,而不是他们想要的“指引”,却是他眼前的这些人都怔愣了一瞬,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
也正是因为捉摸不了净涪的心思,没有人胆敢贸然应声,只能静静地听着。
但他们知道,这个法师说的不错。他们这些人,不说在天地劫难之前,就算是天地劫难之后的当前,在这方天地中都算是颇有盛名的那一拔。
他们说的话,虽然说不上一言九鼎,但不论是会听的还是不会听的,都会听见,也会拿来用作参考。
若非是这样,他们也没有那个胆子跟面前这位看着就不是凡人的法师开口啊。
“我在各处停留的时间并不长,你们能够跟上我,且一直跟到了这里,虽则有部分是受了其他因素影响,但也不乏你们本心的缘故......”
沉桑界乃是一方中等世界,它的地气祖脉几乎贯连天地东西,跨越的地方绝对不少,在这条道路上看见净涪的凡俗百姓也同样的不在少数。可净涪一路走来,也只有这么近百人跟了上来。
“你们从凡俗百姓中走出,确有资格当得诸百姓代表。那么......我且问你等,你等到底想要什么?”
净涪心里确实是有些不解的。
不错,他这一路走来,送走过许多死灵。从那些已经离去的生灵述说里,他也大概梳理出了这些沉桑界凡俗生灵心中的渴求。
可净涪也很清楚,他梳理出来的那渴求,或许只属于那些已经离去的生灵,是属于死者的,未必就适用于生者。
侥幸躲过劫难,如今能得一时安稳的这些沉桑界凡俗生灵,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想法,又在渴求着些什么,期盼着些什么,净涪或许也有所猜测,但终究只是猜测,不能完全当真。
所以如今,净涪就来问他们了。
留了时间给他们仔细思考,净涪察觉到面前这些凡俗百姓其中一人的动静,便投了目光过去。
密布了皱纹、头发苍白......
那是一个乡老。
只不知他是怎么舍得离开那长着菩提芽苗的菩提树园,跟着净涪一路来到这里的。
那位乡老察觉到了什么,又重重地给净涪叩了一个响头后,才坐直了说话,“我们想活着。”
非常简单、质朴的五个字,却触动了他前后左右的其他凡俗百姓,叫他们原本纷乱的心思也都安定了些许。
不错,他们求的不多,只是想要活着而已。
便连各处观望的修行者们,不分天地内外,目光都有稍许波动。其中有那感情充沛磅礴的,更是眼眶都涌起了泪花。
“不说这沉桑界里,就算诸天寰宇众生,哪一个又不是想活着......”
净涪微微颌首,目光转过面前这一群凡俗百姓,见他们基本没有异议,便又问道,“怎么样地活着?”
这个问题,却是难住了净涪面前的许多人。有人面色为难,有人表情踌躇,有人无声静默,竟是谁都没有想要说话的样子。
净涪也不着急,趁着他们思考的时间,偏头去看了看侧旁的心灯。
不过是一会儿工夫,心灯灯盏里又积了薄薄的一片星尘。
他满意颌首,将目光转了回来。
过不得多时,又有一点动静传来。
净涪转眼看过去,却是最靠近他的那位中年文人。
那中年文人也是与净涪郑重一礼,才低声说道,“我希望天下百姓能自由地活着。”
他说的是“我希望”,并没有将这山道上的其他人囊括在内。而且“自由”......这个词真的是太大太宽泛了。
净涪定睛打量他。
那中年文人没有闪躲,直直迎上净涪的目光,人也还稳稳当当地坐着。可不单单是净涪,就连他身后的那个圆滚商人及不远处的其他人,也都看到了他绷得死紧的肌肉。
这些凡俗百姓倒也罢了,净涪与其他修行者们,却都看出了些什么。
别的不说,这个凡俗,他确实是知道点什么的。
马朝阳、段无涯等一众沉桑界修行者们各各与同伴交换了一个眼神,又很快别开。
“自由从来都是相对的,这世间没有绝对的自由......”净涪淡淡说道。
那个中年文人依旧紧绷了身体,很像是激流中的滩石,执妄地坚持着什么。
“法师明鉴,我不曾奢想过什么。”他道,那声音里有坚持,也有苦涩,“我年岁已经不小了,早没了少年郎的天真......我知晓这世间的真实。”
事实上,就连中年文人他自己,都没想过在净涪的问题下,他居然会找到那样的一个答案。
他犹疑过的,他也非常清楚这个希望太过虚妄,太过不切实际。
那一瞬,他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