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相对无言

第六章

相对无言

人常说‘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往日我对这种论调一向嗤之以鼻,可是今天,我才发现,原来,世上真的有‘报应’这一说——

我以为暗杀凤影等人的行为是隐秘的,天衣无缝的,可是冥冥之中,苍天却半睁半闭着一只眼,将一切尽收眼底,才意外的时刻,给予我猝不及防的一记重击!

劫来的那几艘本来欲分头开向赤国码头的粮草货船,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飓风,而不得不与我们拴在一起,没能及时离去,在海洋的颠簸中战战兢兢地前进着,那些一向迷信的水手开始觉得是不是我们的抢劫行为得罪了海神,才引来海神的报复,以致于船行三日,海浪惊涛,乌云压顶,飓风丝毫没有变小的迹象,而我们的船,却渐渐有开始撑不下去了。

淡水,粮食,因为海浪的高度,海风的嚣张,被污染的被污染,被泡湿的被泡湿,直接造成我们如今饥肠辘辘地望着几船湿透的粮食,以及一船不能吃也不能喝的金银,还要付出所剩无几的体力带着它们艰难地驶向岸边,真正是无比哀怨。

如果只是这样倒好了,顶多大家一起掉到海里喂鲨鱼,或者逮几条鲨鱼当宠物食物,鲨鱼的翅鳍可美味着呢,可惜,倒霉的人喝口水都会塞牙——

当最后一个巨大的海浪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甲板在在我们惨烈的注视下,发出尖锐的断折悲鸣,轰然巨响中出现了一个纯粹被海水打出来的大洞,远处的地平线,突然多了几条仿佛柳叶似的黑线条,在呼啸的海浪中颠簸起伏,一下子击中我们此刻脆弱沮丧的心灵!

一船几乎绝望的人蓦然大声欢呼起来,我的心都快要蹦了出来,就连南隐和桃琅两个故作镇定的小子,也忍不住抱在一起喜极而泣,差点踩塌了原本已经奄奄一息的船!

救星啊,看那飘摇却不失稳当的沉厚架势,一定能在这可恶的风浪里挺下去,只要能驶到我们附近,我们就可以放下小船,将船上的人全部运过去,不过,这牺牲了几十条性命抢来的金银粮食,本以为可以当作一份礼物送给兰雍哥哥,如今这番打算却只能落空了。

如今只不过是斩断了澈涟的左膀右臂,对整个大局,并没什么深远的影响,我知道,这番阴鸷的暗杀行为,终究我会为之付出代价的,纵然我心硬如铁,并不后悔,也无法否认这一行为的卑鄙本质。

可是我没有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来的这么痛。

当那几艘船渐渐靠近时,海浪仿佛有知觉似地逐渐平息,海风收敛了狂肆的力道,一刹那温柔如情人的手,我却连苦笑都苦笑不出来了——

那朴素却气派的船头,一袭白衣如记忆中一般飘逸,在海风中衣袂翻飞荡漾,温柔,脱俗,净透,清淡如云的俊颜,眼神格外幽邃,微微一笑时,仿佛知晓了一切,包容了一切,而那瘦削几乎脱型的下巴,让我眼神一沉,心痛如割,心空随之泛起了漫天漫地的愧疚……

怎么会是他呢?怎么能是他呢?我千想万想,想破脑袋也绝对想不到,我们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再见!

“小师妹,多日不见,你又瘦了,不过,也更美了。”

他恬淡得没有丝毫帝王气的声调,依然含着暖暖的温柔,眼眸一柔,情意四溢,而苍白瘦削的面颊,也扶起一片淡淡的微红,如极品胭脂一般,晕晕艳艳,让他的整个人若霞光般明亮灼目起来。

那时候,我还没有发现他的不妥,只是觉得,他的风情美得异常,清淡如飘逸淡漠的云,却也可以是灼目灿烂的火烧云,赤红霞,却绝对想不到,霞光是如此耀眼璀璨,却只是美在一瞬,当暗夜的乌光降临时,霞光便会悄然而逝。

我终于挤出心里仅存的苦笑,懒懒倚在半毁的栏杆旁,一身青衣素服,犹沾染罪恶的鲜血,若点点红花,盛开在一片素华绝代的诡丽中,抱胸斜睨着他。

“女人瘦点更美,男人若太瘦了,却只会让人以为弱不禁风,好欺负,让女人觉得没有安全感,澈涟,好歹你是我大师兄,这么失败,说出去我可没面子……”

“你……”一声颤抖的低吼打断了我的话。

澈涟还没有开口,是一直站在他身边的英俊应龙已经炸开了一身毛,冲我怒视,反正隔得远,我就当没看见——这小子,亏我牺牲自己救他,他还一点不领情,看我以后还睬不睬他!

