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老坐了下来,目光在净涪身上转了转,渐渐地就笑开来了。
别的他看不太出来,但有一点,他却是看得清清楚楚的。他面前的这位净涪法师,是认真在探问他的情况,而不是要借他来做一个梯子,去打探树园里那株菩提灵树,又或者是要搭上镇中的镇守和乡老。
也是,这位净涪法师年岁不大,身上修为却很是不俗,连他都摸不到几分虚实,前途光明得很,又何必与他这个已经显出老相的金丹修士摆弄这些有的没的?
程老别的不说,一双眼睛倒还算是明亮,很能看出些东西来。现下见净涪诚心,他也就抛开了许多防范,当即便在蒲团上安稳坐了,又给自己端了碗茶水,问道,“法师想听些什么呢?”
净涪见他放松下来,也笑了笑,“也不拘些什么,程老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都可以的。”
程老听得,又细看了净涪一眼,心中也有了点猜测。
不过这位净涪法师的修行,与他也没有什么关系。既然净涪这个客人有意,他这个勉强能称得上主人的老家伙,也不会轻易去拒绝。
这位净涪法师在这里听他闲聊,总比侯在树园里伴着菩提灵树来得让他们安心不是?
程老饮了一口茶水,便与净涪说道,“我啊,确实是这乘华镇里的人,打小就生在这里的,不过是后来被宗门攫选了出来,收入门中当了一个弟子而已......”
“说起来,那个时候,我年纪还很小,都不到膝盖高呢,只听人说起过仙人,却不想离开家里,很是哭了一场。闹是不敢闹的,......也没有哪个师兄师姐会骂人,可就是板着脸,也够吓人的了。......”
净涪在程老的这处小院子里闲坐,听着程老说了一个时辰左右的过往,直到得程老从自己的回忆里醒来,净涪才与程老道别,被他送出了树园。
程老站在树园的院门前,看着那道颀长的身影渐渐远去,最后转过一个拐角,彻底消失在他的目光里。
沉默了许久,程老忽然叹了一口气,便要转过身去,阖上院门。但就在他手搭上院门时候,一个七-八岁的孩童牵着一个四五岁左右的小童从长街的另一侧走了过来。
程老手上动作就停住了,他侧过身去,对那两个孩子笑。
方才还在他眉眼间久久停驻的沉默与黯淡被这个笑容一扫而空,“你们兄弟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这样跑出来,回头你们爹娘可是要说你们的。”
七·八岁大的那孩童还没有开口,那四五岁大的小童就先反驳了他。
“程爷爷你这话不对,我和哥哥是问过了爹娘才过来的,爹娘才不会说我们呢......”
那小童虎头虎脑的,很是可爱,程老并不真的生气,他笑着等了等。
这两兄弟到得近前,便松开了手,端端正正地给程老行了一礼。
程老点点头,将院门又给推开了,“行了,跟我进来吧。今日想学些什么?”
大一点的孩子又牵起了小一点的那个孩子,而他的弟弟却是一边进门,一边快速答道,“程爷爷,我想学搓药丸子,那个好玩!”
程老笑着,不说行也不说不行,等两个孩子都进了院子,才顺手将院门给阖上了。
净涪走得不快,还能听见后头程老与那两兄弟传来的动静,他放慢了脚步,回身看得一眼,也笑了笑,才又回过身来,沿街而走。
他穿过街道,走过巷弄,见到的人不多,却也不少。但他没有打扰旁人,只缓步穿行其中。
可即便如此,这乘华镇中的生活百姓,也已经映照在他眼中。
菩提树幼苗依旧隐在袖袋里,如今察觉到净涪身上气息那细微的变化,不觉轻晃了顶上冠叶。
净涪脚步不停,心中眼中尽见此间种种,无暇分·身他顾。因此,直到日上中天,吃用了午膳之后,净涪才得空问菩提树幼苗,“怎么了吗?”
菩提树幼苗此时已经从净涪袖袋里脱出来了,此时就立在净涪身侧,见得他问起,顿了一顿。
净涪见得它如此,笑了笑,又询问了一遍。
菩提树幼苗才支吾着将话说了。
“你如今......能承受得住此世的真实了么?”
净涪一听,便知道菩提树幼苗担心的是什么。
此世的真实是什么?自然是红尘纷扰,人世苦海。
身入红尘时候,倘若心也入了红尘,便是被红尘中那如香甜蜜汁一般的温情缠绕,最后也陷入了红尘之中,忘了红尘之毒,每常腐蚀道心。
可在红尘中行走,也不能不借那丝缕短暂的温情慰籍人心,否则漫漫人世,又怎么能坚持着走过来?
