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1 章 第 311 章

相比起那些入局来做棋子争胜负、争道途缘法的修士来,净涪三身都更愿意将善意挥洒在这些真正无辜的凡俗百姓身上。

心魔身说完这句话后,净涪佛身心中便即有感,似有清净灵光自心头、灵台处照出,须臾间涤荡了他整个魂体。有无形的晦涩之气从他魂体中逼出,落入既极遥远又极接近的一方所在。

他知道,那是心魔身的位置。

陡然接受了这一股无形的晦涩之气,心魔身的眉头快速抽动了一瞬,但随即就再度平静了下来。

佛身稳定住心神,便往心魔身那边看去。他目光在心魔身分毫不露的平静面容上顿了顿,很自然地往下滑落,看定心魔身所坐着的那座暗黑皇座。

皇座上镂刻的那六条灰白神龙正在皇座边沿四下游走,偶尔无声咆哮,神态狰狞,似乎正在与某种突然侵入他们底盘的东西撕咬拼杀。

佛身挑了挑眉,这才将目光拔升,看向闲闲坐在暗黑皇座上的心魔身。

心魔身却是神态自若地笑了笑,迎着佛身的目光望入佛身的眼底,‘但我还有些问题,想要听一听佛身你的回答。’

佛身心下一凛,却微微阖首,笑着道,‘请。’

下一秒,他就听到了心魔身满带疑惑的话,‘现在不过才刚刚显出一分端倪的棋局,显然牵连莫大,被扯入局中去的,远不止这定元寺附近这近十万数的凡俗百姓,甚至是整个玄光界凡俗百姓乃至更多个世界的凡俗百姓,都很可能会被卷入这场浪潮中......’

‘那么多的无辜之人,勉强能算得上看到棋局一角的你,真的就看不到么?’

佛身点点头,道,‘我确实会看得到。’

他垂下了眼睑,金色莲台上柔和的光映照着他的面容,凭空给他渲染出三分的悲悯来。

‘甚至不必等那风潮彻底掀起,便是现在,我也听见了那些无辜百姓的哀嚎及悲泣。’

‘哦?’心魔身挑了挑眉角,‘看来是那些好运逃出命去的魔修正在补足自己这一遭的损失了......’

魔门的修士要补足自己的损失,用的显然不只是寻常的天材地宝,还一定会包括生灵的诸般欲念,甚至是生灵的神、魂、精血及生命。

不论是那些逃出命去的魔门修士是亲自收集,还是借了旁人的手或势来完成,毫无疑问,都必定会有大量的无辜凡俗百姓遭劫。

更何况,需要在近期动手补充自己库存的,不单单是那几个逃出去的魔门修士,还包括了那些听闻消息后有意在这一局里插手好捞得一些什么的魔修们。

魔修本就是更钟爱掠夺的修士。是以不论他们势兴还是势败,真正遭殃受苦的也都只是凡俗百姓。

心魔身闲闲道,‘那......’

佛身不等心魔身将话问完,就自己先答道,‘我能做到的,会尽量搭一把手。若是做不到,那就没办法了。’

心魔身眯了眯眼睛,没有说话,定定地看着佛身。

‘我持净涪善意而生,’他道,‘心魔身,你也是净涪,自该知晓净涪的善意到底有几何。’

心魔身下意思地偏头往净涪本尊的方向看了看。

净涪本尊仍自一派自然地坐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两人。此刻见心魔身将目光转来,他便也拿目光迎了过去。

少顷,心魔身先转开了目光。

‘你这话说得,倒也在理。’

自皇甫成幼年时候走到今日,净涪到底保留下几分善意,蒙一下外人还可以,但想要骗过三身去,却是不可能的。

但心魔身很快就做出了还击,‘净涪的善意确实既轻且薄,但却是真实无虚的,佛身你......’

他停了下来,脸皮有一瞬间的扭曲。

这话说得......

不说佛身与本尊听了到底是个什么想法,他自己听着,就觉得怎么听怎么别扭。说出这样的话来,到底他是秉承净涪的善意所生,还是佛身是?

佛身没有笑。但心魔身发誓,就在刚刚佛身垂落眼睑避开他视线那一刻,他清晰地看见了佛身眼底的笑意。

心魔身原本合拢撑在下颌的手指打开,抵在额角上遮去他半张面孔,片刻后才重新将五指并拢回来。

‘所以对于那些无辜凡俗百姓,你待怎么办呢?’心魔身若无其事地将话题拽回来,硬生生砸到佛身面前,不给他任何搪塞的机会。

或者更直白地说,不给佛身再度掌控话题将话题扯过去的机会。

‘一个都不救吗?倘若救的话,到底需要从他们中做出取舍的时候,你又救谁不救谁?......’

