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山县,隶苏州府,与苏州城隔阳澄湖相望,北连常熟、南接松江,昆山自古繁盛,乃是昆曲起源之地,豪族世家众多,明初之时闻名天下的巨富沈万三,便是在昆山周庄发家,时至今日,昆山最有名望的望族世家,自然是作为当今士林领袖之一的顾炎武的顾家,和一门三鼎甲的徐家。
昆山县以南,与松江府交界之处,有一处淀山湖,东至淀浦河,南至东巷港,西至急水港,北至度城潭;东南至拦路港,东北至茜墩浦,西南至白石矶港,西北硃砂港,乃是松江府周围最大的一处淡水湖泊,自然也是昆山县和松江府共有的一处绝景,自宋代至明清,无数文人雅士纷至沓来,留下许多墨宝诗词。
如今的淀山湖正是一片绝美的风景,夕阳之下,湖面被染成一片橙红,湖中茂盛的芦苇,在微风吹拂之下轻轻摇曳,白色的花穗也被夕阳的余晖染成橙红,远远望去,像是一片燃烧的火焰,让泛舟游湖的黄宗羲都忍不住赞了一句话:“湖平落日浸寒漪,一片金光欲染衣。绝景!”
“淀山湖畔的珠街阁镇乃是湖畔知名的大镇,自唐宋以来,许多文人墨客在此留墨,南雷先生若是有兴致,也可去那里留下墨宝……”一旁正操撸驾船的顾衍生微笑着接话,放眼看了一圈湖面和夕阳,忽然又叹了口气:“这般盛景,当年却是一片地狱景象,清军屠戮昆山,湖中飘着的全是百姓尸体,湖面赤红如血…….如今想来,依旧是不寒而栗。”
黄宗羲也跟着叹了一声,回头打量着顾衍生,他亲自摇着船撸,一身道袍、名士模样,干着这船工的活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操撸的手法也有些生疏,显然是也是刚学不久,黄宗羲轻轻点点头,问道:“所以你们才把江南根据地放在这淀山湖附近?”
“南雷先生猜的没错,我们把根据地设在这附近,理由之一便是这里有反清的基础……”顾衍生也没有藏私,解释道:“当年清军攻破昆山县,大肆屠戮、几近屠城,死难者四万有余,昆山从民到绅,人人都和满清有血仇,红营在此进行反清的宣传和活动,多多少少能够得到百姓的支持。”
“而且昆山的群众基础也不错,苏州府自前明以来便是全天下赋税最重之地,一府之赋税,占了天下赋税的十分之一,朝廷每年征漕粮四百余万石,而苏州一府就要缴纳漕粮六十九万七千余石。”
“若只是漕粮赋税也就罢了,毕竟南方的漕粮赋税,还是要用在北方的百姓和边防之上的,但苏、松、常、嘉、湖五府还要向内廷缴纳二十一万石的‘天庭玉粒’,而苏州一府缴纳的白米便有六万两千六百四十二石,占总数三分之一,这二十一万石的‘天庭玉粒’全归紫禁城里的皇室享用,也不知那康熙皇帝是不是猪妖转世,这般能吃。”
“这便是视天下人民为人君囊中之私物,是故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黄宗羲感慨了一句,抬了抬手,示意顾衍生继续说。
“苏州府中,昆山县赋税乃是最为沉重的一县之一.......”顾衍生一边摇着船撸,一边回忆着他这么多天的实地考察的结果:“除了正赋之外,昆山县还有芦课银、匠班银、牙税银、典税、田房税以及水面粮的杂税,这些杂税不在《赋役全书》之中,本该是非法征收,但如今已经是堂而皇之的成了定制,朝廷对此一清二楚,非但不加管束,反倒一起分赃,官府征收之后,将一部分划入留存,再以起运之名上缴朝廷。”
“除了这些已成定制的杂税,官府还有许多临时的摊派和杂捐,说是临时的,实际上收着收着便成了定制,这些摊派杂捐连官府里的积年老吏都搞不清楚到底有多少,大多是今年在以前的数额上巧立名目加一点,明年再巧立名目加一点。”
“小辈在昆山县衙算账之时,还发现许多税目是早在前明的时候就已经立过,入清以后官府自已都忘了以前有没有立过这个名目,所以以前立的没有废,又接着套了个一样的名字再立一次,有的税目甚至立了四五次,征的都是同一笔税,官府稀里糊涂的征税,百姓也稀里糊涂的交了四五次同样的钱。”
“这还只是农户,苏州府乃是天下手工业最为发达的一府,苏州一城城民、周围县镇之民,数十万人,大多都以手工业过活,所谓‘吴中男子多工艺事,各有专家,虽寻常器物,出其手制,精工必倍于他所。女子善操作,织纫刺绣,工巧百出,他处效之者莫能及也’,苏州织造工坊乃天下之最,苏绣天下闻名,刻板、玉器、装裱,亦是天下翘楚。”
“苏州田地,大半改稻为桑、烟、茶等作物以供工坊使用,每年缴纳漕运,还得从外府乃至外省购入白粮以补漕粮之缺,由此可见苏州府手工业之发达。”
“但那些工坊里的百姓家奴,过的却是什么日子?每日辛勤劳作,所得不过百文左右,而苏州府豪富之地、物价腾贵,街边小摊一碗素面都要六文左右,那些工坊百姓奴役自然是终日以粗粮充饥,大多都是衣不蔽体的,工坊产出的暴利,他们没有享受到分毫。”
“若只是穷困也就罢了,最关键的,是那些坊主根本没把他们当作人看,苏州的织坊大多还是用的旧式的纺机,小辈仔细考察询问过,一个织女需要多花两三倍的时间,生产的绣绢才能赶得上红营在吉安府推广的的新式纺机。”
“但苏州绣坊的产量远远超过红营治下的织坊,何哉?因为在红营的工坊,一个织女只需劳作四到五个时辰左右,剩下的时间大多是在学习班里学习文字、技能,乃至于组织看戏、球赛等娱乐活动,而苏州府织坊里的女工,每日需要劳作八九个时辰左右,不管是新式还是老式织机,长期高强度的劳动,一不小心就会造成残废,即便运气好一直保住了双手,最多两三个月左右就会累垮。”
“但对于那些坊主来说,这些织工都只是耗材而已,累垮了、残废了,赶出去便是,这天下别的不多,就是穷苦人多,一袋米就能换一个流民来做工,那些工坊工人家奴,便是统统累死也不怕找不到人代替。”
“总而言之,重重压迫之下压迫之下,昆山富裕之地,底层百姓生活甚至比不过北方的贫户,却是富裕之地,百姓生活反倒越为困苦,这正常吗?”顾衍生摇了摇头,语气坚定:“这不正常,而红营最擅长的,便是将不正常的事,扭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