菩提树幼苗担心着净涪,净涪心里很明白。
实在是因为净涪在这沉桑界中一路行走,真正深入红尘,细细体会此间百姓人心疾苦,可在同时,他又存留了清醒,清醒地看着这方天地,乃至是诸天寰宇的芸芸众生,在一遍遍地重复沦陷在这贪嗔痴妄中,在自己为贪嗔痴妄痛苦的同时,也将太多太多无辜的人牵扯进来,让他人承担自己的罪孽,陪着他自己一起痛,于是因果又更纠缠,寻不到始终,也找不到断绝的时候。
沉浸在百情中的人,会为百情喜而喜,为百情痛而痛,这是沦陷时候的苦楚;可从百情中挣脱出来的人,面对的却又是冰冷的现实,那却是清醒的绝望。故而,人世苦楚,而苦海无边。
这才是真实。
遍及诸天寰宇,吞没诸天生灵的真实。
偏偏,这不是简单地握有力量,就能超脱出去的苦海。力量是能保证一个生灵不受外间力量的伤害,可真正能让他超脱的,还是一个生灵自身的心与魂。
现在的净涪,还远未能看见超脱的希望,但他已经从自身的悲喜哀乐中脱出,睁眼看见诸天寰宇,看见这诸天寰宇中的无尽生灵,感受着他们的痛与乐,品味着他们的善与恶。
入眼所见,红尘亦是地狱的绝望;以及这纷扰红尘之中,与那微妙人心里,从没有真正一处干净地界的绝望。
便是立在诸天寰宇顶峰的圣人,他们能够自由出入红尘,历万劫而不朽,那又如何呢?
他们超脱于世,立于诸天寰宇之巅,劫难不侵其身,诸念不扰其神,但那般超脱,也仅仅只在他们自身,何时又真的能够帮助他人超脱了呢?
便是他们给自己的弟子、友人指明了道路的方向,提点了诸般关要,又何时能够帮助他人真正超脱了呢?
西天有净土佛国,内中诸般妙有,万千劫无,仿佛无忧无虑,不染俗尘,可那净土佛国里生活的万千生灵,便真的无忧无劫了么?
人心总是不足。
填饱肚腹、满足六欲之后,又总会有更大的贪罔生出,纷扰人心,如何就能算是无忧无劫了?
西天没有净土,真正的净土与灵山,不在西天。
净涪本想笑,但僵硬的面目却自顾自地僵滞着。于是净涪也便沉默了下来。
沉默的,不单单只有净涪佛身,还有如今身在识海世界里、清醒的心魔身。
心魔身这会儿也是少见的没有了表情,那僵硬的面目,与净涪佛身并没有什么不同。
菩提树幼苗守在净涪侧旁,顶上垂落青色的菩提灵光。
那菩提灵光在净涪周身涤荡,安抚着净涪周身的虚空,希冀能借此安定净涪的内心。
净涪在树荫下静默了许久,直到得天上那日落向西天,已然偏黄的阳光直直在他面上铺展,他才拉扯着面容,露出一个尚且僵硬的笑容,“难道我就能这般沉沦下去?”
菩提树幼苗没有说话,但它顶上的树冠又晃了晃,晃出一片哗啦的婆娑声音来。
红尘苦海如何,人心微妙又如何?净涪在最早的时候,都一一亲见过,深入体会过。
当其时,他以为力量能保得他生存,智慧能护得他安宁,所以他追求着力量,打磨着智慧,一路披荆斩棘走了出来。
现如今,不过是知道自己的智慧、力量不足以保证生存,心与魂又未曾真正强大到足以支撑他超脱而已,这又有什么?这就是事实,他不是早知道了吗?
就如红尘纷扰如地狱这个事实一般,他无法超脱,仅仅只是因为自己所握有的力量与智慧不够而已。
净涪垂落了眼睑,任由那天地间转过的那阵微带凉意的晚风吹起他的袍服。
西天没有灵山与净土,真正的灵山净土只在生灵自己的心头。
心神安定、心清神静,便能见得了灵山与净土;心不定、神不宁,再如何去寻觅,灵山与净土也不会现出踪迹。那些能被人瞧见的,尽是虚妄。
菩提树幼苗察觉到了什么,一时收了那自然垂落的菩提灵光,待到那层层叠叠的光明云在净涪脑后展开时候,它的菩提灵光才再度垂落,叠上那重重光明云。
菩提树幼苗此时没有想太多。
它的念头只有一个,净涪小和尚今日晨早在树园时候才有了些明悟,如今还未到傍晚,似乎又有明见。如此迅捷的修行,给修行者的不会全是好处,它得帮一帮净涪小和尚。
但显然,这一次明悟并没有带给净涪佛身多少负担。
晨早那一回确实是有些冒险,但他这一次却不然。他这一回也不过就是擦去了一片薄尘,看见那些其实他早已了然的事实而已,能给他带来什么负担?