佛身摇摇头,停住了心魔身的问题,‘你快饶了我吧,心魔身。’

‘你真当我是圣人呢?’

有圣人那般通天的手段?而且即便是圣人,又哪儿能将众生都救脱出苦海去?

‘红尘本就是苦海。便是将他们救脱出这个世界,离开这处棋盘,也不过就是换了另一个地方挣扎沉沦。逃出了身苦免不了心苦,满足了此欲又满足不了彼欲......’

‘我能做的极其有限。’佛身道,‘甚至很多时候,我都在怀疑......我所谓的善意,到底是在救度他们,还是在满足我自己想要善的私欲。’

心魔身抬眼看过去,面上、眼底,再无一点情绪,平静淡漠得几与不远处静观的净涪本尊相类。

‘所以,心魔身......’佛身唤道,抬眼看过来时候,竟是一样的平静淡漠,‘别再跟我追究这些善善恶恶的问题了,我若帮助了他们,那必定只是因为我想那般做了,倘若我没有去做,那么也该是因为我不想了。’

‘你方才提起、我说起的那些众生哀嚎与凄泣,也是一般。’

‘事实上,不单单是那些正在被魔修们充作修行资粮压榨的凡俗百姓,此间诸天寰宇里,处处都有哀嚎、凄泣响起。我随意投落的目光所在,每一个方向、每一处所在,也都有挣扎、痛苦与呻·吟......’

‘每一个生灵、每一位有情,他们的苦闷与危难也都在我眼里、耳里。真正能救得了他们的,从来都只有他们自己。但很多时候,他们的每一次挣扎、每一次自救,在森寒、冰冷的现实面前,又显得太过脆弱、太过徒劳,不堪一击。’

佛身停了下来,许久没有言语。

识海世界里的沉默肆无忌惮地圈拢它的地盘,直到被心魔身的一声嗤笑推翻。

‘所以你想停下来了吗?佛身。’

佛身怔了片刻,抿着唇垂落视线,不看心魔身。

心魔身看都不看他,直接转向了净涪本尊。

‘我等修行,所为何事?’

他这一回,竟是直接询问的净涪本尊。

心魔身问得突兀,净涪本尊却半点不觉。既然心魔身来问了,他也就很自然地回答他,‘为了求得我。’

‘何为求得我?’心魔身继续问道。

净涪本尊这回却是很诚实地摇了摇头,‘我亦不知。’

心魔身于是便换了一个问法,‘在你想来,摆脱物质世界、时间、空间乃至因果命运等对生灵的束缚......成就所谓的大罗仙,便是求得我了吗?’

净涪本尊很认真地想了想,最后摇头,‘不是。’

心魔身认真看他,净涪本尊顿了一顿,就继续道,‘摆脱物质世界、时间、空间乃至因果命数等等影响,超脱时空万劫不磨,成就大罗果位,仅仅只是求得我的一个前提。’

‘得我,在我看来,便是我想笑便笑了,我想哭便哭了,我想做就做了,我想拒绝就拒绝了......’

‘而这一切我想做的事情,在我做了以后,不能让我后悔,亦不能让我动摇。’

‘如此,便该是得我了。’

净涪本尊说得也不甚确定,因为便是他自己,也只是在经年观照自身本性灵光后稍稍有所收获、得了点体悟而已。

并不能真的确定那会是他所求的终点所在。

心魔身听到净涪本尊这般回答,也是愣了一下。倒是佛身,不知什么时候抬起了眼来,看向净涪本尊,‘我等如今......难道还不算是做我等想做,拒绝我等所拒绝,不动摇也不后悔吗?’

净涪本尊平静回望他,反问道,‘算吗?’

算吗?不算吗?

回想方才自己在心魔身追问下陡然生出的迷茫与惆怅,佛身慢慢地、慢慢地摇了摇头。

‘确实还不能算。’

倘若这会儿的他们能算‘得我’的话,那么他不会生出那样的想法,心魔身也不至于似现在这般极力地捋清自己的想法与思路。

想也知道了,心魔身倘若真的不动摇不后悔的话,他方才也不至于说出‘净涪的善意虽然很轻薄,但却是真实无虚’这样的话来了。

佛身想到这里,悄然看向心魔身的所在。

心魔身也正转了目光来看他。

两人很快地别开目光去。

净涪本尊看着他们两个这般作态,竟是忽然笑了起来。

是无比真切的笑容,异常的难得。

‘你等不必如此作态,今日里这一遭对于我们来说,其实应该算是一件好事。’

‘啊?’佛身有点不明所以。

心魔身也不甚满意,‘这能算是什么好事?’

