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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恩在酒店一住就是十天。
这十天里,小公爵的主要任务就是吃和睡。夏恩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头猪,而这个套间就是他的猪圈。
他享受着饲养者全方位360度的精心伺候,活动地点主要是床和沙发,外加浴室的按摩浴缸,去过最远的位置,就是套间的玄关。
早中晚加上下午茶和夜宵,夏恩一天要吃五顿。自动送餐机送进一盘盘的食物,没多久便带着叠得高高的空盘出去。
房间内,陷在松软床褥里的雄虫揉着圆滚滚的肚子,感觉血液的流动仿佛变慢了。没几分钟,便脑袋一歪,坠入黑甜乡里不省人事。
次数多了,偶然就成了古怪。夏恩怀疑L和K是不是给自己下了什么药。
某天,睡了十二三个小时、起来吃了下午茶后,一睁眼又到第二天中午的小公爵,不知哪根神经一松,上下嘴皮一碰,说出来只会显得自己无脑的话就迸出来了。
纱帘被完全拉开,满室盈满阳光。剪刀在手中灵巧地游走,“咔嚓咔嚓”声中,地板上落下一缕又一缕的金色发丝。
这个问题打断了栗发雄虫原本流畅的动作。随即,“噗”的一声,他忍俊不住地笑了。
“喂!”夏恩翻着白眼,提醒某只越笑越过分的虫。
“当然没有了。”L忍住笑意,再开口时声音轻柔平和,一如这段日子他给夏恩的可靠沉稳形象。
“我之前说过,精神力过度损耗后,您的身体亟需补充能量,修复受损的细胞和器官。这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
“道理我懂。”
伴随着剪刀再次响起的“咔嚓咔嚓”声,夏恩又开始觉得眼皮发沉:
“但这也太夸张了吧?说真的,L,我已经完全转不动这个脑子了,稍微想点什么,就会犯困……我感觉我正在变成白痴……”
夏恩粗略计算过,当“小猪仔”的这几天,他的平均睡眠时长已超过十八个小时。
清醒的六个小时内,他不是大脑呆滞、思维迟缓,就是半梦半醒,迷迷糊糊;思维清晰、可以进行正常思考的时间保守估计不超过两小时。
而这两小时,是时断时续、分布在不同睡眠间隔之间。
“我知道这有点困难,但有时候,我们要试着放弃对大脑的过分关注。”
L的呼吸带动温暖的气流,抚摸夏恩额头的皮肤,哄他入睡:
“转而感受自己身体、听取身体的声音,仔仔细细地去察觉这些细胞、骨骼与肌肉,是如何构成了我们的外在实体,并且如何支撑着我们的生活。”
“这也是虫生的一门重要功课。”L放下剪刀,用吹风机吹掉小雄虫脸颊脖子上的碎发,“我认为也是您现在需要的。”
夏恩被更燥热的风唤回了飘远的意识。他缓缓睁开双眼。
阳光投映下,镜子里的那张脸让小公爵分外陌生。那头曾经长到腰间的金发不见了,修长的脖颈袒露出来,长短不一的发尾层层交错,卷翘出活力和清爽的线条。
发生改变的不光是发型。曾经很重的黑眼圈几乎看不见了,皮肤细腻光滑,原先过分苍白的面容红润起来,从里到外都透出健康的色泽。
剪发是夏恩要求的。夏日闷热,他又不喜欢开调温设备,而没了侍从,清理那头长发所要求的体力成了一个困难。他不想麻烦L——这只虫已经为他做得够多了——另一方面,促使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是某种更深层次的心理需求。
不得不说,L手艺不错。夏恩真心称赞了对方。
忙完这个小插曲后,L开始了每天的例行公事——精神力治疗。
这可是夏恩的老朋友了。幼生期时,为了治疗他的头痛,弗朗茨和劳埃德几年如一日地坚持着。
曾经,这种疗法对夏恩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但现在,他无法感知L的治疗到底有没有作用。
因为他就是无法感知。
这状况和他那次调动不了精神力有些类似,但本质又完全不同。
上一次,夏恩没法使用精神力,就像无法从干涸的河床里抽取河水。而现在,夏恩还能感觉到精神力的存在。
它们就在那里,磅礴浩大、无穷无尽。只是有一道闸门,紧紧地落在出口。它们阻隔了夏恩的呼唤,也阻挡了它们的自然流动。
夏恩碰触过、穿越过那道门。他很清楚的知道,浩瀚的精神力只是集体意识空间投下的残影。现在它又关上了。它带给他力量,却又残忍地全部拿走。而他残破的精神核承受不住过载,已经彻底损坏了。
夏恩对此心知肚明。L却只是说他还没恢复。对于雄虫体贴的温柔,夏恩选择没有戳破。
对于这一天的到来,他已经做了几个月的心理准备。加上上次的经验,夏恩自觉自己虽然有点失落,但接受得还算平静。
毕竟,他不接受,又能怎么办呢?