说实话,我的话是有些伤人,可我想啊,早伤比晚伤好,长痛不如短痛,如果我此刻跟你师兄妹你侬我侬,待会你发现我亲手杀了你手下大将,你还不得恨死我,连带恨你自己没有眼光?

所以,我还是照旧先做恶人吧。

“算了,应龙,以后能听到这丫头这般放肆话语的机会也不多了,就让我多听听吧,你哪里知道,她已经是口下留情了,当年在凤谷,她的话可比今日还尖利十倍,我早已不痛不痒……”

澈涟飘忽一笑,淡淡道,应龙低下骄傲的头颅,不语,也不再看我。

我以为,是澈涟察觉了什么,所以这番含糊不清的话,也是说给我听的,毕竟,从我亲手杀了凤影的那一刻起,我和他,就站在了彻底对立的两边。

南隐和桃琅呆呆站立,从他们的表情里,我自然知道他们知晓对方的身份,因为知晓,所以更加震惊。

“我的确失败,这一生,从来没有赢过任何人,包括我自己,不过,丫头,你若再不跳过来,等你的船沉了,我可没有本事下漩涡救你们,就算有本事,也只救你一个!”

澈涟低低地笑起来,隔着远远的雾一般的水气,我看不清他的眼眸,却感受到了那份低笑的苍凉意味,一时心头也萧索起来。

同门师兄妹,若没有那次意外,他没有怀疑,我没有任性,也许我们已经甜蜜地走在了一起,可是,就是那一念之差,一步之遥,造成了今天的相对无言,咫尺天涯。

“你若一直心里只想着救我一个,这破烂天下我为你双手奉上又有何难?”

我惆怅的低喃飘散在温柔的海风里,也许没有人能够听见,一刹那的失去,一瞬间的错过,就是永恒,这世上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打破时间,赎回后悔。

当年那云一般洁净淡漠的少年,明明是高山上风流回旋的白雪,云海中纵情脱俗的清风,根本不该一足踏入红尘,从此泥潭深陷,万劫不复。

就像现在,一道门,隔开了外面南隐和桃琅猜疑的目光,应龙黯然却又燃烧着火焰的眼神,和两边人马眉来眼去热火朝天的无声的议论。

安静的船舱里,角落点着一只凝神香,轻轻淡淡,就像澈涟一样,一张矮小的茶几,我和澈涟盘膝坐在地毯上,他高挑优雅,我娇小风华。

意外的相逢,在我的心里演练过几千几万遍,却在这宁静的一刻,一切都灰飞烟灭,只剩下对面男子含笑温润的深邃眸子。

我坐在他面前,一袭干净柔软的洁白棉衫,对面男人微笑如旧,那少年的身形已然成熟优雅,可是少年的灵魂,却远远地停驻在那段青葱的岁月深处哭泣,无能为力,无法挽回。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忧儿,请你不要让我失去最后面对你的勇气。”

一双修长略嫌冰冷的手,轻轻盖住我流转的凤眼,流光一瞬间回阖,安静的船舱里,两条静默的人影,两缕节拍几乎相同的似有若无的呼吸——我们本来便同出一门,内功更是同出一脉,就连呼吸的频率,也几无差别。

“只怕,当你知道一切之后,是我再不能面对你。”

我喃喃道,有一刻,我很想告诉他我对他做的残忍的事情,可是理智终究战胜了感情,我终究不是儿女情长的女子,就将这会破坏一切表面平和的东西压进心头最深处,并决定终身也不要将它翻出来,痛,就由我一个人承担好了。

“忧儿,你知道吗?这个世上,最了解你的人不是璃浪,而是我。”澈涟忽然淡淡地道。

突如其来的话,让我心头一震,泛起不安,“什么意思?”