‘不然。’净涪本尊道,‘心里有疑难,乃是因为我等已经触碰到了这个疑难的边沿,是我等的修行到了这一步。待我等将这茬事料理分明,找到解决的办法,再往后去,便又是一片坦途了。’

佛身与心魔身若有所思。

‘这便是不怕有疑难,就怕什么疑难都碰不着的意思?’心魔身问道。

净涪本尊点头,‘修行道途上,任是谁来,都不可能没有困惑、迷茫、疑难的时候。一路平顺,只是因为先前行走的道路上在我等迈步之前就已经有前人在指引了而已。如今撞上关碍,便证明前人的许多见解真正着落在我等身上,已是有了些出入......’

净涪本尊说到这里,团团看了心魔身及佛身一眼,‘我也是有点好奇,明明以往也曾出现过这般困惑迷茫的时候,何以你等往日里不以为意,今遭反而是与它较劲上了呢?’

心魔身及佛身悚然一惊,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净涪本尊。

‘......本尊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很有可能中了旁人的手段?’佛身问道。

心魔身也是紧蹙了眉关,‘到底会是谁来,谁有这般不着痕迹的手段,偏还找上我们来了?’

净涪本尊微微摇头,‘也不定就是谁对我们做了些什么。’

佛身及心魔身很有些不解,面面相觑得一阵后,两人又异常默契地盯紧了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沉吟着,似也有些不太确定,‘我感觉......这种情况,很有些劫的意味。’

‘劫?’心魔身及佛身异口同声地问道。

哪怕是同出一人,心魔身的思维也似乎要比佛身更发散一些,他抢在佛身面前问道,‘本尊你是指,这一盘棋局,很有可能会演变成一场劫数?’

‘不能吧......’佛身慢了半拍,却正巧清楚地听见了心魔身的话,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说道。

净涪本尊慢慢地摇头,说道,‘我也不太能肯定。’

只是一种感觉而已。

到底是不是真的,又或者这个感觉会不会是哪一位更高阶的修士对他的提点与指引,甚至他又在某一个层面上成为旁人的棋子......

净涪本尊自己都不能确定,又要如何去与佛身及心魔身说?

佛身及心魔身俱都沉默了下来。

净涪本尊忽然说出的可能很有些骇人,但并不是真的全无可能。譬如,那将浮屠剑宗牵扯进去了的远古天庭诸神。

何以诸天寰宇中那几位大罗仙明知浮屠剑宗跟远古天庭其实没有太多的牵扯与关联,还是择定了浮屠剑宗作为棋局,拿来练兵挑人?

真的就跟远古天庭没有任何关系吗?

远古天庭诸神各有来历,当年远古天庭忽然崩坏,诸天寰宇各方即便多有猜测,但真正知晓内中详情的,却始终对此一言不发。

......总不可能远古天庭里的诸位神·祗真的就全部遭劫了吧?

只不过,不论如何,他们显然都会有归来的一日。那一日很可能是在未来相当久远的时间里,也有可能......就在近几个时代。

好半响后,佛身才开口道,‘不论未来如何,我等且只做好我等愿意做的、能做的事情便是了。’

心魔身扯了扯嘴角,再没有先前逼问佛身时候的轻松与惬意,‘......你倒是任性。’

佛身道,‘不然,你又准备如何呢?’

心魔身没有言语,片刻后才嘀咕一声,‘那劫......难道就一定是好几方世界酝酿而成的劫数,不能只是你我之间的劫数?’

佛身挑了挑眉,正想说些什么。

却就听见了净涪本尊的话,‘自然也是有这个可能的。’

心魔身与佛身齐齐往净涪本尊看去,很有些不敢置信的样子。

你到底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迎上心魔身及佛身的目光,平静道,‘倘若真的只是我等的劫数,那倒是一件喜事。’

‘它的出现,证明了一点。’他说着,先反手点了点自己,然后又转了手去,一一点过佛身及心魔身,‘证明了我、你与你,自三身分化修行以后,终于出现了复归一体的可能。’

心魔身闭上了嘴巴,片刻后却是道,‘往最坏处猜测的是你,往最好处想的也是你,真真是神是你,鬼也是你......总归不论如何,都有你的说头......’