从这个角度来说,夏恩挺感谢每天无法抗力的睡眠。它让他头脑昏沉、思维凝滞,却也让他变得迟钝、从而得以喘息,
洛奥斯特家族、帝国和联邦的战争、虫帝陛下、机甲特战队……这些名词被奔涌而来的睡意打得粉碎,然后被下一波袭来的浪头吞噬。
那些紧缚脚踝、腰腹、肩膀的水草不见了。在澄澈温暖的海中,时间一分一秒慢了下来,他交错的骨骼、紧绷的皮肤、头发、指甲一点一点地松展开来。
他似乎回到了大哥还在的日子。每天烦恼的,不过是晚上在家玩《星际钢铁之躯》,还是和新任情虫一起外出用餐。
他断绝了和外界的一切通讯。因为个虫终端在和泽维尔对战中坏掉了,他也没有登录星网。如果要和外界重新建立联系,他可以使用酒店的网络和外置终端。
但夏恩始终没有迈出那一步。
他已经是只废虫了。一只没有精神力的残废雄虫,不会有虫指望他做些什么的。
夏恩对自己说道。他清楚自己贪恋现在的这种舒适,也甘愿保持这种状态。他心底深处唯一不安和牵挂,便是他的将军和他的虫崽。
但以帝国上将的能力和手腕,夏恩相信,对劳埃德来说,最难的黑夜已经过去了。
没有什么再能伤害他。
…………
第十一天,自清醒那日起,再没露过面的黑发雌虫带着一身风土出现了。
“小公爵,我们需要换个地方养病。”
夏恩转身进去开始收拾行李。他现在的衣服都是L替他购置的,总共也没几件,那两只虫还在外间说着话时,他已经带着行李箱出来了。
三虫下楼。前台侍者恭敬地将账单传输到座位前的光屏。夏恩瞄了一眼账单,数额不算小。他瞅了瞅K从见面起就从来没换过的皮夹克外套,对着侍者招了招手。
正在这时,身边坐姿优雅的雄虫打开终端:“我来付吧。”
“抱歉,菲利克斯先生。”侍者对夏恩歉意地躬身,转而迎上栗色头发的雄虫,进行后续扣款操作。
酒店外纯黑色的悬浮车已在等候。K打开车门,毫不客气地占据了驾驶位,并将L和夏恩赶到了后座。
悬浮车在高楼间呼啸而过。夏恩垂着脑袋缩在角落,看上去睡着了。L俯身上前,小心翼翼地抓起滑下的毛毯,在小雄虫身上拢好。
之后他们又换了小型飞行艇,经过一次短途星际航行,来到了另一颗行星。
洛奥斯特的小公爵仿佛一只没有生命的洋娃娃,一双蓝眸波澜不惊,漂亮的嘴唇全程保持缄默,哪怕见到他们新的落脚地,也没有一丝惊讶。
这是一座荒芜的庄园。杂草遍布、丛林幽深。打开雕花铁艺大门,开车再经过一条宽敞的大道后,便来到了庄园内最主要的建筑物——一栋修建得分外雅致漂亮的别墅。
“房间都清扫过了。草坪和院子明天才开始。”
“帮佣方面,暂时只有管家、厨师、园丁和两只亚雌侍从。”
一楼大堂,华丽的水晶吊灯下,L一边将行礼交给旁边身穿西装三件套的亚雌,一边对身后的两虫解释道:“小公爵,我先带你去你的房间?”