澈涟的脸上绽放一抹苍凉的笑容,淡淡地,看透一切的苍凉和无法掩饰的自嘲。

“璃浪如果了解你,就会不顾一切地将你绑在身边,终其一生也要缠到你的心再也无法摆动为止,可是他没有,他不知道你是个多情又心软的女子,不知道你强势只是为了掩饰你的多情,弥合你的心软,他放你离开了,而你,没有站在他的一边,也没有站在我的一边,你独立开辟了一条路,如果说对外是无冕之王凤兰雍掌控了整个赤国,不如说那根本是你两个哥哥为你准备的嫁妆,或者说,是为你准备的后半辈子将会依靠其生活的财富,这天下三分,最终赢的人不是我,不是璃浪,而是你,凤无忧。”

我霍然站起,拉开他的手,蓦然回眸,凤眼凌厉,盯着他的眼眸,充满沉沉的探索,全不似往日的风流清远,他的眼眸很平静,没有丝毫波澜。

“这么说,我们的船遭遇风暴,你救起我们,甚至在三天前发生的一切,都在你的掌控当中?”

我知道澈涟身后有着不容小觑的势力,可是再大也不至于这么夸张,若真的有他的势力潜伏在我身边,那他完全可以阻止我杀了凤影,还是,他压根就没想过保住凤影一命?

“从你杀了凤影的那一刻起,我才真正可以肯定这逐鹿天下的王侯霸者中,异军突起的不是凤兰雍,而是你——倘若是你哥哥,你那两个爱妹如命的哥哥,怎么会让你亲手沾上鲜血,用赤裸裸的明杀来召告天下?他们必然会干净利落地处理了一切,而不是让你出手,通过鲜血的洗礼,走上那王霸之路。”

澈涟的叙述淡淡的几乎没有起伏,他的表情如他的嗓音一般淡,可我听着听着却觉得浑身发冷,心泛疼。

“我还在猜你是不是什么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原来,你比我自己还更清楚整个事件的过程和变化。”

我伸手握住他冰冷的手指,勾起不动声色的微笑,僵硬,而虚伪。

“我怎能不清楚你,我还知道,你最终未必就会要这个天下,只是觉得过程很有趣,既然能换得你一笑,一悦,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又怎能不满足你?”

他抽出手指,轻轻地摩擦着我的面颊,直到那末讨厌的虚伪被抹去脏东西一般地抹去,他才重新微笑,眼睛半眯,很悦人的模样。

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里——这当中,也包括痴恋他的凤影的命吗?

“那么,你今天出现在这里,是早已预谋的了?”我眯眼问道。

我知道,他跟爹学过观察星象,虽不如父亲精湛广博,让区区计算天空变换,风云回合,却根本不在话下。

难道我的连环计,凤影的死,海上飓风,这一切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若真的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的能力也可以说是通神了,这样一个惊世绝艳的通神之才,为什么就是完成不了自己统一天日的梦想呢?

是冥冥中早有注定吧?英雄末路,时不予我,否则,这世上怎么会出现‘功败垂成’这种万般无奈的词?

“生死由天,纵然我此次阻止,她也逃脱不了自己命运安排的最终结局,与其如此,不如给她一个痛快,何必,让她眼睁睁地看着……”

澈涟没有说完,我却明白了他的意思,心头发凉又发苦,为凤影死的轻若鸿毛,也为澈涟灰白无生机的面庞,难道澈涟对自己也失去信心了?

“我以为,我的大师兄不会这般轻言放弃,你若放弃得这么痛快,那又有什么争夺的意思?”

“你以为我放弃了吗?傻丫头,我不会的,纵然明知前途无亮,我也决不放弃,我姓凤,是凤家的子孙,至不济,也不能堕了祖先的威名,这天下,便由我陪它同生死,也不枉了在世一场。”

“着啊,这才是我凤无忧的大师兄,今天我栽在你的精密算计里,我认了,不过你一时心软救了我,可别怪我忘恩负义,毕竟你我已经捅开了那层窗户纸,就用不着矫情了,你便是把我绑了扔到发霉的船舱里,我也认了,不过,这一路,你还是小心提防着好,我这一点点急智,说不准恰恰好就用在你身上了!”

“好,那我拭目以待,但愿你别忘了那两个傻傻跟着你的小家伙,若是他们的父母知道他们在这里,大概会彻底封锁沿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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