‘罢罢罢。’他叹道,‘我等姑且先看着便是了。’

甭管情况怎么样,他们都是要继续往前走的。不然呢?难道还能停下来不成?

相比起心魔身来,佛身更是无话可说。

‘专注眼前,立足脚下。’他亦说道了一句,随后便垂下眼睑,合掌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听到这一声佛号,心魔身倒是想起来了自己的另一点小心思,他唤道,‘佛身。’

佛身抬眼看去。

心魔身很认真地看着他问道,‘你先前使的那种影响因果线的手段,我可是能用?’

佛身想了想,‘应是能的。那种手段,我也是参考了心魔身你的特性,才成功影响到了因果线。你若要的话,我这边的心得可以给你一份。’

心魔身不意佛身竟这般大方,他顿了一顿,问道,‘你不怕我祸害了旁人去?’

佛身笑了笑,说道,‘昔日我等受戒时候,曾立下大愿,心魔身你可还记得。’

昔日大愿......

心魔身猜到了佛身的用意,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昔日,佛身曾言“愿承一人善,降服众生魔”;而他亦同样有言“愿持一人恶,镇压万古邪”。

佛身就看定了他,问道,‘既然你还记得这个,那......’

他拿眼睛往玄光界魔门六天所在转了一圈,以作示意,‘你真的就不出手?’

心魔身闻言,直直叹了一口气,‘非是我不愿出手,只是我更愿意将心思投落在这边的藏书里。’

好不容易安元和出关,心魔身正想住在这边的藏书殿宇里呢。如何就愿意分出心神去料理那些闲杂人等?

‘倒是你,佛身。’

不知是不是今日里净涪本尊的话已经耗去了他大半的心力,此刻的心魔身再与佛身较劲起来,就多了点疲懒,少了分气力。

‘你既然动了这样的心思,又想起昔日大愿,倒不如......就你亲自来?’他道,‘反正你如今也就只在定元寺里闭关,清闲得很。’

心魔身这话初初说来,只是下意识想将佛身推到他这边来的差使给佛身原样还回去,并没有太多的想法,但等他自己将话说完,竟忽然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当即便打点起了三分精神,带着笑看佛身。

‘你看如何呢,佛身?’

佛身沉吟了片刻。

心魔身见他已然意动,更不愿意让佛身有回转心意的机会,他直接偏移了目光看定净涪本尊,‘本尊,你说呢?’

净涪本尊一时没有应话,只先看定了佛身。见佛身没有太过明显的抗拒后,他才点头道,‘可。’

‘也罢。’佛身终于下定决心,他长叹一声,‘我走这一趟便是了。’

心魔身看他这般模样,就料中了他的心思。

‘玄光界中有魔门六天,每一层魔天皆是魔门修士呕心经营而成,非是寻常地界可比。’他顿了一顿,又轻笑着道,‘那层层魔天中定有许多情景不能入你眼,你可得控制住,莫要轻易惹事啊,佛身。’

生灵,是受环境影响的存在。所以修士踏上修行道途以后第一次真正关键的蜕变,就是在摆脱物质世界对他们的影响与控制。

现如今佛身起意要往那魔门六天去,甚至很有可能会在那里滞留上一段时间......

心魔身眼底笑意越渐浓郁,他又道,‘我虽更乐意沉浸在诸多书典、知识中,但倘若你有需要,看在你我三身同属一人的份上,也可以去唤我,我应是多少能帮到你一点的。’

自然,若真有那样的机会,心魔身也不介意仔细观赏观赏佛身的狼狈模样就是了。

佛身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我现在就需要你的帮助。’

‘嗯?’心魔身挑了挑眉,‘且说来听一听吧。’

佛身于是就道,‘我知道你这些日子以来,从不曾懈怠过修行。且自我将玄光界中魔门一脉筛选出来的资料交落到你手里以后,你一定着意研究过。’

心魔身随意地阖首,不置可否,‘你倒是了解我。’

佛身不在意心魔身的表情,他直接与心魔身开口,‘我需要你的那部分研究心得。’

若能得了那些心得,想来他在魔门六天滞留的那段时间,就能轻松许多。

起码不会那般容易被人发现了自家的真正跟脚。

‘再有,’他道,‘我还需要你手上得用的魔器。’

心魔身眯起了眼睛,似真似假地否定,‘我手上可没有什么得用的魔器。’

‘是吗?’佛身随意接了一句,很快又道,‘那便将你的幽寂暗塔借我一段时间吧。’

张口就借归属于心魔身的那一份本命灵器,倘若佛身不是净涪的三身之一,那就真是胆大得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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