他话没说完时,黑发雌虫已经越过L,身形敏捷地窜上二楼。听脚步声,似乎是一间一间巡视检查去了。
“这里是你家吗?”两虫并行在走廊间,夏恩打量墙壁上的挂画,疑惑问道。
“不。”L摇头否认,“K说需要一个落脚地,所以我从一个落魄贵族那里买了它,然后稍作了下休整。小公爵,你如果喜欢的话,这里可以送给你。”
夏恩没有接话。等到参观完房间、L介绍完庄园大致的分布后,金发青年才主动开口:“我需要一只个虫终端。”
五分钟后,崭新的个虫终端由亚雌侍者送到了夏恩的房间。十分钟后,夏恩敲响了L的房门。
“你能给我说明一下现在的情况吗?”
金发青年面色严肃,目光凛然,是这段时日来L不曾见过的洛奥斯特公爵。
L退后两步,伸出手臂,做出邀请进入的姿态。
“其实我和K商量过了,待会晚餐时,会由他对您做相关解释。”
L拿出一套绘着花卉图案的陶瓷茶具,捻起茶匙,将茶叶投入茶壶中。
热水汩汩而出,茶香随着热气散开。L从三层点心架上夹了一块芝士蛋糕,和倒好的茶一起放到夏恩面前。
“但既然您来了,我就不客气地抢下他的职责。”
“您知道我们的职业,小公爵。我们此刻能坐在这里交谈,是因为泽维尔。”
“过去几个月,帝国有关部门一直在追踪他的行踪。我们掌握了一些线索,设置了圈套,试图诱捕他入网。而不管是您,还是克雷夫将军的出现,都是不在我们计划内容里的意外。”
“……所以你们可以救他的。”夏恩捏住茶碟,指节发白。
“具体细节我不便透露,但小公爵,我们绝没有拿克雷夫将军当饵的意图。”
L不卑不亢地解释,态度十分坦然:“请您相信我们。”
“酒店的位置已经暴露了,因此必须更换庇护所。这个地方,暂时是安全的。我可以保证这一点。”
“在您拿定主意前,我建议您留在这里,和我以及K待在一起。当然,您也可以选择离开。”
“另外,我想让您知晓的是:从头到尾,我们对您都没有恶意。”
“所以你们这样劳心费力地帮我,只不过是闲得无聊的日行一善?”夏恩语气忽地冷了下来,“没有任何所图?”
过去这十天,小公爵一直表现得安静乖巧,毫无攻击力。而现在,他眼神一冷,淡色的唇勾起一个温恬的弧度,气势瞬间从不谙世事的少年转为强势冷酷、大权在握的上位者。
“夏恩,我……”L有些愕然,正要解释,眼前忽地残影一闪,是青年出手向他耳侧探来。
L矮身闪避,长腿一扫。夏恩顺势向前一滚,用身子压上了L的腰腹。
“为什么你会知道那个名字?”夏恩将L的手腕锁在头顶,淡蓝色的眼眸闪耀着烈烈火焰。
“达希尔·菲利克斯。”金发青年吐出这个名字,由上至下瞪视着L,“这是酒店后台,你为我登记的假身份。”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如果你真是我的朋友,知道某些东西,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如果你别有意图,试图隐瞒这个事实,你绝不会犯这种错误,你到底——”
夏恩声音被卡在喉咙深处,发不出来。他的大脑也卡死了,仿佛错位的零件,导致了整个系统的崩溃。
一个若有似无的的味道从身下的雄虫身上传来。
是L的信息素。
他闻过。他很熟悉。他……
夏恩的身子彻底僵住了。他放开一只手,停顿了一下,随即颤巍巍地伸向L的耳后。
手指触碰冰冰凉凉的金属圆片。夏恩微一用力,将其扯了下来。
栗色头发的雄虫消失了。他看到了一片流泻的金光,以及一张天使般的俊美容颜。
也是这个时候,夏恩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从他压住L的那一刻起,这只雄虫便没有过任何挣扎。
他顺从驯服地躺在那里,仿佛早就在等这一刻。
一阵头晕目眩,夏恩瘫坐在地,终于挤出来的声音颤抖不安:“你、你是……‘旅途中的尤里’?”
他的大脑一片混乱,只能慌里慌张抓住这一闪而过的念头。
“我是洛奥斯特的尤里。”
温暖有力的拥抱将夏恩揽入怀内,随着一声低笑,夏恩刻在骨子里的那个声音悠然而至:
“我亲爱的弟弟,看来你的体术和耐心,这段时间都进步不少嘛。”
“就是好像变笨了一些。”