净涪收了脑后光明云,转身对菩提树幼苗扬了扬袖,便直接将它收入袖袋之中。
“回去吧,时候也不早了。”
他转身,寻道而走。
金色的夕阳照在他身上,将他整个人收拢在一片厚重的光明之中,哪怕仅仅是匆匆一瞥,也叫人心神安定,打从心底生出踏实安稳来。
好些踏着夕阳匆匆回来的乘华镇百姓见得,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双手合掌,弯身对净涪无声礼拜。
识海世界里,心魔身闭了闭眼睛,片刻后,他低哼了一声。
虽然净涪三身同修互补,在修行上没有太明确的划分,但着落到修行的实处,他们也是有着各自的偏向的。
譬如净涪三身之中,本尊稳定了心性,佛身负责增长智慧,而他......却是负责着提升力量。
净涪本尊那边的进展,外人或许不太清楚,但只看佛身与心魔身从来没有停滞过的修行突破,就知道作为根基的净涪本尊一切顺利。
倘若没有踏实厚重的地基,又要怎么去建成万丈高楼?
所以纵然净涪本尊一直安静,同为净涪的心魔身与佛身也绝不会忽视了他去。而也正是心魔身与佛身都很清楚净涪本尊的贡献,所以他们才一如既往地敬重净涪本尊,从没有轻忽过他。
不然,哪怕是作为本尊,又如何能让佛身与心魔身顺服?
本尊颇有进益,佛身这边也连有收获,同为净涪的他,又怎么能认输去?
心魔身将手抬了起来,露出指尖间捻定的那一片星光。
星光朦胧却又厚实,此刻安静地停在心魔身指尖,无害得可爱。
但往识海世界里瞥得一眼的佛身却止不住地发冷。
‘......这是?’
本就是特意让佛身看这一眼的心魔身状若随意地散去掌上星光,哼笑着回答他,‘你说呢?’
佛身沉默了一下,才道,‘往后,别轻易用这样的东西跟人动手。’
他很确定,就算是玄仙境界的大修行者,若真扎扎实实地受了这一道星光,只怕都是够呛的。
心魔身不甚在意,‘我也没打算轻易将这东西拿出来。’
佛身看了他一眼,却是笑了,‘以后若再有这样的手段,别藏着掖着,也得叫我和本尊都看一看才好。’
心魔身将唇边的笑意仔细隐藏,平平常常地点头,应得一声,‘行吧,也省得你俩说我藏私。’
净涪微微摇头,拿出锁匙打开院门,推门就往里走。
天边挂着的那一轮夕阳还没有完全沉落到山下去,净涪居然就在院子里看见了张远山。饶是净涪,都不由得停了一下脚步,问道,“道兄,你今日回来得这么早?”
张远山正在井边洗菜,听见净涪的问题,便抬了头来看他,笑着回道,“是啊,今日里事儿少一点,就早一点回来了。你是去树园里看过了吗?”
只是一眼,张远山便发现了净涪身上的细微变化,也就多少猜到了净涪今日里的行程。
“是去看过了。”净涪一面应道,一面抬起手来,让那收在袖袋里的菩提树幼苗脱出来。
张远山看见菩提树幼苗,目光又是一亮。
“菩提小友,你也回来了啊?”
净涪回了厢房一趟,等到他出来时候,便只穿了一身利落的僧袍。
他穿过院庭,看了看那边立着的菩提树幼苗,笑了笑,便往厨房去。
张远山已经不在水井边上了。
有净涪帮着张远山搭手,张远山很快就料理出了一桌膳食。他们两人在桌边消食时候,天边那轮夕阳才完全沉落到西山那边去。
远天之处,红霞漫天,近侧的天穹上,又有飞鸟归巢,一副安闲自然之景。
然而,这样的美景中,张远山却只拿着灵果,偏头看旁边的净涪。
“小和尚,我怎么觉得你今日......”
