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里的喧闹声传到赵家堡中,依旧是无比的清晰,赵举人喉咙里咕咚一声,冷汗止不住的往外冒着,他却连擦拭都不敢,一双眼盯着地板连抬也不敢抬,脸上的肥肉抖个不停,惊惧的神色怎么也藏不住。
赵家堡正堂主座,乃是一把黄花梨官帽椅,赵举人身材肥大,普通的椅子装不下他的“肚量”,故而那官帽椅乃是特制,比寻常的椅子宽大许多,如今坐在上头的一名满人将领,甚至能盘腿坐在椅子上。
“赵举人,将军也说了,你抵御贼寇自然是有功的……”官帽椅旁一名扶着腰刀的绿营将领温煦的笑着,不急不缓的说道:“但你给了那帮贼寇近十万两的金银、粮食、物资和药材,这不是资敌是什么?将军若是往南昌发上一本,你猜猜王爷和贝子爷会不会留下你这颗人头?”
赵举人浑身一抖,连话都说不清楚:“我…….实在是……哎呀!实在是一时糊涂啊!求将军饶小的一命。”
那满人将领用满语叽里呱啦说了两句,那名绿营将领朝他行了一礼,说道:“将军说了,你毕竟还是有功劳的,将军自然是信任你的忠心的,可忠心也不能光靠嘴说嘛!这江西面临着吴耿夹击,匪盗也日益猖獗,想要保平安,就得靠兵马,可当兵吃粮,总不能让底下的兵将饿着肚子打仗。”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赵举人点头如捣蒜,赶忙老老实实的说道:“将军想要多少钱粮,尽管开口便是,小的一定尽力筹措。”
“不是将军需要,是朝廷的协饷,赵举人也不能只是尽力,是务必!”那绿营将领提醒了一句,又朝那名满人将领行了一礼,附在耳边低声说了两句,那满人将领满意的点点头,起身便走,那名绿营将领赶忙跟了上去:“赵举人,可别搜刮小心思,此番是登天的功还是抄家的祸,全看你自已了!”
一路走出赵家堡,看着远处烟尘滚滚、一片狼藉的村庄,那满人将领忽然开口,说的是一口流利的汉话:“等会你亲自去和那赵举人商定协饷的数额,也不要一口气都拿干净了,给那赵举人留些身家。”
“牛羊杀干净了,到哪去挤奶割毛?咱们要在这吉安待上许久,这些肥猪,还得好好养着!”
与此同时,那赵举人大汗淋漓的瘫在椅子上,有气无力的吩咐道:“快,快去点算家里还有多少存粮银钱,待会那些丘八来要,要什么给什么,万万不要隐藏!”
一旁的管家面上一急,低声劝道:“老爷,咱们之前就被山贼勒索了一番,家财失了许多,如今若是…….赵家三代积累,岂不是都得挥霍出去了?”
“命要紧!命要紧啊!”赵举人哭出声来:“先保着自已的性命再说吧,钱粮身外物……只要命还在,总能从那些佃户身上再赚回来,今年的租子再提个几分,贷款也用力催催,好歹弥补些亏空。”
那管家沉吟片刻,为难的说道:“老爷,咱们的租贷本就不低了,那些佃户穷鬼又被丘八们抢过一轮,再提租贷…….恐怕许多佃户要逃了。”
“怕什么?一群牛马,不就活该被人割肉吃奶吗?”赵举人哼了一声:“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佃户还不好找?他们不干有的是人干,这世上,从来就不缺牛马!”
就在清军洗劫赵家堡时,侯俊铖正领着一群学员背着一具具尸首穿行了山林之中,来到一座寨子里,将尸首解下排在寨中空地上,立马就有家眷围了上来认尸,个个都是哭嚎不止。
侯俊铖退开半步,推了一把身边的米升,米升一阵犹豫,取了一个布袋走上前去找到一名老妇人,将布袋递了上去:“老阿妈,这是……给牺牲弟兄的抚恤……”
“俺儿没了,俺还要抚恤有啥用啊!”那老阿妈却没接,只抱着两具尸体痛哭不止:“俺的儿呦!你们怎么都没回来呦!”
米升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悻悻的退了回来,低着头说道:“侯先生,给牺牲弟兄的家眷发放抚恤的事……能不让俺去做了吗?俺实在是……受不住……”
“你必须受住,因为这样的事以后会很多!”侯俊铖的话语有些冷冰冰的:“我们走的这条路很艰险,必然是要许多人会牺牲的,甚至我们自已也很可能会倒在半路上,所以许多时候,我们必须要铁石心肠,此所谓‘慈不掌兵’。”
“但我们心里必须要明白,那些倒下的战士们,他们不是一个个数字,他们是别人的儿子、丈夫、兄弟、父亲,大多是家里的顶梁柱,倒下一个战士,很可能就会毁灭一户人家!”
“所以我们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必须是慎之又慎,要时刻想着如何用最小的代价去获取胜利、对我们的长远未来是不是有利!”侯俊铖朝那些尸首和家眷一指:“我们的家眷被清狗杀害了,我们这些孤家寡人可以无所顾忌,可是他们却不一样,我们没有权力为了达成自已的目的,去挥霍他们的性命!”
“因为他们和你们一样是人,而不是一个个数字,或者牲畜牛马!”侯俊铖严肃的扫视着那些跟随而来的学员:“战争就是保存自已、壮大自已、消灭敌人,可若是你为一已私欲而将其他人都当作可以利用的牛马之时,你们永远不可能壮大起来,永远只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一个人,赢不了任何战争、消灭不了任何敌人!”
米升捧着手里的布包,垂下头去:“侯先生,俺错了,俺以后绝不会再被仇恨左右了。”
“去把抚恤发完,不要也得塞给那些家眷,这是我们现在……少数能做的事情了……”侯俊铖微笑着点点头,转身看向主寨方向:“知道错了就要学会改,一个人是如此,一个组织……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