净涪将拿着灵果的手放下,转头看他。
张远山沉吟了一下,却只得摇头,“不,没什么。”
净涪笑了笑,咬了一口果肉,咀嚼片刻后,那果肉中的清甜淡去,口腔里恢复了平常时候的味道。但这习以为常的滋味,在那果肉甜味淡去之后,却偏又给了净涪微微苦涩的感觉。
净涪知道,并不是他真的品尝到了苦涩的味道,而是那两种味道做出比较之后,舌苔留给净涪的感觉。也是肉身在催促着他,好让他将手里的果肉,甚至是果盘里的果肉,乃至是还被张远山收着的那些果肉,吞食入腹。
这便是欲,也是贪。
净涪笑了笑,又将那片灵果放入嘴里,咬了一口果肉。
果肉的壁囊被咬破之后,那果肉中的果汁便溅在口腔里,果肉中蕴着的灵机也罢,甜美味道也罢,都在那顷刻间,被净涪仔细品尝。
张远山原本只是平常地吃着果肉,这一刻却又察觉到了什么,侧目往净涪的方向看。
净涪很自然地咀嚼果肉,也平常地抬起目光,与张远山对视,询问也似地看他。
张远山顿了一顿,又是摇头,片刻后才终于开口道,“小和尚你往树园中走一趟,似乎明悟了些什么啊。”
确实是他建议的净涪去见一见那株尚且只是芽苗的菩提灵树,他也确实知道作为送出菩提子的那个人,净涪必定会在菩提灵树那里收获些什么,但他没想到,小和尚的变化会这般的明显。
怎么说呢?
如果说今日之前,他看见的净涪还在路上找着什么的话,那么现在的净涪,就是已经确定了某些念头,能更安稳从容地往前走了。
这样明显的变化,张远山也不是瞎的,怎么会发现不了?
他顿了一顿,放下手中的灵果,甚至拿清水洗去了手掌里沾染上的汁液,回到石桌边上,对仍坐在石凳上的净涪合掌,郑重一礼。
“请问净涪法师,法师今日,可是有所明悟?”
张远山很郑重,净涪也还以同样的尊重。
他同样洗了手,还了一礼,答张远山道,“确有明悟。”
迎着张远山带了疑问的目光,他顿了一顿,垂眸答道,“净涪今日有幸,得见灵山,心中自然明悟,不胜欢喜。”
张远山动作都停了一瞬,睁大了一双眼睛看着净涪。
他知道净涪今日收获不菲,但他没有想过,今日里的净涪居然是这般的体悟。
明见灵山,这可是灵山啊。
虽然张远山自己是道修,走的是道修一门路途,与净涪这般的佛修有许多的不同。但修行大道,殊途而同归,佛门所言称的灵山,在道门中也有它自己的称呼。
张远山作为一位已经在修行道途上走出一段距离的修行者,自然也见过这样的风景。是以他也很清楚,净涪今日里的明悟,对日后他自己的修行,会有多大的帮助。
那已不是灵山,是净涪自己的道与念。
明见灵山,不单单能让净涪在更往前的一段修行中更明确自己的方向与目标,还能在一定程度上,帮助净涪摆脱佛门其他大士的影响,让他真正地走自己的路。
这对任何一位修行者来说,都很是不易。对净涪这样修心的佛修,更是帮助良多。
心灵本就微妙,而在那微妙心灵之中,稍微有一点不同,都会形成许多的抉择。而这许多的抉择,又决定了许多道路。偏偏作为一个修心者,要想一路走到最后,就必得在那许多抉择与道路中,趟出最为契合他本心的那一条道路。
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的方法。
所以这中间的难度,便是任谁来,都是一眼就能看得清楚的。
至于那些踏错了的......
大道门前是白骨。
而净涪能在这时明见灵山,怎么说都是好事。
大大的好事!
张远山笑了开来,但很快,他收敛了脸上笑意,合掌再与净涪一礼后,问道,“请问净涪法师,灵山何在?”
“灵山啊......”净涪也是笑了开来,他抬手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又指了指张远山心脏的位置,答道,“它在这里。”
张远山抚掌,站直了身体,笑声朗朗,“善!大善!”
“恭喜小和尚。”张远山重又在石桌边上落座,从他那边的果盘里取出一块来,放到净涪面前。
净涪看看面前这块灵果,又冲他展示了一回只被他吃了一半的灵果,“我还有。”
至于刚刚才被张远山送到面前来的那块灵果,他应该还是消受不了的,会撑。
这一点,净涪还是很清楚的。
张远山摆摆手,“放心,今日的你是能消受得了的。”
净涪多看了他一眼,却也没再拒绝,只与张远山笑道,“所以,张道兄你是要告诉我,这片灵果就是张道兄你要给予我的贺礼?”
还拿着灵果在手里啃着的张远山一时夸张地瞪大了眼睛。他两口将嘴里的果肉咽了下来,腾出空来给自己辩解,“我是这么小气的么?”
“这倒不是。”净涪摇头,还了张远山一个清白。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这次才算是更完了,各位亲们晚安。,,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m..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